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柔
沈副校長的辦公室在一樓。
沈芷敲門的時候,沈副校長還正在和理科年級第一趙航談話。四中每次考試,考號都是依照成績來的,沈芷一直是一考場二號考生,和趙航坐前後座。趙航的爸爸是教育局副局,和沈校長是同學,兩人至今來往密切。
沈副校長很喜歡趙航,恨不得他是自己兒子。
趙航是四中公認的校草,除了本校男生罵他裝孫子,他在老師和除沈芷之外的女生中可以說百分百好評。
沈副校長身材高大,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但對待好學生一貫是春風般溫暖。沈芷進來,他對着趙航繼續春風化雨了五分鐘。
趙航出辦公室時,對沈芷笑了笑,低聲說:“別難過,我後面的位置永遠為你留着。”
對于趙航這句自以為幽默的俏皮話,沈芷沒給任何回應。
從學校到沈校長的家,開車也就五分鐘。
小區是前年才建好的,七層板樓,沈家在三樓。
天還沒黑,亭子裏仍有人在下象棋,沈校長沒坐電梯,沈芷随着他一步步走到了三樓。
301門口站着一個穿紫色外套的女人,身材不高,顴骨很高,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半只眼,臉上塗了粉,看得出出門前特意打扮了,不過忘了清理鞋上的灰。旁邊站着一個女生,一米七左右,穿着四中白底紫道的校服,大概是哭過,眼睛有點兒腫,很有點兒我見猶憐的氣質。
沈芷認得她,四班的王素。上周老吳在監控裏發現三班的一個男生和四班王素在樓道打鬧,根據親昵程度,當即判斷兩人在搞不正常關系。處分很快就下來,男生留校察看,女生無限期停課。
中年女人提着一個帆布袋,見到沈校長上樓,湊上前去,問:“您是沈校長吧。”
“你是?”
雖然沈校長嚴守自己的住址,可還是有不少家長通過各種途徑找上門來。
“我是高三理科四班王素的家長,上次因為……”似乎很不好意思,說到原因時遲疑了下,“被無限期停課了,她保證不會再犯,沈校長,您還是讓她回去上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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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臉上的笑幾乎要開出花來,枯萎到必須扔到垃圾桶的花,眼睛咪得更小了,她狠狠捅了一下王素的胳膊:“還不把檢讨書給沈校長看。”
王素雙手捧着檢讨遞過來,嘴唇咬着,眉眼間透着不情願。
沈校長單手接過,他大致掃了一遍,又還回去:“校規不會為誰破例,你找我,我也沒辦法。”
女人繼續求情:“沈校長,請您再給她個機會,我已經教訓了她,罰款多少,我們都交。”
沈校長的臉色沉下來,打斷了女人的話:“我不負責德育方面的問題,你找錯人了。”
女人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鼻涕眼淚應聲而下:“孩子他爸聽說孩子被停課,已經氣得一天不吃飯連。我們孩子平時特別本分,要不是那個男生她也不會幹出那事兒來啊!您一定得給她個機會。”
沈校長的手被拉住,一時掙脫不出來。
王素也哭了,拼命去拉她的母親:“你別這樣!丢不丢人啊!不上就不上,有什麽大不了的!”
“不上?你這輩子也和我一樣?快給沈校長道歉。”女人去拽王素的手,王素硬繃着站在那兒,不和母親一樣彎下膝蓋。
沈校長使勁把自己的手從女人粗糙的手掌中抽了出來,沉聲說:“你快起來!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這件事不是我的職責範圍。你去找德育處的周主任,他負責這件事。”
沈芷看不下去,伸手去拉女人:“阿姨,您求錯人了,趕快起來吧!”
女人這時才發現沈芷,又綻開了笑:“你是沈校長的女兒吧,一看就學習好。也在四中上學?”
沈芷馬上說:“我不是他女兒。”
王家母女離開時,做飯阿姨已經打掃完廚房,和沈校長打好招呼就下班了。
沈校長的愛人楊老師在文聯工作,時間很機動,經常四點多就回家,今天因為舉辦老幹部書畫展,和領導吃飯,回來的晚,飯桌上只有沈校長和沈芷兩個人。
沈校長給沈芷碗裏加了一筷青菜:“多吃菜。”
“謝謝,我自己來。”沈芷問,“王素的事情,您還是和周主任打個招呼吧。”
“這個口子不能開,校規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那就是維持原來的決定?”
沈校長的臉色嚴肅起來:“你對這個處分有意見?”
“就算這個事情很嚴重,男生不還正常上學嗎,為什麽她不可以?”
“你說為什麽不可以?”
四中有條不成文的規定,早戀從重處罰女生,這是德育處周主任發明的,自他發明了這條無恥的校規後,早戀現象确實有所減少。
周主任憑借着他對男人的深入了解,認定這是一群毫無自制力的生物,既然早戀一個巴掌拍不響,男生的荷爾蒙又無法通過規則控制,王主任決定把責任轉嫁給女生。
周主任不止一次在會上強調,一個有責任感的男生是不會冒着讓女生被停課開除的危險談戀愛的,想談還付諸行動的男生,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人渣。知道是人渣還不拒絕的女生,都是傻子。四中不需要傻子。
王素是個女生,學習比男生差,父親也不像男生是某局的小領導,所以她注定是兩個人中被犧牲的那個。
“通奸還要奸夫□□一起懲罰,怎麽早戀還男女有別呢?”
“沈芷!”
當沈校長叫她名字的時候,就是沈芷應該閉嘴之時。
沈校長壓抑住怒氣,給沈芷碗裏夾了一筷爆炒鹿肉:“這個階段不僅要拼腦力,更要拼體力,高考可不會因為你身體有問題就對你降低要求。”
爆炒鹿肉妨礙了沈芷的胃口,她自小就嫌鹿肉膻,永遠避之不及,但父母每次表達對她的愛意時,都會給她夾這道菜。
“我已經跟你們吳老師說了,你繼續留在三班。”
沈芷把鹿肉扒到一邊:“按照校規,我應該去四班。”
沈校長放下了筷子,耐着性子跟沈芷說:“不要拿你的前途跟任何人賭氣。”
“我覺得還是按照校規比較好。”
“你和那群人在一起,你的成績不要說提高,下次考試連年級前十都困難。”
“那群人?那群人不是您的學生嗎?他們交擇校費的時候您可沒這樣說。”
“沈芷,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已經提交了住宿申請,估計明天就批下來。”
“你要住宿?你對我和你媽有意見?”
“沒有。”
“沒有就住着!這是你的家,你沒有搬出去的理由!”
門又一次響了,作為這個家庭的女主人,楊老師的氣質和沈校長相得益彰,她穿着一件米色開衫,頭發挽起來,手裏拿着畫軸和一個袋子。
這個袋子剛才出現在門外女人的手裏。
“我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放在門外。”
袋子裏是煙酒,一看牌子,就知道來人破費了。
“這人……”沈校長嘆了口氣,“你看看裏面有聯系方式嗎?我明天拿到學校,讓人通知她領回去。”
沈芷的房間是粉色系的,太粉了,牆體都是淡粉色,就連窗簾也是粉的,這是楊老師按照想象中的女孩子喜好為她布置的,和她并不搭調。
沈芷能作為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還要感謝賀北安的爸爸賀老三。
桉城盛産熏鴨和傳統男人,傳統男人往往都想要一個兒子。
沈校長大名沈學孔,人如其名,也是個傳統男人,沈芷的出生,對沈副校長的打擊是十分巨大的。
沈芷是家裏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一女一子湊成一個好字,兩個女就不那麽好了。
正規醫院不能檢測胎兒性別,就算能,沈芷父母也不敢,他們沒二胎資格,沈芷至今沒跟父母在一個戶口本,當着外人的面,她稱呼父母為三叔三嬸。
性別篩查是在賀老三的小診所做的,檢測結果顯示,沈芷大概率是個男胎。B超鑒定她是男孩兒,酸兒辣女,偏她媽媽楊老師又喜歡吃酸,山楂楊梅小青橘,嘴裏一刻不得閑。
家裏全都認定她是個帶把兒的,結果一生出來卻是個女的,眉毛鼻子嘴巴皺成一團,十足十像個猴子。大概是太失望了,楊老師一見到她,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還沒成為沈副校長的老沈哪裏見得媳婦兒這樣,孩子也懶得看一眼,忙讓護士抱走。護士并不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生了這麽一個沒開化的猴子,楊老師既覺得對不起自己,為了偷生孩子,她欺騙組織請了病假,窩在鄉下待産,又深感對不起大女兒,家裏本就不算多富裕,還生一個孩子來搶占本屬于她的教育資源,實在是造孽。楊老師認定這是老沈重男輕女的報應,一邊罵一邊讓老沈去結了紮。
沈芷一出生就丢給了鄉下的爺爺,直到初中時她的繼祖母再嫁,她才回到父母家。
姐姐沈芸比她大兩歲。
沈芷剛從鄉下回來的時候,當時家裏還是兩居室,沈芸不願意同她分享房間,她只好住在封閉的陽臺裏,寫作業要在客廳,姐姐的朋友來玩,介紹她為鄉下親戚的孩子。沈芸做了十幾年的獨生女,冷不丁要跟人分享原本屬于她的東西,她自然受不了,給沈芷買件新衣服她都要鬧脾氣,隔幾天就問沈芷什麽時候走。
為了照顧沈芸的情緒,父母偶爾給沈芷買東西也要叮囑她少報價錢。沈芷母親私下裏讓她體諒姐姐,沈芸的同學都是獨生子女,享受家裏的一切資源,而她現在卻要和人分享,有不滿也是正常的。
沈芷換位思考,覺得很有道理。
她坐在寫字臺前,校服早已丢進了洗衣機,此刻早已換上了新外套。大概是從沒有喝過母乳,她至今不能和胸前的東西和諧相處。她把它看作脂肪堆積的兩坨肉,臃腫且累贅。她的胸衣是b+,楊老師帶她到內衣店買的,楊老師憑借過往經驗跟店員說了尺碼,讓她去試,多餘的脂肪從胸衣跳出來,到了生理期更是脹得生疼,但她從沒說她需要更大的,她只說可以,合适。
她拿出藥油,順時針在微微泛青的地方揉了一下。
麻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