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已加更2000字 (1)

沈芷自從回到桉城, 就住在批發市場旁邊的一個小旅店。小旅店二層樓加一層地下室,标間包月兩千塊,沈芷住在二樓東邊的标間裏。老板娘秀梅長了一張很喜慶的臉, 店是她一個月前盤下來的。她的丈夫剛在法庭上因為醉駕被判了刑, 按理說家裏喪失了勞動力, 日子本該變得拮據,可她卻突然開了店。

被撞的是沈芷的大學同學尤然, 半年了依然在醫院裏睡着。尤然的父母不要賠償,拒絕和解,要求量刑最大化, 尤然和沈芷的最後一次通話提到了賀北安, 他開始只是問沈芷四中的教學制度, 慢慢扯到了賀北安,問他在中學時是怎樣一個人。那時的沈芷正在東南亞某個小島的酒店裏,還沒進入雨季,外面的雨卻無止無休,她在房間裏踱步, 雨天窩在酒店睡覺對她是個奢侈的事, 她腰有問題,每次出門都是睡酒店地板。問着問着, 沈芷突然說, 你怎麽像在調查犯罪分子的心路歷程, 尤然沒否認, 外面的雨仍下着, 沈芷說,你去問別人吧,我不太了解他。

通完話的第二天尤然就出了車禍。

一進小旅館, 沈芷就看見老板娘的女兒柚子在鬧,媽媽本來答應她今天帶她一起去吃燒烤,可客人一多,承諾就不做數了。

沈芷走過去俯身和柚子說:“我也想去燒烤店,要不咱倆一起去。”

柚子很痛快地答應了。她喜歡沈芷,倒不只是因為沈芷買零食給她,更重要的是,沈芷看見她的臉一點兒不感到意外,好像她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沈芷在旅店住了七天,早已把她準備好的資料跟老板娘交代了:塔橋人,在外地上的大學,工作城市房價太貴,這麽多年連個廁所都買不起,感情也沒着落,想着回鄉找工作順帶把婚姻大事解決了,可桉城工作機會太少,暫時只能找到工資兩千的電視臺臨時工,如今在重回大城市還是留桉城間搖擺不定,所以沒租房,臨時在小旅館住着。她說得合情合理,老板娘也信以為真。

這幾天,柚子老說沈芷如何對她好,連帶着老板娘對沈芷的印象也好了幾分。

老板娘抱歉地看看沈芷:“那麻煩你了。”

最近市場統一規劃,牌匾都是紅底白字,統一标高上寫着“老姜燒烤”,雖是冬天,外面的桌子也坐滿了人。

沈芷把菜單給柚子,讓她點。

“姐姐,你怎麽不吃?”

“我吃過了。”

“那你為什麽說沒吃?”

“因為我要帶你出來啊。”

柚子吃烤串的時候,才摘了口罩。她今年九歲,因為是女孩兒,爺爺奶奶帶她時有一搭無一搭,爸媽去上班,她在爺爺奶奶的棋牌室自己找事兒玩,四歲時被給客人準備的茶水燙了臉,自此就成了小夥伴眼裏的怪物,除了母親,誰都不想給她看病。她爸的算盤打得精刮,不算撫養費,整容沒個幾十萬哪下得來,就算花了幾十萬整容,整出來的錢能要下七八萬彩禮就不錯,注定是個賠本買賣,成本太高,遠不如再生一個,再說就算柚子不毀容,也是要生弟弟的。柚子媽一心撲在柚子身上,兒子遲遲生不出,前兩年就被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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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芷糾正了柚子拿簽子的姿勢,“別紮着你。”

“以前爸爸經常帶我來這兒,也不知道爸爸什麽時候能出來。他在監獄裏會不會挨打啊。”柚子說的爸爸是她的繼父王威,因為醉駕肇事現在被關押在看守所。

“不會的。”沈芷像是随口問,“你很喜歡你爸爸?”

柚子鄭重地點點頭,“新爸爸對我很好,一點兒不像我以前那個爸爸,喝醉了就打媽媽。”

“你新爸爸不喝酒?”

“不喝。”

“可能只是沒被你看見過?”

“他不喜歡酒的味道,連我媽做魚放酒他都不吃的。”

一個從來不喝酒的人醉駕把人給撞了,處處透着奇怪。

“姐姐,你覺得我能通過整容變好看嗎?”

沈芷伸手去摸柚子的頭,“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媽媽說今年就帶我去找最好的醫生整容,爸爸出來沒準就認不出我啦。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去看他。”

柚子的鼻子和臉頰看上去連在一起,這是一張看不出表情的臉,可沈芷能看出她的眼睛在笑。

王威是采石公司的司機,爸爸常年賭博欠了一屁股債,父債子償,他這些年掙的錢都還了債,因為沒錢給彩禮,三十還沒結婚。這幾年,随着女性外出務工機會增多,本地婦女自殺率下降的同時,婚戀市場上男多女少的現象愈發嚴重,彩禮也水漲船高,二十萬是标配,而桉城人均工資不到三千,結一次婚往往需要舉全家之力。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小城,女人無論是初婚,還是二婚三婚四婚,都是要彩禮的。沒家底的初婚男人娶二婚帶孩子的離異婦女并不是新鮮事。據沈芷打聽到的資料顯示,柚子媽嫁給王威,象征性地要了六萬六彩禮,這筆彩禮還是從工作單位預支的。

王威一撞人,柚子媽突然就有錢了,不僅有錢開旅店,還要在年底為女兒做整容手術。

種種事件都指向一點,那就是撞人并非意外,而是□□。

“爸爸是不是對你很好?”

柚子狠狠點了點頭。

“燒烤少吃一點好不好?”

沈芷付了帳,帶着對小孩子套話的愧疚,牽着柚子的手出了門。

途徑一家飲品店,沈芷問:“要不要喝奶茶?”

沈芷為柚子買了一杯抹茶新綠,她自己買了一杯熱檸茶,店員再三确認她要的是熱檸茶,而不是凍檸茶。畢竟夏天剛過,誰會喝熱飲。

沈芷再次重複:“熱檸茶,走糖。”

這些年,喝熱檸茶時她習慣了去糖,太甜的熱檸茶會讓她想起那年的冬天。其實只是一杯茶而已,可那個冬天太冷了,住在那個家裏,她每天都要思考身份的合法性,網上搜不想被生出來,接着就能看到“那就去死啊”,不做題的時候,她想,如果不願意死,是不是就應該感謝把她生出來的人。

她拿這個問題問賀北安,賀北安罵她笨蛋,不是她該感謝把她生出來的人,而是生她的人應該感謝她把基因傳承下去。人一生中會遇到那麽多意外,一只花盆掉下來就可以結束一條生命,而她克服重重困難活了下來,還把自己活得人模狗樣的,她父母不算優良的基因在她身上實現了突變,他要是沈芷的爸爸,簡直恨不得給沈芷跪在地上咣咣磕仨頭。等沈芷意識到賀北安在口頭上占她便宜,她使勁在賀北安腿上踹了一腳。賀北安很大度地表示不和她計較。那天是賀北安的生日,她請賀北安去學校門口吃朝鮮料理,她問賀北安想要什麽禮物,賀北安說他長到十八,除了他媽,一個女的都沒親過,沈芷能不能發揚風格,讓他親一下。沈芷罵賀北安不要臉,賀北安說早就知道你這麽不識逗。

“108號。”

店員叫號,沈芷去拿熱檸茶。

去糖的熱檸茶,在嘴裏走了一遍,當年的事情,又爬上來。

沈芷住在二樓靠東的房間裏,床上的床墊撤了,硬床板上換了一床棉被,上面鋪着一張涼席。

她站在窗前接電話,自她辭職後,不少競品公司的負責人給她打來了邀約電話,在她以競業限制協議為由拒絕後,還主動提出規避方案。

當她說不想工作,想好好歇一歇的時候,沒一個人相信,都認為她是找到了待遇更優越的下家。

沈芷進屋并沒開空調,屋裏悶得厲害,她打開窗戶想要透透氣,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小旅館的瓷磚貼得太差勁,縫裏爬出了螞蟻,這麽多螞蟻,大概是明天真要下雨。

給尤然的女友打電話,尤然依然沒有醒,昏迷的日子拖得越長,醒來的概率越小。

“尤然被撞的時候正要去火車站,他不可能不帶移動硬盤,可是在現場并沒找到。一定是有預謀!”電腦被撞得七零八碎,數據不能恢複,已知的網盤賬號裏也沒有任何相關資料,肇事人測試出了嚴重超标的酒精。

沈芷問:“他在桉城住的是哪家酒店?”

“誠達。”

“房號多少,你還記得嗎?”

沈芷站在窗前,抽出一顆七星塞到嘴裏,抓起打火機點着,聽到敲門聲,她把剩下的半截煙掀滅在煙灰缸裏。

敲門的是老板娘,“柚子沒給你添麻煩吧。”

“要不是她,我就太無聊了。”

“今天柚子燒烤吃了多少錢?”說着,老板娘就要拿錢。

“我請她的,她昨天請我吃了蜜餞。”

“那怎麽能一樣?”

老板娘最終還是推辭不過,她拿了一個果盤給沈芷端過來。

“柚子的臉,要做手術的話,還是去大醫院,需要幫忙的話,随時跟我說。”

“謝謝。”

靠着多年養成的習慣,沈芷在地板上也能睡夠八個小時,但這次直到淩晨三點,她才睡着。

早晨八點上班,七點半沈芷就到了電視臺剪片子,新聞部的黃主任拉了張椅子坐到沈芷旁邊。

黃主任提了一個袋子放在沈芷旁邊:“這是我給你買的圍巾。”

沈芷看都沒看就說:“謝謝,您自己留着用吧。”

黃主任笑道:“這種圍巾,我一個男的,怎麽用?”

“那您留給您媽吧。”

黃主任年已三十,至今未婚,欲求一位二十五歲以下“才貌雙全”的女性和他共度餘生。沈芷一來,黃主任就動了心思,沈芷除了年齡,其他方面完美契合他的要求。好在沈芷的臉看不出年紀,所以黃主任決定不在乎沈芷的年齡。

沈芷并不知道黃主任對她的年齡這麽寬容,直接提到了在方莊的采石公司:“黃主任,您人脈這麽廣,采石公司的馬總您肯定認識吧。”

“馬總?你是說馬宇?”黃主任笑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賀北安的一個小喽啰,也就是這幾年成了總。你怎麽提起他來了?”

“咱們臺裏不是廣告招商嗎?咱們可以通過采訪他置換一些廣告,王威醉駕肇事後,采石場的馬總主動出錢替員工賠償,這麽有責任感的企業家,我們難道不應該宣揚一下?”

黃主任嘆了口氣:“再說吧,采石場這個問題比較敏感,還是盡量不要提。”

“怎麽就敏感了?”

“這個你剛回來,不清楚,以後我再跟你說。”

領導指名沈芷和白晶去遠安公司補采。

沈芷拒絕得很幹脆。

“拍照的事情我認為白記者就可以做,一個專題片制作,兩個人就夠;反倒是方莊,如果我不去的話,只有蘇姐一個人,我不認為這個配置合理。”王威就是方莊的,他的社會關系一半都在那兒,沈芷必須得去。

白晶搶白道:“遠安可是未來的廣告主,去方莊哪有那麽重要?”

“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能讓我這種臨時工去,臺裏不是還有正式工沒任務嗎?”

臺裏有的老員工不出任務,只在辦公室喝喝茶水,便能把其他部門過節發幾樣禮,兒女結婚誰包多大的紅包搞得一清二楚。

“小沈,你是不是有情緒,你是咱們臺的人才,肯定不能一直做臨時工,等到有編制一定會考慮你。”領導想着沈芷畢竟名校出身,有過傳媒公司經驗,這樣的人跑來做臨時工,多少能提振一點兒縣臺的氣勢,縣裏的重要會議都派她去跟,但沈芷不識趣,一心要往鄉鎮跑。

沈芷這次依然不領情,一心要跟着蘇姐下鄉鎮。

白晶眼睜睜看沈芷上了蘇玲的車,心裏再次罵她不識擡舉。

一上車,蘇玲就勸沈芷:“你剛來臺裏,還是要和領導搞好關系,別跟我似的,幹一堆活兒,還讨不着好。”

蘇玲是臺裏的老人,也是臺裏知名大齡未婚女青年,在小城裏,從未結過婚的34歲女青年并不多見。她因為是單身,沒有家累,所以什麽髒活兒累活兒大家都往她身上推。招來的臨時工因為跟着蘇玲讨不到好,一般也不會和她搭檔。

像沈芷這種搶着和她搭檔的倒是才難見。

“你就沒想過去別的地方發展?”

“你看我這年齡還有戲嗎?”

“怎麽沒戲?”

蘇玲笑笑:“那你怎麽回來了?”

“身不由己。”

采訪的時候正遇到方莊集市,有老鄉把自家種的粘玉米拿來賣,沈芷選了幾個。

她沒還價就要掏錢。

蘇玲攔住她,對着攤主道:“你這太貴了,能不能便宜點兒?”

蘇玲沒多說幾句,就為沈芷省了五塊錢。

“你是不是沒來過這種地方,這裏的定價都是為你還價準備的。”

“其實我以前常來。”

金美花還價堪稱窮兇極惡,但她當着沈芷的面還價卻是點到為止。自沈芷懂事起,金美花就力圖在她面前呈現一個賢良溫婉得體大方的女性形象,雖然沒說幾句話就會暴露真實性格。

金美花這樣的教育方式,自然沒能培養出一個閨秀,後來她回到父母家,從拿筷子的手法到走路的方式,透過父母的眼神,她知道每一樣都寫着四個字:不合時宜。楊老師那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當初不應該把她交給金美花,她開始以為那是一個母親的自責,等她稍稍咀嚼,便體會到那是對她這個成品徹頭徹尾的嫌棄。

卡在下班的點兒回到臺裏,剛進門,領導就走上前對她說:“小沈,準備準備,一會兒咱們去悅華飯莊,遠安地産的賀總請吃飯,點名要你一起去。”

“我晚上有事,一定要走。”

“有事也推一推,咱們臺裏的廣告可就靠他了。”

“您找別人不行嗎?”沈芷把眼神遞給遠處的白晶,“我覺得白晶比我更适合,她去廣告沒準就拿下了,我是真有事兒。”

“這是工作。”

“我不是廣告部的,合同上好像沒有這項工作。”

“小沈,你不要意氣用事,沒什麽不好意思的,當初沒我學習好的同學現在很多比我成就大的,我反而認為這是好事,多個朋友多條路。”領導壓下對沈芷不識擡舉的不滿,語重心長地勸她,他沒點出來的是,假清高是沒有好處的。

“您替我轉告他,他有今天這番成績我很替他高興,但我今天真的有事兒,我想他應該會理解。”

賀北安是這起案子的關鍵,接近他才有可能更靠近事情的真相,但她現在并不想通過他獲取真相。

下班後,沈芷直奔了出事前尤然住的誠達酒店。

她指名要訂出事前尤然住的312房間,湊巧的是,那間客房是空的。

沈芷在前臺開房的時候,一個男人走到她側面,摘下墨鏡打量她臉,她受不了這目光,剛轉身,就聽對方說:“沈芷,果然是你。”

沈芷只覺得眼前的人臉面熟,可實在想不起名字,她抱歉地笑了笑。

“我,麻稈!忘了?”

一聽麻稈這兩個字,沈芷才把眼前人和當年賀北安的頭號跟班對號入座。

現在的麻稈早已不是當年的麻稈身材,一看就經常在健身房練塊兒。

“方朔,麻稈這綽號現在可不太适合你。”

“我早就聽說你回來了,這次可算把你給你逮住了,咱們高中同學都在三樓康樂部,一起聚聚吧。”

沈芷指了指自己的頭,“我今天有點兒累,現在腦子一片混亂,就不讨嫌了,咱們改天再聚。”

改天約等于後會無期。

“那也行,咱們先加個微信。”

“真不巧,我手機好像關機了。”

“那你給我說個微信號,我加你,等你開機了同意下。”看沈芷并沒答應的意思,麻稈又補充了一句,“你不用擔心,我肯定不騷擾你。”

話說到這程度,沈芷也不好再拒絕,報了自己的微信號。

“一個人來這兒?”

沈芷嗯了一聲。

“這酒店差點兒意思,賀哥要在東邊建一個大的。”

沈芷和賀北安的緋聞曾在四中傳得沸沸揚揚,真假各有說頭,但麻稈堅信這是真的。當年賀北安因為和校外人員打架疑似早戀等行為,被停了一個月的課,是沈芷,特意找到賀北安的班主任,讓他馬上給賀北安複課,班主任不同意,她又去找校長。賀北安本來在天橋生意做得好好的,經沈芷這麽一搞,他又得回去上課。那時候,麻稈和一幫兄弟都特別佩服賀北安,沈芷雖然不見得有多漂亮,但難搞是出了名的,一雙眼睛永遠斜睨着,四中好像就沒她看得上的,這麽一個人,都被他搞到了手,可見其魄力 。不過沒多久,這倆人就分道揚镳了,誰甩得誰不言而喻,畢竟賀北安連高考都沒考,說他把沈芷甩了也不太現實。

麻稈在心裏頗為賀北安不平,此時見到沈芷,自然要給自己的老大哥拔份兒。

麻稈問前臺沈芷定的什麽房型,得知是普通大床房後,一定要給她升級為行政套房,并且囑咐前臺挂他帳上。

“你再這樣,我就換地方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真不需要。”

麻稈看沈芷堅拒,也不好再勉強。

“你要做足療的話,我讓人到你房間。”

“真不用。”

“老同學,何必客氣,有需要就說。回去記得加我微信。”

沈芷剛到房間沒多久,就有服務員來敲她的門,給她送果盤。不用說,一定是方朔派人送來的。

拒絕完不到十分鐘,又有人給她送鮮榨果汁。

她只好給方朔發微信請他不要再送東西。尤然當天就是在這個房間給她打的電話,但現在人還沒醒。能夠及時地撞上尤然,說明他們早就掌握了尤然住的酒店和回程時間。

白晶為了赴賀北安的飯局,臨時換了套小禮服,結果到了飯莊,賀北安臨時有事,只來了公關部的一個經理。

她提前準備的話都失了效,第二天上班也郁郁不樂的。

這之後沈芷一直都和蘇玲跑鄉鎮,王威的情況她已經摸得差不多,幾乎已經确定是采石公司的馬宇指使,但馬宇一直采訪不到,賀北安成了最大的突破口。

即使她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沈芸給沈芷打電話時,沈芷正坐在回桉城的采訪車裏,兩人約在了離電視臺不遠的茶餐廳。

這幾年沈芷和沈芸的關系不好也不壞,因為一年也見不到一面,關系實在沒有惡化的餘地。倒是她姐夫蘇信鴻很把這姐妹關系放在心上,逢年過節就給沈芷郵海鮮特産,沈芷不想占他們的便宜,自然也要禮尚往來,外人看來,很是姐妹情深。

沈芷隔着老遠見了一輛粉粉嫩的寶馬三系,知道她姐沈芸已經到了。這車是沈芸的嫁妝,原來是白色,後來噴成了粉色。

沈芸在那兒翻一本時尚雜志,她穿一件白色紗制連衣裙,見沈芷過來,就合上雜志,沖着妹妹笑。沈芸師大畢業後就回到桉城的一所初中當老師,同年和相戀四年的蘇信鴻結婚,她現在的丈夫在遠安當銷售經理。蘇信鴻也是本地人,他父母都在桉城醫院工作。沈校長對蘇信鴻并不滿意,離他理想的女婿很有距離。

一見沈芷,沈芸就掏出一個盒子,一看商标,沈芷就知道了價格。事出反常必有妖,沈芸突然要送她大幾千的品,恐怕有大事等着她。

“我上次去香港給你帶的,一直沒時間給你。”

沈芸電話裏急得都要哭出來,等真見到面她表現得卻像沒事兒人一樣。

“你還是自己留着吧。”沈芷半開玩笑地說,“我現在是一個樸素的民族主義者,只用國貨。你這麽急找我有什麽事兒?”

沈芸打量了一眼妹妹,說:“沒什麽急事兒,你辭職後有什麽打算?不會真打算一直呆在桉城吧。”

“要沒別的事兒,我就走了。”

“你最近和賀北安聯系過沒?”

又是賀北安。

“沒有。”

沈芸笑道:“爸就是個老古板,看不得人有錢,你不用理他。”

“到底怎麽了?”

現在沈芷和沈芸的關系談不上多壞,但也遠沒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沈芸這時候跟她說沈校長的壞話,不可能只是随便說說。

“唉,就你姐夫最近不太順,他這人我早跟你說過,為了工作連生活都沒了,一天到晚撲在工作上。前幾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賀北安突然讓財務查你姐夫的報銷單,你也知道,你姐夫是做銷售的,請客戶的有些服務并不能寫得太清楚。”

“要只是這樣的話,說清楚不就行了嗎?”

“你姐夫是最不貪的了,別的做銷售的一個月光吃回扣就拿個幾十萬,你姐夫這事兒從來不做。但現在家裏開支大,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就走了公司的帳。”

沈芷這才明白賀北安原來是查她姐夫的帳,她不知道姐夫是不是像她姐說得那樣只貪了一小點,但是蘇信鴻作為沈校長的女婿,被賀北安特殊關照的可能還是有的。

而且可能性還不低。

“既然我姐夫沒拿多少的話,那就把錢補回去。”

“不只是錢的事兒,你姐夫也不知道怎麽得罪了他,他當着其他領導的面,找茬兒把你姐夫訓得跟孫子似的,你姐夫正停職在家反省呢。”

“有沈校長這層關系在,其實他在賀北安公司并不是個好選擇。”即使在家人面前,她也習慣稱呼沈學孔為沈校長。

沈芸抱怨道:“他們倆關系不好,還不是因為你?”

确實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賀老三的性別篩查結果出錯,沈芷出生,沈校長不會嫉恨他這麽多年,也不會恨屋及烏牽連到賀北安身上,後來她成績突飛猛進,沈校長對賀老三的恨意才有所減退。但那時她為了唱反調,總是故意說賀北安的好話,這反而讓沈校長更讨厭他。後來他唆使別人舉報賀老三,也很難說不是因為當年的舊怨。

賀北安厭惡沈校長當然是因為他參與了舉報,但這舉報也不能說和沈芷沒關系。

沈芸自知失言,又找補說:“我看賀北安也沒忘了你,上周還跟你姐夫問起過你。你姐夫停職期間給他發郵件,說你請他在悅華飯莊吃飯,他答應了,說這周五他有時間。”

“您就這麽代我做主了?”

這個“您”格外生硬。

沈芸哀求道:“就是吃個飯,幫你姐夫一下。”

沈芷沒再說別的:“我倆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飯我可以去吃,但我起了反作用,你可別怪我。”

他可能确實沒忘過她,但那和舊情難忘是兩回事。

周五下班,沈芷的姐夫早已恭候她多時。

“你先去吧,我騎車随後就到。”

“怎麽還能讓你騎車?”

沈芷不想再為此事糾纏,坐上了蘇信鴻的新車。

“你這次回家,早就想跟你聚聚,總怕你沒時間。你現在住哪兒?我家還有一套房子沒人,你要不嫌棄的話,我今天就讓人收拾出來。”

“不用了。”

“需要的話随時說。”

蘇信鴻很有當下屬的自覺,離他和賀北安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小時,他就開車帶沈芷到了飯莊。剛進包間,蘇信鴻就跟沈芷介紹衛生間在哪兒,暗示沈芷去化個妝,可沈芷一直不為所動。

她一直盯着手機看,偶爾問些遠安的事,都是很淺層的,不知怎麽就問到了土石方工程是真招标還是走形式。

“有馬宇在,還能用別人的?”

蘇信鴻有一搭無一搭地回着,他覺得這個小姨子未免對自己的相貌太過自信了,衣服随便穿穿也就罷了,頭發和臉也完全沒修飾,在外這麽多年,還沒自己的妻子注重妝容。當然不難看,可現在的賀北安早就和當年不一樣,也算吃過見過,沈芷又不是傾國傾城,萬一賀北安見了覺得不過如此,他這事就難辦了。

“你姐上次旅游給你帶了好多化妝品,我這次忘了給你帶,下次拿給你。”蘇信鴻再次暗示道。

“真不用。”沈芷低頭打字,拒絕新的工作邀請,都認為她在待價而沽,沒有人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工作。沈芷打出一串,又按了删除鍵,她不想再回,願意誤會就誤會吧。

離約定的時間過了半個小時,賀北安還沒到,信鴻如坐針氈,一直擔心他的老板出了什麽事。

沈芷倒不擔心,最大的可能是賀北安要放她的鴿子。

“小芷,你有賀總的私人手機號嗎?給他個電話。”

“我現在沒有他的任何聯系方式。”

沈芷看到信鴻的臉色變得非常複雜。

“你們當年關系這麽好,怎麽後來就斷了聯系?

“你對好的定義是什麽?”

門一開,信鴻就條件反射似地站起來迎接。

沈芷再見到賀北安,并沒她想象中的自如,上次人多不覺得什麽,這次見面硬生生被信鴻搞成了兩人的見面會。

沈芷見到賀北安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比以前看上去白了。”說這話的時候,沈芷并沒想到雙關,更無關諷刺,只是單純地描述一個事實。他現在的膚色比以前更适合穿藏藍色襯衫。

“你要不提醒我,我都忘記我當年有多黑了。”

那時他倆站在一起,膚色對比異常地突兀,偏賀北安又喜歡曬太陽,臉一直比身體黑三個色號。

兩個人都站着,信鴻看不過眼,忙請他們坐下。對于賀北安的遲到,信鴻一點兒也不生氣,殷勤地詢問自己老板被什麽公務給耽誤了。他很懂尊卑秩序,把主位留給了賀北安,沈芷被他安排在賀北安的右手邊。

信鴻很殷勤地把菜單送到老板面前,請他點菜。

“沈校長身體還好?”

信鴻趕忙說:“好得很,比我還健康,體檢報告連小毛病都沒有。他還老說要讓我向您學習。”

賀北安笑道:“沈校長讓你向我學?他都讓你向我學什麽?”

信鴻一心想緩和自己岳父和老板的關系,繼續編道:“您是咱們四中的優秀學生,歷屆校友哪個有您捐款多,四中的學生哪個不佩服您?我老泰山作為校長自然也與有榮焉。我就一直說,賀總的本事哪裏是我學得到的,這麽多年,四中不就出了一個您?再說我更沒那魄力,太懼怕風險,只想着好好完成工作,做個優秀的執行者。”信鴻既誇了賀北安,又表明了自己沒膽子貪污,自認這番話還算說得漂亮。

“你這話我怎麽不信?”

信鴻聽到老板質疑自己,茶也沒心情喝了,忙拉着沈芷證明自己的真實性:“我怎麽敢騙您?不信的話,您問小芷。”

沈芷并沒為她姐夫提供人證的意思。

信鴻這才知道自己的馬屁拍到了馬蹄上,從此更加戰戰兢兢。

賀北安的眼神聚焦在沈芷的眼睛上,他問:“信鴻說,你不只一次和他提起我,我還好奇,你們父女怎麽突然在這上面達成了一致?”

沈芷并沒跟信鴻提過賀北安。她和沈芸的關系一般,和這個姐夫關系只能更一般。這些年,說過的話恐怕連二十句都沒有。沈芸結婚,沈芷來都沒來,随的份子倒是很大,那時沈芷才剛畢業。因為這個大份子,信鴻對沈芷的印象更加好。信鴻是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沈芸向他抱怨妹妹占去了父母的疼愛,未來還可能分原本只屬于她的財産,信鴻則勸她應該感謝沈芷是個女孩兒,要是不幸有了個弟弟,以沈校長的脾性,她在父母家的待遇絕沒有現在這樣好,頂多結婚時送輛車,而絕不會負擔一半的房款。要不是他和沈芸有感情在,信鴻是不想做沈校長的女婿的,他對自己的老校長有一種根深日久的恐懼,每次回岳父家,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建設。沈校長原本待他還行,自從他到賀北安的公司做事,就不再正眼瞧他。

也是從那時起,信鴻才從沈芸嘴裏知道沈芷和賀北安的關系。沈芸嘴裏的沈芷,叛逆極了:光明正大地和賀北安早戀;把家裏的茅臺偷着拿到煙酒專賣店賣錢給賀北安當零花;沈芷生日,賀北安在操場給她放煙花被停課,沈芷威脅沈校長,如果不給賀北安複課,她就要去舉報父親超生。沈芸越說越氣憤,沈芷就是罪證,她還有臉去舉報。信鴻并不全然相信妻子的話,可他也不能相信這全是沈芸自己編的。

信鴻只盼着自己的小姨子不要戳穿自己,他說的這些客套話,擱平常不會有任何風險,可他遇上了賀北安,偏要一一查證。好在沈芷只是不說話。

等菜上完,信鴻見自己的作用已起到,很識趣地找理由提前退出去。

“你要是對他不滿意,直接把他開了算了,沒必要這樣。”

“我對他很滿意,而且我并不認為他想走。他不是請你當說客嗎?你這個說客可是太不合格。信鴻要知道你讓我開除他,得多寒心。”

他的聲音比以前低沉了些,速度也慢了,以前語速倒是快,稍不留神就會錯過信息。

賀北安沒動筷子,他點了一支煙,煙霧罩了他的上半邊臉,沈芷沒忍住咳嗽了幾聲,他将煙粗魯地掀滅在面前的白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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