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夜,沁涼的有些陌生。
漫長的街,蕭索的寂寞。
深入骨髓的寂寞在這暗無邊際的夜有着溺死人的力量。
洶湧如潮的記憶,屬于兩個人,卻由一個人獨自回憶,獨自品嘗過往,獨自承受悲傷。
涼涼的風吹過涼涼的牌匾,掠過涼而清晰的痛意,拂過暗夜中溫涼潤澤的眸子,那雙深黑的瞳仁正若有所思的凝注着斜上方的匾額。
——胡記酒坊。
就是在這裏,展昭第一次見到白玉堂。也正是在這裏,由相知到相癡。
初初見面,耀眼的張揚、深谙于內的霸氣,讓那人卓爾不群的氣場即便是背影都有着讓人無法忽略的力量。
那時候這裏的說書人孜孜不倦的說着禦貓錦鼠的故事,展昭好氣又好笑的看白玉堂身手敏捷的捉住一只無辜的小黑貓,遞給說書的,“喏,禦貓,就是長成這個樣子。”語氣嚴肅認真,加之說者特有的戲谑調侃的語氣和磁石般吸引人的聲線,展照無奈的搖頭,頗有深意的低眉淺笑。
官場,多少江湖人不屑一顧,展昭已經習慣。
說書的詫異的接過喵嗚的小黑貓,眼睛瞪到極致,“展,展護衛???”意識到對方的有意為之,心下盤算,小心翼翼的探究,“那麽閣下您是……”
折扇通展。
“傲嘯江湖風流天下我一人,白!玉!堂!”說書的瞠目結舌讀出扇上字墨,下意識的後退一大步。展昭倏然回頭,卻只見白衣勝雪,禦風而往。
展昭笑了笑,卓然不群的人,風一般的性子,不愧“錦毛鼠”風光無限的名號。
風過,吹冷了潤澤的眉眼,吹醒了癡癡淺笑的人。夜越深,風越涼。涼的人顧不得悲傷。
若那人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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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方才夜夢中的情景一樣,一樣的位置,一樣的胡記酒坊,一樣的風,一樣的雲遮住月亮。
展昭旁若無人的走在熟稔的街面上,他夢見白玉堂約在這裏等他,明知是夢卻還是鬼使神差的走出來,魂一樣全無思想的游蕩在空曠的街面上,沒有方向,不知困倦,遠方似乎有一個人在召喚他,亦或是根本面對的就是一無所有的悲涼。
推杯送盞,闕出影随,劍舞飛花,惺惜快意。風中落花依舊,卻已是故人舊事。
人事已非。
展昭身上依舊是那身洗的有些發白的藍衫。因為他記得白玉堂說過喜歡看他穿這件衣裳,更襯得硬朗剛健的脊背,別有一番堅毅潇灑。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眼底有他,他眼底亦有他?
也許是從兩人協力同心護衛太後還朝開始,也許是從被塗善逼下懸崖那一刻開始,也許是從捆龍索鎖住兩顆心開始,也許是從鬼門關走過一遭開始,也許……
展昭苦笑,情之一字既無解,何必苦苦掙紮。
“玉堂,忘川河畔,你撣盡風流當真無所恨?”喃喃音落,淚落,卻馬上被風吹散。
“貓兒,你流淚了……”
展昭猛的回頭,全無一人。是自己太過想念他了吧。
風越來越大,月光被完全遮擋,天幕陰成黑暗隐晦的牆,壓的人舉足無措。
展昭看了看天色,毅然推開“胡記酒坊”的門。明知不可為卻寧可相信白玉堂真的托夢在這裏等他。
“吱呀~”
像是用夙願吟唱,久久的羌,無悲無喜的殇。
空蕩蕩的酒坊,像展昭的心一樣。門竟沒有上鎖?展昭還沒來得及詫異便渾身一激靈被酒坊內的一切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畫影橫在兩人一貫落座的偏西方的一角桌面上,他正驚訝到不知道說什麽,緊接着便看到一身通白的白玉堂從內室走出來,施施然的潇灑,卻白的不同于往。展昭說不出那種感覺只覺掌心一片冰涼……
“人也好,魂也罷,只要能再見,展某知足。”
白衣漫不經心拎着他最愛喝的女兒紅,迎着他震驚的目光,勾唇輕笑,“貓兒,是不是太想我,想的都不知道說話了?”
那純粹幹淨的聲音,那灑脫不羁的表情,微軒的眉、深刻的眼、倔強的鼻翼和卓曳的唇……吻合成展昭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白玉堂?……”不确定的口吻,不确定的顫抖,抖到淚無聲滑落竟不知。
白玉堂收了笑,認認真真的看他,“貓兒,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知道我想你,想的要死……”
一步步走近展昭,一步步微笑。笑的酸,笑的苦,笑的飄忽無助……
展昭再也抑制不住伸開手要将他緊緊抱住,這是他僅有的一次主動去抱那個人,他發誓要為他改變去彌補自己曾經因矜持而錯過的神情厚意,去抱他,去吻他,去成全彼此。
然後手臂不顧一切環繞的剎那,展昭的心像被完全抽空碾碎,整個人如遭雷擊,支撐心底的信念轟然倒塌。
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體溫,卻感覺不到白玉堂。
“白玉堂?!!!!”
含淚的清潤眸子無聲黯下來,黯到比夜還深,比星還遠,比輪回還長。無邊無際的孤寂,無邊無際的悲傷。
白玉堂的身影依然在近前,他卻感覺不到那清冽熟悉的氣息和體溫。感覺不到!什麽都感覺不到!展昭的氣息壓抑的發狂……
他再一次顫抖的,膽怯的,猶豫不決卻又歇斯底裏的伸出手,他害怕,害怕這一切都只是夢,都是幻像。夢醒了,情碎了,一切殘酷的不複存在。
白玉堂看着這樣的展昭,痛并快樂着。他的貓兒從未有過如此失态之舉,為了他,為了他!可他還能陪在貓兒身邊嗎?昔日種種,紅衣白影,便像一壺拙烈的酒澆上深刻入骨的傷口,疼的白玉堂想哭,卻又故作灑脫的笑,睜大了眼承載眼淚和悲傷的重量,看展昭脫力的手抖顫着從自己身體穿過,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踉跄和絕望,白玉堂本能而又迫切的伸出手想握緊展昭蒼白無力的手指,卻缥缈徒勞。
“貓兒!你冷靜點!貓兒……我,已經死了……你現在看到的是我投胎前的中陰身?”
死了?
白玉堂說出這句話時該是用了怎樣的勇氣?展昭呆呆的望着他強抑的哽咽,淚燙的眼睛生澀的疼,唇齒哆嗦的說不出話來。
他終于又可以見到他,可見到的卻是一縷魂。這便是他展昭日思夜想的結果?還是上天有意作弄他明知情深意重卻無法抛卻倫理情戒的代價?為什麽這個世界要有沖霄樓?為什麽死在銅網陣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展昭心裏瘋了一樣吶喊,越是激動越是沙啞,心口像是被鈍刀碾砺痛的喘不過氣,“我怎麽救你,怎麽才可以留住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白玉堂第一次見展昭如此無助,如此失态,如此痛心疾首。白玉堂苦苦的笑,苦苦的流淚,“貓兒,你知道麽,當我不在感覺到疼靈魂離開肉體的一刻,我拼命在想,你該怎麽辦,我的貓兒該怎麽辦……我看着你抱着我的屍體哭,看着你為我守靈送我下葬,看着你失魂落魄的一次次來胡記酒坊,看着你……我居然可以感覺到一抹魂根本不可能感覺到的痛,比銅網陣裏的萬箭穿心還要痛,痛的我喘不過氣,我只想見你,只想看着你,守在你身邊,可是,連擁抱你我都做不到……”
展昭不停的搖頭,像個賭不起的孩子,“你可以來見我,就一定可以留下來,一定可以!”
白玉堂慘然搖頭,“貓兒,我的靈魂附在畫影上,只有借助畫影我才可以存在,可我進不了開封府。”
展昭苦苦的笑,一步步挪過去,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握緊畫影,“今夜我所見的一切都是幻像,只有畫影是真的,對不對?”語氣神情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怆然。
白玉堂低下頭,又擡起,靜靜的注視,點頭。
展昭努力的維持涼在臉上的笑,“明天我就搬出開封府,在附近租一處房子,我們就住那裏。”
白玉堂錯愕的看展昭。
展昭點頭,“我說過,你去哪我就去哪。”
“貓兒……”音未落,白玉堂整個人僵住了。展昭順着他的視線望去,見到公孫策。
倏忽間一切恢複了原貌,展昭再回過頭來找白玉堂時已無蹤像,闊寞空曠的街,斜上方依舊是胡記酒坊的匾額,夜黑風高,闊月星寂,一切好像從未發生過,如夢初醒,手中的畫影卻沉甸甸的提醒着,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黯然的傷,傷的心神俱碎。
公孫策苦嘆搖頭,“展護衛,回去吧……”
展昭漠然垂首,焦距凝于畫影之上,用力的攥握,以此來感知那人方才的真實。公孫策掃過畫影,一驚,“展護衛,這劍……”
展昭擡起頭,眼中氤氲的水汽未散,“公孫先生,我們走吧。”
公孫策沒有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