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所謂父母

第44章 所謂父母

沈校長住院這幾天, 沈芷通過外賣給他送過一次果籃,給他卡裏打過一次錢,那筆錢付護工費夥食費綽綽有餘。可除了他剛住院那回, 沈芷一次都沒來看過他。

有天他做夢夢到以前, 那時候沈芷還小, 住在村子裏,每次他們去, 剛到門口,沈芷就跑着跳着來迎接他們,沈芷那時候跟現在完全不一樣, 她會把她剛剛編好的螞蚱送給他, 跟個跟屁蟲一樣一直在他旁邊不停地說話, 就連他上廁所沈芷也要跟着。等他們要走的時候,沈芷

睜着大眼睛一臉期待地問他,我能不能上你家裏看一看,他說這次不行,得等下次。下次他再來, 沈芷又問, 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家裏看一看,就看一看, 仍是瞪着眼睛看他, 他不忍心看那眼睛, 還是說不行。

那時候他還不是副校長, 每天怕超生的孩子影響他的仕途。他也不是沒時間帶沈芷去他家看一看, 可怕她賴在家裏不回來,誰知道一個小孩子會說出什麽話,把他的前途給毀了。自此之後, 沈芷就再沒表示對他家的好奇,等沈芷再大一些,不會再亂說話了,他主動問沈芷要不要來家裏玩,沈芷說她不想去了,她想在自己家呆着。她說的自己家是村裏的小院子。她也不再跟着他,要不是他同她說話,沈芷一句話也不會同他說。那時候他的希望都在大女兒身上,沈芷的性格長相甚至學習成績都遠遠不如老大,如果能對他親熱些,他或許會更關心沈芷。

醒來他開始怨恨起計劃生育政策,要是早早放開二胎,他和老二現在的關系也不會這麽僵。沈芷上大學以後,一年也不見得能回一次家,他去沈芷的學校看沈芷,沈芷看見他也沒個高興樣子,他自認儀表還算堂堂,并不是個丢臉的父親。

護工師傅表達了對他的羨慕,閨女真孝順,花錢給他住單間病房。沈校長幾乎下意識地要否認沈芷是他的女兒,現在雖然放開了二胎,可他之前的事情報出來,照樣是要被處罰的。剛要出口,他想到照他現在營造的關系,沈芷被遺棄後由他的父母收養,後來繼母改嫁,沈芷便一直由自己撫育,說沈芷是自己的女兒也沒錯。

他沒糾正護工的說法,接着他的話感嘆孝順是孝順,就是工作太忙。他是個體面人,對家裏人再不滿,也不對着外人抱怨。

沈校長桃李滿桉城,自從他住院的消息傳出去後,病房裏從不缺來探視的人。妻子和大女兒一聽他住院就買了回程的機票。楊老師旅游回來,接替了護工的工作,第一句就問沈芷有沒有來看他。沈校長說要不是他拒絕,沈芷天天都要來看他。楊老師冷笑,也沒戳破丈夫的謊話,她說,孩子好不好,一生病就能看出來。沈芸小兩口幾乎是每天都來,每次來都不空手。

想到信鴻在賀北安的公司工作,沈校長對大女婿就多了一層鄙視,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婿,沈校長也不能完全不管,只好勸他換一份工作。畢竟他在賀北安公司裏乞食丢的也是自己的臉。

信鴻畢業不久就靠着結婚和沈芸過上了中産生活,雙方父母給買了全款房車,婚禮錢兩家父母出,禮金他和沈芸收,二十多萬的禮金不到一年就花光了,由奢入儉難,消費水平一上去,就再也下不來。桉城的事業單位工資太低,根本支撐不起他和沈芸的消費水平,不在遠安工作,他難道去事業單位拿三四千的工資。對于信鴻來說,沈校長的話就是廢話,可他當年做沈校長的學生做出了後遺症,老校長說的話再無用也只能洗耳恭聽。

恭聽完信鴻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我看咱們家老二和賀總挺好,兩人認識這麽多年,也有感情。您不要來帶着當年的偏見看人。賀……”信鴻看了眼自己的老泰山,把到口的敬語又收了回去,“賀北安也算重情重義,他現在找什麽樣的女的找不到,我二妹也老大不小了。”

沈校長冷笑:“你是說賀北安看上老二,是老二占便宜了?我們是不是還得感謝他不嫌棄老二?”

信鴻忙否認:“您誤會了,我可沒這個意思。”

沈校長繼續冷笑:“你動的什麽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個男人不想着如何奮鬥,整天想靠着裙帶關系上位。我告訴你,老二跟你不一樣,他根本看不上賀北安!”這話沈校長說得心裏也沒底,他的女兒他知道,再混得不如意也不至于來桉城電視臺當臨時工,為了賀北安倒是一個合理的理由。

沈校長就這麽把自己的大女婿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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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其不争:“芸芸,你當初怎麽就嫁了這麽個人?連你妹妹的婚事都成了他牟利的手段。” 信鴻對他來說一直是外姓人,做事又不得他心,他對信鴻一向沒什麽好感,當年出嫁妝也出得不情不願,可他是個體面人,到該出錢的時候一分也沒少出。

沈芸為自己的丈夫謀不平:“爸,您剛才喝的雞湯還是信鴻做的。信鴻對他親爸還沒這麽盡心呢,您又有什麽可挑理的。這幾天,老二可一次都沒來看過您,您話裏話外倒是親熱。信鴻剛才那番話還不是為了老二、為了您好,您還甭不愛聽,現在老二配賀北安确實是高攀了,老二是考過第一,可那都哪年的老黃歷了,現在能掙到錢才是本事。要說這個,老二可比您看得清楚多了。要是因為您,老二嫁不了賀北安,她還不得恨死您?到時候您可是一點兒落不着好。”

“走,趕快走……”

“媽,您看爸!”

等沈芸走了,楊老師埋怨自己的丈夫:“你這個脾氣,非要把自己的孩子得罪光了。我要是走你頭裏,你的好日子也算是完了。信鴻這孩子不錯,親兒子也不過如此。”

“親兒子也不過如此?親兒子花了我的錢就算不孝順我,好歹能把我的姓氏血脈傳承下去,蘇信鴻呢?他吃我不夠,還想着靠妻妹發財。這種男人我最看不起,連賀北安都不如。當初老大結婚我沒把好關,老二我可不能再錯了。”

傳統的桉城男人傳宗接代有兩個目的,一是養兒防老,二是光宗耀祖,沈校長對養兒防老看得并不怎樣重,他有退休金有房産有存款,真到老得動不了需要人照顧那一天,他也不會去靠別人家的兒子。

楊老師覺得丈夫無法理喻,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丈夫,就坐在沙發上看起了新聞,她這兩天忙着照顧生病的沈校長,對社會新聞并沒關注,一打開新聞客戶端就看到了陳子旺的臉。

“陳子旺的女兒跳樓了?”

沈校長對這個遠房親戚并不太看得起,這幾年陳子旺不主動來看他,兩人就斷了聯系。可聽到熟人女兒成了社會新聞主角,還是忍不住好奇。

當看到陳子旺的女兒是在遠安跳的樓,沈校長已然忘卻了腿疼,開始閱讀各家新聞媒體的報道。

楊老師素來不喜陳子旺,看到他的新聞忍不住皺眉:“看來他是想用女兒的命來向賀家訛錢,女孩子生在他家可真是不幸。”

楊老師又以陳子旺為引子,批判起那些重男輕女的男人,直說得沈校長頭疼。

直到趙航來,沈校長的壞心情才有了好轉。在某些方面,他們算是忘年交,尤其對于發跡的賀北安,兩人都認為他的成功是對社會的諷刺。

剛開始新聞都是一邊倒地控訴賀北安如何以勢壓人,如何為報私仇讓陳子旺失去了工作,如何暴力拆遷威脅陳子旺,慢慢出現了另一種聲音,陳子旺并無他描述得那樣無辜,他重男輕女,試圖拿女兒的彩禮錢給兒子結婚,在和賀北安的關系裏,也并非完全的受害者,拆遷時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遠安只好在規劃裏去除了他家的宅基地……

一開始,沈校長只是以旁觀者的姿态看着這些新聞,直到陳子旺為了列舉賀老三的罪證把他給交待了出來。

陳子旺本來并沒想牽出自己的遠房表哥,直到沈芷完全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他又想到這些年表哥對自己的虧待,他以前每年都去沈家送禮,後來有一年他生病沒去,沈表哥也沒來看看他,之後兩家就斷了聯系。

當年鼓勵他去舉報的是沈學孔,現在沈學孔還好好地做着他的副校長,他的女兒還和賀北安搞到了一起整自己,倒黴的只有他。他越想越氣,決定不能讓沈學孔置身事外。關于沈芷是沈學孔女兒這件事,陳子旺完全是憑猜想,以他對這位表哥人品的了解,養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孩兒還有可能,養女孩兒那絕對是有貓膩。

陳子旺公開對媒體說,他重男輕女是有錯,可要不是賀老三,那些不幸的女嬰根本不會被生出來受苦,畢竟像他那樣雖然喜歡兒子卻也善待女孩兒的人并不多。賀老三非法行醫多年,殘害的不只是他一家,他的表哥沈學孔——桉城四中的沈副校長,也曾受過賀老三的毒害,喝了賀老三的生子湯,生出來的卻是女兒。沈校長的女兒遠不如她的女兒幸運,他的女兒尚能幸福地長在父母身邊,而沈芷——他表哥的女兒,直到快讀高中才能和親生父母一起生活,而且還不能公開叫自己的親生父母爸爸媽媽,只能叫三叔三嬸。當年去舉報賀老三,正是他這位表哥幫他出的主意,否則他還要走不少彎路。

沈校長看這條消息的時候,剛測完血壓,本來數值很正常,看完消息馬上飙高。陳子旺說的話半真半假,但真的那部分卻觸到了他的命門。

現在雖然放開了二胎,但他是黨員,即使是二十多年前的違紀也可以讓他晚節不保。

父女的話驚人的一致,來桉城采訪這件事的記者有一部分是沈芷請來的,在和沈芷核實這件事時用詞很是小心翼翼,沈芷很幹脆地否認了她和沈學孔的父女關系,還主動為沈校長接了采訪。

她知道她的父親絕對不會讓她失望。事實也确實如此。

沈校長嚴厲斥責了陳子旺對他的污蔑,他和沈芷共同多年,和親生父女無異,但兩人确實沒有血緣關系。這個造謠給他和沈芷帶來了很大傷害。

沈校長說這話的時候,面對着多家媒體。桉城電視臺的領導因為這是在為gg主賀北安做澄清,所以也參與了報道。這次領導很有人情味地沒讓沈芷去,去的是白晶和一個攝像。白晶帶着片子跟同事感嘆,怪不得沈芷性格這麽孤僻,原來是因為家庭不幸,她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麽狠毒的父母,竟把孩子一出生就遺棄,沈校長可真是個好人。

沈芷并不是在機房看到的片子,而是在各類媒體,她是旁系新聞中的人物,用來佐證陳子旺的謊言,對于她這個支線人物,報道很體貼地沒有指名道姓。但沈芷找來報道的那些媒體朋友,都知道了沈芷從小是一個被父母抛棄的孤兒,後來被沈校長的父母收養,愛心的接力棒最終傳到了沈校長手裏。沈芷以前從未主動和外人提起自己的家人,沈芷的界限感表現得很明顯,如果不是和她很熟也不會問。她在圈子裏的知名度決定了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開。關于她的過往不只局限在桉城。

沈校長給沈芷發了一條短信,說爸爸也是不得已。

過了半個小時,沈芷回您說得很好,很有條理,三叔。

黃主任因為正在追求沈芷,找人查過沈芷的過往,早就知道她和沈校長的“收養關系”,看到有關新聞也不以為意。他倒是希望沈芷能和沈校長搞好關系,畢竟沈校長在桉城還是有些能量的,和他搞好關系對未來沒壞處。

他主動提出要請沈芷吃飯,幫她調節下心情。

“如果您不在我眼前晃,我的心情就會更好。”沈芷心情不好,也就懶得和黃主任客氣。

黃主任本是一番好意,沒想到被沈芷堵了回來,尴尬地楞在那兒,心裏感嘆果然沒家教。

黃主任不說話,沈芷已經聽出了他內心的潛臺詞,別人小時候犯錯打架有許多理由,什麽小男孩兒天生淘氣了,我們家姑娘天生好強了,輪到她,只有一個,就是她缺爹管少娘教。

她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好在那時候還有金美花。

那時候金美花經常問她:“這世上誰對你最好啊?”

“奶奶!”

“要是你爸媽帶你走,你走不走啊?”

“不走!”

“那他們非要帶你走呢?”

“那我也不走,他們又不喜歡我。”

“他們怎麽不喜歡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美花太知道怎麽戳小孩子的心,她把沈芷爸媽從小到大嫌棄沈芷的話記錄下來,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聲情并茂地講給她聽。

每當這時,沈芷就會覺得很難堪,她開始還默默聽着,後來便反駁,“你騙我的是不是?你就是怕我走拿這些話來哄我!”她當然知道那是真的,只是難堪實在不适合時時拿來溫習。

一向潑辣的金美花臉立刻拉下來臉,罵她沒良心,她給她吃給她穿,襪子都給她洗,她竟然不相信她,而去維護她那冷心冷肺的爸媽。不過這并不妨礙金美花晚上給她熱牛奶喝。

沈芷從此心裏稍微有了些底氣,金美花果然是舍不得她走的。以後金美花再說“你再不聽話,我就讓你媽把你接走”時,她便說“走就走!”她第一次這麽說的時候很沒底氣,生怕金美花馬上給她打包行李讓她滾,心裏咚咚打鼓,面上卻仰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反倒是金美花軟了下來,顧左右而言他,瓜都切好了,怎麽還不去吃。

後來她反過來拿這話威脅金美花,金美花罵她時,她就說“你再罵我,我就回那個家!”

她說“家”的時候很沒底氣,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家。

她被金美花趕走那天,一直下雨,從早下到晚,越下越大,雨點兒劈裏啪啦地敲玻璃窗,敲得人心碎,金美花問沈芷媽,“要不留一晚,明天再帶孩子走。”倒是沈芷搶了先,“不,今天就走!”她竟也沒哭,只不斷重複那句話。

她不大想起舊事,可不妨礙過往一點點占領她的頭腦。她前年才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不用擔心被趕走,那個家裏只有她一個人。

陳副總發來消息,說是要來曲市簽名售書,從朋友那裏得知她在桉城,好久不見,想和她約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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