第4章 ☆、春天
我和文姬去兖州州署通報身份,與曹操素來友善的濟北相鮑信接待了我們。我見那鮑信面熟,忽然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曹操那晚曾見過他一面。那時,他追随曹操與徐榮決戰于汴水,戰敗而逃。他很快也認出了身着男裝的我。
鮑信濃眉大眼,身材魁梧,卻是個豪爽又羞澀的山東漢子。他問明我們的來意後,寬慰了文姬,安排好我們的食宿就回避了。
文姬擔心得不思茶飯,我陪着她焦急地幹等了兩天,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惡耗。當曹操一路風塵地站在我和文姬眼前,他難掩眉宇間的沉痛之色:“孟德萬分羞愧!此番劫獄被呂布攔截了,只來得及見到蔡前輩最後一面。蔡前輩拜托孟德一定照顧好文姬姑娘。我正盤算着等待時機再行劫獄,前輩卻在獄中陳辭謝罪,願黥首刖足,在獄中繼續漢史的編修工作,但王允認為當初武帝不殺司馬遷,至使司馬遷能作《史記》流傳後世,其中多有對皇帝不敬之詞,現在決不能讓前輩執筆修史,使他能再作謗書,所以堅持要殺他。沒有想到前輩聞訊,竟然當即在獄中自殺了。”
文姬聽完,像被迎頭潑了瓢冰霜,半天才悲痛地哭出聲來。我把她摟在懷裏,噙着淚,許久才發出感嘆:“如果不能忍辱負重,那就寧為玉碎!蔡中郎用這種決絕的方式維護了一個鴻儒的尊嚴,保全了一代史官秉筆實錄的精神。真正是骨氣洞達,人如其字。這樣的人才就這樣離世真是整個時代的悲哀!”歷史上的第二個司馬遷就這樣生生被扼殺了!
我記起蔡邕著名的《飲馬長城窟行》,便輕輕地背了出來:“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哭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我特地把這幾句話強調了一遍:“姐姐,伯父最後的牽挂是你,你唯有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對他在天之靈最好的寬慰啊!”姐姐還在抽泣。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呆呆地望着院子裏随風飄蕩的楊柳,替姐姐心酸,也替自己心酸。
曹操目光沉沉地望着我,若有所思。
曹操認為黃巾軍在大捷之後定會驕傲輕敵,不日就要與鮑信一起帶兵堵擊青州黃巾軍。城外一直兵荒馬亂,戰争不斷,再者文姬姐姐又因剛剛失怙而情緒低落,曹操便盡地主之誼挽留我和文姬暫時在兖州署先住了下來。
依據東南西北的方位,兖州州署四側建築分別對應一年四季,名為望春園、望夏園、望秋園、望冬園。四個園子呈環形分布又各自獨立,分別以竹、荷、菊、梅為主要景致。為了相互有個照應,我和文姬姐姐同住在州署東側的望春園。
望春園布置的幹淨簡潔,窗前有竹,竹邊有池,池邊有石。有月亮的晚上,桂華灑向院中,竹影搖曳,十分清幽雅致。
曹操很忙,部署完了征戰,操練完了檢閱,忙完軍務還有兖州政務大小事。盡管他就住在州署南側的望夏園,但我們半個月總共也沒和他碰過幾次面,反倒是經常能見到望夏園映在窗上徹夜明亮的燭光。
偶有閑暇,曹操來我們這邊坐坐,也只是小敘片刻,無非是問問我們住的是否習慣,物資是否欠缺,生活有何需要。剛開始,我們礙于他的身份還有些拘禮,後來發現曹操這個人并不是和我們客套,私下他也很親和開朗,也就沒把他當“幹部”對待了。
一天晚飯後,姐姐由于着了涼,喝了碗姜湯後早早睡下了,我在院子裏練瑜伽。曹操邁進園子的時候,我正雙臂伸直,臀部挺起,雙手握住腳後跟,保持着兔子式的瑜伽姿勢在作深呼吸。我的視線被自己的腿擋住,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側。
“你在做什麽?”一道渾厚的男中音在我耳畔響起,我心裏一驚,猛地立起來,卻因重心不穩身體呈圓弧形向前栽去,幸而一只強有力的胳膊迅捷地将我攬回來,及時避免了一場悲劇。我連連稱謝。
他今天穿了一件月白的袍子,愈發顯得面容幹淨清爽,舉止溫文爾雅,雖然不一定貌比潘安,但也算得上中國古代版的紳士。好像他每次來都穿着便服,實在很親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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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做一項運動,目的呢,是促進消食,預防外感風寒,哦對了,就類似于華佗發明的五禽戲。”我頭腦中快速搜索,嘗試着對自己的“異常”舉動作出最古老的解釋。
他不置可否:“散步是最安全有效的健身方式。有沒有興趣,我們出去走走?”他說話的時候故意把安全兩個字加了着重號。
我差點栽了個嘴啃泥還不是因為你貿然出現,吓人一跳?我恨恨地在他背後小聲嘀咕着,他卻已經步出了望春園的月亮門。什麽人哪,明明是個問句,也不等我回答,轉身就走。我趕緊颠颠兒地小步跟上,誰讓咱是小老百姓一枚。
四個園子的中庭是議政廳,相當于兖州的政府辦公室。兖州之外,各路豪強混戰,我和文姬姐姐為避免有竊聽情報的嫌疑,給曹操出難題,在晚上他們的議政時間一般不到這邊來。
出了望春園後,曹操為了遷就我,明顯放慢了腳步。議政廳前有個花園,我們一起順着花園旁邊的蜿蜒小路慢慢地踱着。
花草叢中蟲聲唧唧,春天的夜晚靜谧祥和,這一切似乎和當下混亂的時局絲毫沾不上邊,但曹操曾告訴我們:戰争的随時爆發可不會挑選白天或黑夜、寧靜或喧嚣。因此,包括我和文姬在內一樣要居安思危、時刻戒備。
風吹亂我的鬓發,我輕輕甩了甩頭問他近幾日戰況如何,他停下來輕蹙了一下眉頭又很快舒展開來,說兵來将擋,總會有辦法。看那灑脫的表情,好像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他解決不了的難題。
我對曹操還不是很了解,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讓我擔心,還是打心底裏認為女人就不該操心戰争的事情。
我們面對花園站着。曹操閉上了眼睛,連日的戰争一定讓他很疲倦,他開口說道:“真寧靜啊!”
我也輕輕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新鮮微涼、沁人心脾的空氣,然後看着他剛毅的側臉對他說:“我給你背一首詩吧。”
他睜開眼睛來了興致,爽快地說了句:“好啊!”
“雨水未到,
驚蟄尚早,
天地間依然料峭。
偏是這般寒冷的時節,
春天已湧入我冰凍的血液,
股股熱流沸騰了我的氣息。
手與手相握,
面與面相貼,
相互支撐相互溫暖,
為了等待鮮花爛漫的春天。
千山,
依然巍然聳立;
萬水,
依然奔湧不息。
樹連着樹,
鳥喚着鳥,
我牽着你,
在期待春天中而前行。”
曹操靜靜地聽完了詩,斟酌了一下,(我後來想了想,覺得他大概是怕批得太狠會打擊到我)然後發表了評論:“句式長短差異較大,看來是雜言詩。語句不夠簡潔凝練,但詩歌的情致還不錯。”
我翻翻眼:還好他的時代流傳的是形式自由的古體詩,如果是後世用律嚴格的近體詩,我還不被他批得體無完膚。
他側着頭看我,眼睛裏面充滿了探究:“是你寫的嗎?”他知道我識字,卻從未見過我寫詩。
“我只是借花獻佛罷了。”我搖搖頭,心想:拜托,誰不曉得你是永載史冊的大詩人,我哪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啊?其實,這只不過是我曾經在一部勵志的韓劇《小婦人》中看到的詩,覺得挺好就多讀了幾遍背下來了。
“即便這樣,我依然要謝你。戰争會結束的,讓我們一起‘等待鮮花爛漫的春天’吧。”從他那平靜無波的話語中,我能聽出深深的憧憬。
沒過一會兒,左司馬(副将)過來禀報說有新的軍情。我朝他揮揮手令他放心,他便大步朝議政廳走去,我則轉身慢悠悠地回房去探視姐姐的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