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年後
這十年裏,沈芷偶爾也會想,如果當初賀老三不被舉報會怎樣。可她最後判定,以賀老三的職業,賀北安就算逃得過一輪政審,也逃不過下一輪。
開學典禮在體育館,捐贈儀式完畢,輪到賀北安講話,他頗有點兒幽默感,每說兩句就能在臺下引起一陣笑聲,大概有別的事情要忙,賀北安說完就向他的老恩師欠身告辭,從主席臺下來,白晶捧着話筒就要采訪賀北安,賀北安沖她笑了笑,擺手表示沒時間。
經過沈芷時,賀北安的眼光定在她臉上長久地望了幾秒,他的眉骨很深,眼睛卻是內雙,乍一看像是單眼皮,眼珠很黑,黑白分明。主席臺上的人随他的目光一直看過來,沈芷吸了一口氣,按動了快門。
一連拍了幾張,賀北安的視線才收回去,快速從她身邊走過。
一直沒采到賀北安,白晶很是失望,直到賀的秘書走了五米後特意回來同她說,明天請他們來公司補采,白晶的假睫毛才又生動起來。
回電視臺途中,白晶的嘴一直說個不停。
“賀總是不是和沈副校長不太對付啊?”
攝像笑道:“以前不對付是真的,差生能和校長關系好嗎?可現在……這麽挂臉的也少見。他倆不像是師生,倒像是仇人。”
沈副校長給沈芷打來電話讓她回家的時候,白晶正在感慨:“學習差的反倒發達了,當年一直宣傳的學生卻混得不怎麽樣,要我是校長,我也生氣,今後怎麽教育學生。”
攝像掃了眼沈芷,沖白晶怒了努嘴,示意她說話注意點兒,以防聽者有意。
白晶及時轉移了話題:“賀總說讓咱們去他們公司補采,要是能說服他在咱們臺投廣告就好了。”
桉城電視臺的本地新聞同樣的內容能連續播七天,除了農民致富經,其他的時間點都是在轉播電視劇,以前還能接些增高鞋墊塑身內衣人工流産的廣告,現在随着移動互聯的發展,看縣臺的人越來越少,這些廣告也接得不容易。員工獎金這兩年只停留在傳說裏,能按時發工資已算不易。
前陣子副臺長給臺裏人開會,臺裏員工,不管是不是廣告部的,只要能拉到廣告,就有豐厚提成。為了拉廣告,臺長不只一次主動要給賀北安做新聞,都被他拒絕了,像他這種體量的公司,根本不需要在縣臺打廣告。
攝像附和白晶道:“要是你出馬,說不定有戲。”
白晶謙虛道:“那可未必。”
快到下班時間,白晶才移到了機房,沈芷正在剪片子。這活兒本該是白晶做的,臺裏現在要求記者采編一體,她既要出鏡也要做剪輯工作,不過沈芷來了,白晶抱着不用白不用的心理,基本把活兒丢給沈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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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晶對待沈芷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又有點兒怕她。一開始她把活兒丢給沈芷,還不忘拿正式員工的架子,沈芷幹活兒,她在旁邊看着,大部分時間都在用手機聊天,剩下的時間時不時提一提她的意見,讓沈芷按照她說的改。沈芷起先不理她,後來嫌她煩,直接起身走人,丢下一句,“你要想改,你就自己改。”白晶當時還并不知道沈芷的背景,看她這麽不講情面,以為她在臺裏有關系,也就沒敢再勞煩她,好在當時沈芷已經剪得差不多,片子以白晶的名義報上去,還受到了領導的表揚。等她确認沈芷沒關系,才又讓沈芷幫她幹活兒,只不過再不敢指手畫腳。沈芷倒是有一點好處,從不跟她搶功,老老實實地守着臨時工的本分。
一點兒情商沒有,這是白晶對沈芷最直觀的看法,聯想到沈芷成績不錯卻回縣臺當臨時工,愈發佐證了她的想法。
不過考慮到情商低的人大概率不好惹,白晶每次找沈芷辦事的時候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挨呲兒。
“芷姐,你今天拍的賀總的照片能不能給我拷到U盤裏,我想要宣傳一下。”
白晶宣傳一下的意思就是要發朋友圈。
沈芷沒說話,直接拿過U盤插到接口。
“芷姐,聽說你和賀總是同學?”
“嗯。”
沈芷不鹹不淡應了一聲,白晶馬上沒了和她聊下去的興趣,開始挑選起照片。
饒是白晶對沈芷不滿,也不得不感慨沈芷抓角度抓得真不錯,她都沒注意到賀北安對她笑。
圖片拷到一半,沈副校長的電話又來了,沈芷躲不過去,只說下班就過去。
沈副校長今天回家回得格外早,楊老師比他還早,楊老師在縣文聯工作,今天組織書畫展,展一結束,她就回家了,還拿回來一張書法協會名譽主席送她的墨寶,準備過兩天去裱。
阿姨在廚房做飯,沈副校長整個人靠在靠背上,從煙盒裏抽出一只熊貓煙點燃,偏過頭去吸了幾口,随手在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同夫人抱怨道:“你沒看見賀北安那小人得志的張狂樣,一點兒家教都沒有。”
沈校長煙瘾并不大,抽屜裏堆滿了別人送的煙,他半年未必能抽完一包,今天難得抽上一次。
楊老師附和兼勸解:“窮人乍富都那樣,再說你又不是沒見過他爸,他不張狂才奇怪,你同他計較什麽?信鴻在他公司做事,面子上,你也不要讓他太難堪。”
“我給他難堪?他上趕着給我難堪。信鴻也是不争氣,非要在姓賀的小子嘴裏乞食。”
信鴻是他們的大女婿,在賀北安的地産公司做銷售經理。
“你何必說得這麽難聽,你這張嘴,遲早把孩子們給得罪光了。”
沈副校長嘆了口氣,皺眉道:“要是孩子們争氣,我何必跟這小子置氣,老大就算了,老二,我真是失望,我當初讓她讀博考公她不聽,非要在私企工作,現在也不知怎麽想的,回家在電視臺當臨時工,這讓別人怎麽看我?”
“你這話當着我面說也就算了,她一會兒回來你千萬別這樣說,這孩子跟老大不一樣,本來就和咱們隔心……”
“你說她這回回來是不是為了賀北安?”
“都多少年的事兒了。”
“當年老二怎麽就着了這王八蛋的道?”
丈夫的話太過有辱斯文,楊老師忍不住皺了皺眉。
賀老三入獄後,賀北安的浪蕩習氣有過之而無不及,前腳打了七班的一個男生,後腳就把旅服的學生打進了醫院,按照校規,賀北安要被開除,沈芷威脅他,要是開除賀北安,她就去計生部門舉報他倆超生。
沈校長當時氣得心梗都要犯了,怎麽就養出這麽個白眼狼,生她養她竟然成了罪過。
沈芷停了自行車,摘了頭盔,她因為騎自行車還戴頭盔路上沒少接受別人的注視。沈副校長住在老城區,近幾年桉城東并西擴,原先的鄉鎮也并到了城裏,老城區被襯得反倒有些破敗。
沈副校長住在三樓的四居室,房子是沈芷讀高中時才買的,去年重新裝修,沈芷給了一筆裝修費。
她來之前,經過超市,臨時買了兩只哈密瓜做禮物。開門的是楊老師,她穿一件改良旗袍,頭發盤在頭頂,看上去四十來歲,比實際年齡小不少。自沈芷讀大學後,楊老師對女兒愈發客氣,此時她接過沈芷手裏的瓜,客氣地對女兒笑了下:“家裏有,下次不用帶。今天你來,你爸特意讓阿姨添了菜。”
自沈芷上高中起,楊老師就自知管不了這個女兒,她對沈芷就像對自己的侄女外甥,親切裏帶着分寸,不像對大女兒,想什麽就說什麽。
飯菜倒還算豐盛,可沈芷沒什麽胃口。
她剛坐到桌前,就問沈副校長:“您找我有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楊老師在一旁做說客:“你爸想你了,吃完再說。趙局送的鹿肉,你嘗嘗。”
沈副校長在妻子的暗示下,又給女兒夾了筷爆炒鹿肉:“這些日子你在老家呆着,怎麽沒想着回家看看?”
“怕您看見我煩。”鹿肉在飯碗的正中間,大大妨礙了她的胃口。
沈副校長否認道:“你這說的什麽話。有問題要克服,你自己解決不了,我們幫你解決。”
吃完飯,沈芷本要盡義務洗碗,她的手剛沾碗,就被沈副校長叫到了書房,書房挂滿了本縣鄉賢的墨寶,都是楊老師組織活動時,書畫協會的會員或主動或被動贈送的。
沈校長特地給女兒泡了普洱。
泡茶的紫砂壺,是學生家長非得送他的。沈家的茶具都很忠貞,每樣茶具都只泡特定的茶。
“是不是上份工作做得不滿意?抗壓能力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遇到事情不要逃避,要勇于面對,找辦法克服,而不是一走了之。你能力沒問題,但在為人處事上,還是太稚嫩,得罪了人不知道,被人穿小鞋也是難免的。失敗不可怕,最重要的是吸取教訓。”
他現在對女兒也像對待年級前幾的學生一樣,恩威并施,和藹地充當一個人生指導者的角色。沈副校長雖然早就不負責具體教學了,但從不忘記給尖子生以切實的指導,往往這些學生在高中畢業後疏于聯系自己的班主任,而從不忘在各種節日給他以誠摯的問候。
在教育上,誰也不能否認他是成功的。
沈芷對面是兩個并排的書櫃,左面是沈副校長的,裏面幾乎涵蓋了各個時期教育學的書,從孔子到當代無一不包;右面是屬于楊老師的,市面上的許多暢銷書都可以在書櫃裏看到。
其中,沈芷前同事暢銷書小天王陳副總最新出爐的雞湯箴言格外醒目。
書名《人生是場馬拉松,可我偏要贏在起跑線》生動展示了他的倔強。
如果不是陳副總從電影事業部空降綜藝事業部,占了本該屬于沈芷的副總位子,她未必會辭職。昨天,陳副總為了寄新書給她賞鑒,還特地發來微信,問她是不是原來的住址。
沈芷偏過臉,從随身帶的包裏掏出一瓶水,擰開,仰頭灌了半瓶。
“泡了茶,你怎麽不喝?”
“我不愛喝茶。”
沈副校長嘆了口氣,沈芷身上一堆毛病,要是從小帶在身邊教育,也不至于這樣。
但沈校長到底是個有執行力的人,不再糾結于過去,反而為女兒規劃一條新路:“既然你不願意繼續在企業工作,考研也來得及,要是不願意考研,就去考公。”沈副校長嘆了口氣,開始感嘆自己的先見之明,“當初和你同屆的小婁,學習不如你,可他聽了我的話直博,現在就職的學校雖然一般,但也是大學老師了,趙航更不用說,已經正科,聽你趙叔說他要來桉城挂職局長。你一上大學,我就勸你把讀研考公當作人生目标,你不聽我的,偏要……”
在沈副校長看來,除教書和做官外,其他的職業皆登不得大雅之堂。
盡管沈副校長竭力克制自己的恨鐵不成鋼,但嫌棄還是順着他的話風跑了出來。
沈芷截斷了父親的話:“您是不是覺得我呆在老家給您丢人了?”
沈副校長當然不肯承認:“我是為你好。你要是考研,現在也要準備了,家裏有房間,就別去別的地方了。”
“您是為我好?那您就放心吧,我現在挺好的,我覺得這兒比哪兒都适合我。”
沈副校長終于按捺不住,忍不住提高聲調:“你挺好?你知道現在別人怎麽說你?平常就有言論說四中只會培養高分低能的考試機器,根本無法适應社會競争,我自己的女兒被人說中了,我還怎麽教育學生?”
“您的女兒?誰知道我是您的女兒?沈副校長。”沈芷忍不住笑,好像他的父親在說一個笑話。
沈校長多少有些理虧,他強忍着尊嚴被挑釁的憤怒低聲道:“你知道我當初也是不得已。”
都跟她說不得已,不得已生下她,不得已不認她,不得已……不得已三個字翻譯出來,就是雖然我有別的辦法,但你不配。
“我知道了,謝謝您的關心,我現在過得很好,要是您不想看見我的話,我保證不出現在您面前。”
“你……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為了賀北安?””
“賀北安?”沈芷又重複了一遍,“我這輩子就算不婚不育,也不可能考慮桉城男的,這個您大可以放心。”她這次回來不能說和賀北安沒有關系,可這關系完全不是她父親想的那樣。
聽了沈芷的話,沈校長并沒有更放心,反而愈發氣憤,沈芷起身抓包走出了書房,防盜門打開的一瞬,她聽到了紫砂壺砸在地面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