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瑣碎往事
第47章 瑣碎往事
卧室的床頭對面挂着一幅畫, 是賀北安找人照着沈芷的相片畫的,那時候他有了錢,很多錢都不知道怎麽花出去的, 找名畫家照着沈芷的照片畫。畫上的沈芷剪着短發, 發尾有一層小小的卷。
四中有人曾對燙發的沈芷提出質疑, 老師為了平息民憤,說沈芷的卷發是天生的, 而對于她的耳眼,老師解釋說她的奶奶是少數民族,有從小打耳眼的習俗, 其他同學就不要效仿了。她的眼睛斜着, 好像對這世界上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那張照片是沈芷第一次成績超過趙航時拍的照, 照片曾躺在學校的大畫框裏。當時的沈芷并不知道她會和賀北安睡到一張床上,還會和他抱在一起,他的汗淌在她的眼睛鎖骨以及手臂上,也許是她自己的汗,兩個人纏在一起, 汗水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沈芷年輕時承受不起意外懷孕, 現在她能承受得起,雖然她并不怎麽期待。
賀北安開始還和她說話, 後來就不說了, 沈芷的手指去摸賀北安的頭發, 他的頭發有些濕, 是汗浸的, 她的手指去摸賀北安鼻子上的汗珠,眉毛上的汗,天已經轉涼, 窗戶很嚴,沒有任何風透過窗戶透進來,她喜歡他身上的汗,他越用勁兒,證明他越喜歡她。
賀北安是後來才想起問她腰疼不疼的,沈芷說不疼,她确實沒感到腰疼,也不知道是真不疼,還是其他地方的疼痛把腰疼給掩蓋了。
她想起以前去看骨科門診,一個病友和她的男朋友吵架,男朋友看似很有理,批評病友當時有外傷沒及時看,落下了病根,現在這病給以後他們的生活造成了嚴重困難,女孩兒開始忍着,後來開始罵,什麽造成不便,不就是有些姿勢沒法做嗎,男孩兒突然就沒了吵架的力氣,低聲指責他女朋友怎麽能當衆說這些,女孩兒說你都這麽想的還怕我說出來,後來兩個人在候診區公開分了手。男孩兒走了,留女孩兒一個人在那兒哭。
沈芷坐在她旁邊,等待着排號,女孩兒停了哭,問起沈芷的病情。
病友問沈芷為什麽男朋友不陪她來一起看醫生,沈芷說她沒有男朋友。病友很貼心地建議她找男朋友時先不告訴人家自己的病,否則恐怕沒有下文。沈芷笑着不說話,她并不需要找一個這樣的男朋友。女孩兒沒從沈芷這裏收獲感同身受,沈芷并不覺得這病比感冒嚴重多少,女孩兒很羨慕沈芷的樂觀。沈芷忍不住笑,她哪裏是樂觀,分明是悲觀,因為一早默認了最壞的結果,只要不那麽壞她就覺得可以接受,這種悲觀讓她很少失落。她建議病友去腫瘤病區看一看,看了就會覺得自己這病不算什麽。沈芷的話好像并沒起到勸誡的作用,她沒有再說話。
沈芷因為對疼痛有預知,反倒不覺得那麽難熬,或許這疼痛被別的掩蓋了。她想起賀北安跟她說,接吻會産生內啡肽,撫摸也會産生。
沈芷發現賀北安變了,他以前裏面的皮膚和外面完全不一個顏色。他其實天生很白,就是懶得防曬,所以臉比沒露出來的皮膚要黑好幾個色號,到了夏天會有些改變。沈芷和賀北安共同生活的那個暑假,賀北安有次洗澡忘了拿換洗衣服,直接赤着上身就出來找衣服,他大搖大擺地從她面前走過,見她背過臉,馬上套了件T恤,頭發仍是半濕着,過來和沈芷說話,沈芷發現他太着急把T恤穿反了。他不以為意,和她一直去樓下吃晚飯。那時他還年輕,身上沒有一條不該有的疤痕,他雖然有那樣一個爸爸,卻始終是一副沒吃過苦的樣子。沈芷在賀北安的胸前摸到一條疤。
她的手指停在那兒:“這個怎麽來的?”
“不小心弄的。”賀北安說得很輕松,好像是随意磕碰留下的。
“怎麽不小心?”
“早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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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沒忘,那時萬老板看他有了些發展,想要截他的生意,找人敲打他,他那一身傷就是被敲打出來的,他在醫院躺了幾天,一直發燒,第一天還去了重症監護室,結果不到一個星期就從醫院出來了。他也不知道怎麽好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他想到了沈芷,他不能就那麽完了,他喜歡的姑娘,他的兄弟,他的事業就這麽讓人給毀了。萬老板沒想到手下下手太重,他聽人說賀北安傷得很重,也怕搞出人命,還去醫院看望了賀北安,親眼見着賀北安吃下了一個蘋果,賀北安吃完還很客氣地請他吃。他太客氣了,客氣得萬老板心裏發毛。
萬老板大概還在雪茄室嘗雪茄。賀北安今天本來沒準備和沈芷躺在這裏,他只是想和沈芷吃吃飯,未來很長,他以為他等得及。
現在他發現,他可能高估了自己。他體諒沈芷腰疼,自始至終都是他在出力。
賀北安很突兀地問沈芷是不是沒經驗?
沈芷說:“你如果有這種要求,就不應該找我。”
她催賀北安快一點,可賀北安偏要和她作對一樣,開始緩慢地折磨她。他第二次再來時就比第一遍從容多了。
沈芷開始時很快樂,中間也快樂,可到最後腰酸取代了其他,她不得不承認她吃不消他。如果不是賀北安的手機一直響,沈芷覺得等天亮後,她可能需要去醫院。
在電話響到第四遍的時候,賀北安接了電話。他接電話時是避着沈芷的。
電話裏告訴他,萬老板現在不想抽雪茄了,賀北安說那就先讓萬老板好好休息休息。
既然馬宇早晚要收拾這位,為了不節外生枝,他只好提前收拾。
馬宇其實本來比他要老實得多,他家原本是開木廠的,家裏很殷實,要不也不會在生了兩個兒子之後又追生一個女兒。木廠着火那天,馬宇的爸爸在廠子裏,不光人沒了,給人定制的家具也都毀了,養家的擔子就落在了馬宇身上。父親去世之後,他就獨自扛起了養家的責任。
賀北安和馬宇是高二暑假時認識的。那時他為了看航展去工地打工。馬宇那時候很老實,有人看着他年輕老實一直支使他幹活兒,連分發的盒飯也只給他剩倆饅頭。賀北安看不下去,他把自己的那份飯很谄媚地主動獻供,等大哥們吃完,他開始道歉,“現在我才想起我在裏面吐了兩口唾沫,你們要是喜歡,我明天還要在裏面加點兒料。”他的挑釁太過明顯,被他耍了的人決心要教訓教訓他,賀北安手腳正想活動活動,也沒示弱,他一個人當然不是一群人的對手,何況那些人還是成年人,手上有家夥兒,一貫老實巴交的馬宇上來幫他的忙,他這時才發現馬宇原來手上有兩下子。
這麽一鬧,馬宇的工作就沒了,他倆的工資也沒了戲。因為他,馬宇丢了工作,賀北安很過意不去,他把自己的錢都給了馬宇,還送了他正在用的手機。他告訴馬宇,缺錢就找他。有一陣兒,馬宇一直以為賀北安是不愁吃穿的公子哥兒,打工就是為了體驗生活。賀北安确實不愁吃穿,他愁錢,但他身上充斥着有一股萬事不值得發愁的派頭,活得輕松肆意。
後來他為了掙錢那麽拼命,馬宇還納悶當年他認識的賀北安怎麽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賀北安出院的時候,精氣神很好,他本想着以後再算賬,可馬宇那時很意氣用事,沒等他準備好去找萬老板報仇。馬宇沒讓萬老板吃到好果子,他自己也沒落着好,賀北安自己有傷的時候都沒求他在省中心醫院的舅舅,馬宇躺在醫院裏,他才聯系。舅舅開始罵他,畢竟護短,罵了幾句又開始罵他的父親。
賀北安回卧室時,沈芷正披着被子抽煙,煙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翻出來的。他走過去,搶過沈芷手裏的煙,塞在自己嘴裏抽了一口。
兩人輪流交換着手上的煙,賀北安的手搭在沈芷的肩上,和她說話:“沈芷,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他并沒找到像沈芷的人,哪怕三分像的都沒有,但他的孩子一定會像她的母親。
這句話給了沈芷很大的反擊餘地,但沈芷什麽都沒說。
沈芷聽到這話真的想了一下,女孩兒像爸爸,她不知道賀北安小時候長什麽樣,應該很可愛吧,他的孩子也許會像他一樣,有一個很厚的耳垂。她的孩子如果像她,一個像她的男孩兒,她一定會對他很差勁,就像她的母親對她一樣,她會把以前的不滿全部抛灑到他身上也說不定。
賀北安問起沈芷的小時候:“我想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恨不得早認識你幾年。”他去摸沈芷的鼻子,“你小時候鼻頭應該更圓一點。”又去摸她的眼睛,“眼睛也應該更圓一點。”又捏捏她的臉頰,“你的臉上應該有很多肉,你生下來應該很胖吧。”
“并不胖。”沈芷琢磨了下措辭,最終說道,“像一個毛發不旺盛的猴子,五官皺巴巴的,很難看。好看的新生兒應該很少。”
她描述得很可觀,既不傷心也不感到難過。
“怎麽會?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她沒見過,但金美花跟她轉述過,她聽到的時候,也曾低聲反駁,說金美花騙她。可她心裏知道,都是真的。
她不說話。
“那也應該是個可愛的猴子。”
過了會兒,沈芷突然笑道:“你應該慶幸沒有早認識我,我認識你的時候脾氣已經變得很好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以前是什麽樣子。”
沈芷跟賀北安講她以前那些讨人嫌的事情,經常和人打架,她說:“你可能不相信,我以前打架很厲害,我們胡同的小男孩兒都不是我的對手。”
她會抓人咬人,對于各種打人的方法無師自通,經常有人找上門來,金美花那時候就指着沈芷的小身板說:“她這麽小,別人欺負她還差不多,她哪敢欺負人家。”她下垂着眼睛,閉着嘴巴,不說話,就連那些找上門來的家長都不确定了,她個子太小了,實在看上去不像是個欺負人的。
楊老師一貫不喜歡沈芷,可看到她的樣子,也不免懷疑是金美花虐待了她,她的爺爺一去世,她的父母主動提出要接她回家。
爺爺去世後的那年國慶,沈芷的母親沒跟金美花打招呼就來了鄉下。來得很突然,正趕上沈芷拿着小木槌在院子裏做打糕,她看見楊老師也不叫媽,一溜兒跑到廚房裏向金美花報告“她來了”。
沈芷早已沒當年那麽猴子樣了,她皺成一團的五官終于張開,說漂亮也不算過分。
越看自己小女兒,楊老師越覺得她受了虐待。大女兒十歲時快一米六,小女兒這個年紀才剛一米四。再看看桌上吃的,辣白菜、大醬湯、炒年糕、玉米糊……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每天吃泡菜年糕能長個嗎?
可無論她怎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沈芷就是一句話:我不走,除非奶奶轟我走。
楊老師就此寒了心,忍不住數落沈芷種種拿不出手的地方。普通話蹩腳,說話土裏土氣。衣服五顏六色,跟花被面似的,俗不可耐。不會彈琴不會跳舞就算了,竟然吹起葫蘆絲來,葫蘆絲多髒,也不怕得病。最無法忍受的是沒禮貌,見了她扭扭捏捏的也不叫媽,跟落落大方的大女兒比起來差遠了,真不知道是誰教的。
還有沈芷這頭發,誰家孩子十來歲就燙發。
金美花會燙發,沈芷額頭上的卷就是她給燙的,兩個人都覺得燙得很好。
這番數落聽得祖孫二人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沈芷眼淚在眼眶兒打轉,牙咬得咯咯直響,“看不慣我們,就走!誰也沒讓你來!”
金美花瞪了沈芷一眼,怎麽和你媽說話呢!我就這麽教你的嗎!
随即又沖着繼兒媳一團和氣地笑,那笑沈芷回想起來竟有些谄媚,谄媚得她心痛。
金美花以前可是很神氣的。
她突然對賀北安提起了金美花:“你不知道奶奶曾經對我有多好。”對她那麽好,最後還是選擇和老周生活在一起。可即使和老周生活在一起,也不能磨滅對她的好。沈芷突然為以前的自己感到慚愧,金美花曾經那麽愛她,現在多了一個人愛金美花,她應該為她感到高興,而不是應該嫉妒。她的占有欲真是可怕。沈芷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
金美花為了留住沈芷,只好向楊老師保證,每天給孩子喝牛奶,一頓飯至少有兩道綠色蔬菜,不跟沈芷說方言,堅持早中晚跟她說普通話。
沈芷和金美花在一個戶口本上,金美花不松口,楊老師也只能任留她留在鄉下。
金美花對本縣電臺情有獨鐘,每天跟着電視學普通話,用一口蹩腳播音腔和沈芷進行日常交流。
新聞聯播她倆從來只看家鄉電視臺轉播的。
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中間就是不是壯陽藥就是塑身內衣gg,大概少兒不太宜,每當播放gg的時候,美花就塞給沈芷一塊紅豆打糕,讓她趕快去寫作業。有時紅豆會換成糯米和豆沙的,沈芷最喜歡吃紅豆的,一塊紅豆打糕,她能喝上兩杯大麥茶。
彼時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相當有限,吹得天花亂墜的gg竟讓許多人信以為真。金美花也給自己買了一套,妄圖穿上它一夜間回到少女時代。
沈芷發育比同齡人都要晚,金美花每天按着電視裏的營養食譜給她補鈣補維生素,一放學就讓她摘書包貼牆根兒站好,先量身高,然後在胸前比一比,嘴裏嘟囔,“怎麽就不長呢?”
“不長我有什麽辦法?”對于自己長期坐在第一排這件事,她也很惱火,可除了墊增高鞋墊,沈芷是毫無辦法。這裏緯度高,男男女女很少有矮的,她班裏的女同學都快一米七了,她才剛剛一米五。
她是離開金美花,才發育的。她的發育并沒有讓她感到高興。她回到家裏,她的父親母親最開始都不喜歡她,但不喜歡的理由卻不一樣。她的爸爸是因為她不夠優秀而沒那麽喜歡她,而她母親的愛一點兒都不功利,無論怎樣,她的媽媽都堅定地站在沈芸一邊,總是明裏暗裏說她不如姐姐。
楊老師并不是真正的重男輕女,她只是不喜歡自己的小女兒。
沈芷的母親楊老師是家中的大女兒,從小就被教育讓着妹妹——也就是沈芷的小姨,她倆鬧別扭,無論誰對誰錯,姥姥姥爺都會向着小女兒。小姨說她的姐姐一直想有個弟弟,因為隔壁玲表姐的弟弟對玲表姐很好,她姐姐很羨慕。聽到小姨開玩笑地說這件事時,沈芷十五歲,她正坐在客廳的角落,獨自看習題冊,她的表姐妹兄弟聚在一起,在講一個笑話,她不想融入他們,也融入不進去。
那時的沈芷穿着白襪子白球鞋白襯衫,小時候皺成一團的五官終于張開,安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外面的陽光照進來,給她周身塑上了一層光,小姨不知怎麽注意到了她,對着母親誇她說:“你看沈芷是不是長開了,等再過些日子估計比她姐還好看。”
楊老師馬上糾正她妹妹的說法:“還是老大好看,有時候看孩子長得好不好,不能光看五官,還要看整體。”她是下意識的反駁,反駁完才意識到一個母親說這些可能不得體,又往沈芷的方向看,沈芷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好像這個世界和她無關。
沈芷早就接受了她母親對她的不喜歡。除卻金美花向她轉述的,她不止一次親身體會到,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自己不夠優秀。後來她發現,她是個男孩兒比她優秀重要得多。
因為不喜歡,所以她的一切都是錯的。
她的母親在看到她時,一定無數次地想到她的小姨,于是對她怎麽喜歡不起來。她母親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把她生下來,之後的一切都不過是這件事的副産品。從她出生起,她的母親就注定不喜歡她,無論她變得多麽好。
如果沈芷有個男孩兒,她一定不會喜歡她。所以她不打算有,估計永遠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