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京的7月如流火,陳非站在大太陽底下,白‘皙的臉上被烤得浮起一陣不正常的紅暈,白色襯衫後面濕了一小片,貼在背上,有點黏膩。他不适地扯了扯衣服,擡頭看面前的寫字樓,玻璃幕牆在陽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得詭異的光亮,他咧開嘴角笑了笑,倒是沒想到這個小公司竟然租在這樣一個高檔的地方。
他手上只有一個講義夾,講義夾的封面上貼着一個便簽條,上面寫着一個地址:大望路XX寫字樓1812室,他走進電梯裏,按了18樓,順便用電梯的鏡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
面試的時間是下午兩點整,這個公司地理位置對他來說很合适,搭公交車從家出發,連走路的時間都算上,也就是四五十分鐘的路程。今天怕路上堵車,他十二點半就出了門,果然不出所料,北京的交通已經無可救藥,大中午的居然也堵了半天,他到站的時候已經一點四十。
上到18樓,他也不急着找1812室,站在電梯走廊上休息了一會兒,讓冷氣把身上的汗味稍微壓下去一點。
站在大片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灰仆仆的天空,栉次鱗比的高樓氣勢壓人,似要撲面而來,玻璃幕牆在太陽底下泛着刺眼的光。一時之間,陳非有點恍惚,在過去許多壓抑得無法喘息的時刻,他也曾無數次設想過這樣的場景,在大城市的跨國公司,做一個忙碌也簡單的白領。而現在,他終于站在這裏,京城CBD商圈知名的寫字樓,可惜的是,這個企業既不是外企,規模也不大,并且還沒有聘用他。陳非又扯開嘴角笑了笑,只有窗外的白雲看到,那黑白分明的眼中一閃而過的寂寥厭倦的光。
人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17歲的時候,他的理想很簡單,繼承父親的事業,做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功成名就,為家族争光。20歲的時候,他想,也許他還可以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為這個世界付出自己哪怕微薄的力量。25歲的時候,他開始有點迷茫,不太确定那一眼望得到頭的所謂精英人生是不是想要的。如今29歲了,千山萬水過盡,迷惘的卻仍舊迷惘,沒有答案的問題,也仍舊沒有答案。
他一度以為已經學會與迷惘不安和平共處,他不再那麽急着找到那個所謂的答案,但是當事情一步一步走向他甚至很早就已經預知的那個結局,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麽自大而簡單。
花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這個城市安頓,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拿着一張列滿諸如“挂鈎、晾衣杆、抹布、垃圾桶、保鮮膜”等零碎物事的清單在大賣場揀選性價比最高的單品也好,打電話找人安裝竈臺、改造電路、裝網線、換老舊下水管道也好,這些不久前還有管家統一安排、各有專人負責的瑣碎家務,并不讓他覺得不耐煩,也不至于手足無措不知從何下手,畢竟,在美國獨自生活了三年、近幾年又數次游學法國,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要經歷一次這樣的過程,尤其是赴法進修那幾次,由于停留的時間相對較短,在采買碗筷之類的日雜,即使是不接地氣如他也會從務實地挑便宜簡單的。采購的過程總是混雜着新鮮感和短暫脫離日常生活的興奮心态,一來二去形成慣性,即便現在物我兩方都面目全非,經濟窘迫,迫于生計而不得不量入為出,倒也不會令他難以接受。
無法安頓的,是他的心。
再早的預見、再多的準備、再刻意的麻木,也無法消弭事情發生那一刻,心靈撕裂的傷痛。
在那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情感那麽脆弱。他一向自诩理智冷靜,即使在最煎熬最掙紮的時候,面對親人的誤解與背叛,他都能夠以邏輯分析推理,推己及人,體諒誤解的、淡漠背叛的,堅守自己的立場,盡自己的責任,做自己該做的事。
然而,當一切如他所料地都結束了,該來的都來了,要走的都走了,沒有任何奇跡發生,他也終于如願所償地離開了,他卻沒有覺得解脫。不是舍不得,更談不上後悔,但當他遠遠走開,那些當初被刻意壓在心底的傷痛卻瘋狂反撲,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
消沉了幾個月,夠了。過去的無法改變,再痛的傷痕也會有痊愈的一天,這道理他懂。放不下的,只好先擱着吧。如今他的願望很簡單,在這大得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埋葬一切的城市裏,找一份安穩的工作,平靜度日。
兩點差五分,陳非來到1812室,玻璃門,門口接待處的淺藍色背板擋住了裏面的情況,上面幾個深灰色的字:北京威揚商貿公司。他再次确認身上已經沒有什麽汗味了,這才按下門鈴。
“陳非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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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試官是一個容貌豔麗的女子,看上去年紀似乎比自己還要小一點。她坐在大班椅上,深藍西服粉色襯衣,看起來十分利落幹練。
她一邊用手勢示意他坐下,一邊翻了翻陳非只有三頁的簡歷,随口問道。
“是的。”陳非揚起嘴角,适當地表達了自己的禮貌。
“你是80年的?”女子擡起頭來,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訝。對面的男孩,不,應該說是男人,怎麽看,都更像剛出大學的學生。
“是的。”陳非再次點頭,依然保持合宜的淡笑。
“這個職務不是你這個年紀的人會願意做的。”女子很快收起驚訝,拿出面試官的犀利。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後背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陳非看得出來,她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這樣鎮定自若。
陳非直視面試官:“我很需要這份工作,而且我也能勝任。”
他的聲音不大,說出來的話聽起來就非常誠懇,而且他有一雙非常清澈的眼睛,就是這幹淨得不像一個即将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所擁有的眼神,令他說的話更令人願意相信。
“陳先生,我們這個工作招聘的對象是有兩年以上相關工作經驗的人,你的資歷太老,我們不好開工資。并且……”對面的女子沉吟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這個工作的發展空間并不大,而我們需要的是能夠長期穩定在這個位置上的員工,不希望三天兩頭招聘。”
陳非對面前的女子有了一些好感,那麽坦誠直率,是因為還年輕的關系吧。
“感謝您的說明,以及您願意給我機會來表達我的立場。您說的這些,在我應聘這個職位之前,我也考慮過了。我想說明的是,首先,我不會拿過往的工作年限來要求工資,只要工資和這個工作相符就可以。其次,我也不是很在意發展空間,我只希望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過,也許這些說明都不足以打消您的疑問,所以,如果您願意給我這份工作,我可以與貴司簽五年的合約。”
陳非不疾不徐地說明了自己的立場,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态度不卑不亢,穩重從容的樣子令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對面的女子似乎沒有想到他對這個工作竟抱着這樣高的尊重和決心。在如今這種浮躁的大環境下,年輕人沒有幾個肯長期待在一個公司的,通常是哪裏工資高就往哪裏跳,她面試了不少人,一年換過幾個工作的也不是沒有。而面前的這個男人居然願意簽五年的長約。她不禁有點疑惑,再次瞄了一眼對方的簡歷——對外經貿大的本科畢業生,對于倉庫管理這個只需要大專生學歷的工作來說,還是有點屈就了,不是嗎?
心裏雖然這麽想,說出來的話卻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想要在我們公司待五年,我們也不一定願意用你五年啊。”她笑着說,是玩笑,也是試探。
的确,陳非的履歷上,畢業院校雖說是一大亮點,卻也是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學畢業後就在南方小城的一家名不經傳的貿易公司做業務,直到現在。英語水平六級,證書上面的成績也只是“通過”。
陳非看到面試官又在翻他的簡歷,像是一個不自覺地動作。陳非知道,她并不是在看他的簡歷,她只是在思考。但他也知道,對方會願意要他的,倉庫管理并不複雜,雖然他的專業不對口,但是以陳非過往的“工作經驗”,勝任這個工作是綽綽有餘的,至于英文水平,這個職位只需要看得懂一些食品的英文名稱,六級的讀寫水平絕對是太夠了,所以他很自信。
“你雖然有很豐富的工作經驗,但是你并沒有做過庫存管理這一塊的工作。坦白說,我原本更傾向于用女孩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陳非點點頭:“一方面,剛才您說過,您不想三天兩頭招聘,女孩子的穩定性通常比較強。而這一點我剛才已經表達過我的誠意。另一方面,倉庫管理是一個需要細心和耐心的工作,女孩子在這方面比較有優勢。不過您可以相信,這點我同樣能做得很好。”他的語氣平穩,回答嚴密,态度誠懇。
面試官的心稍微震了一下,這個人似乎很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但是他的回答并不咄咄逼人。她擡眼認真向對面的男人看去——他的穿着中規中矩,短袖白襯衫,黑色西裝褲,衣服看起來很新,似乎是為了面試專門準備的,但上面沒有新衣服的折痕,也沒有明顯的熨燙痕跡。随處可見的普通上班族搭配,但穿在他身上卻不顯平凡,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幹淨清爽。她這才注意到,這個男人的氣質很不錯。
他的手交叉放在小會議桌上,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她視線上擡,他的長相不好不壞,談不上特別帥或精致,一雙不大不小的杏仁眼是全臉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瞳仁很大,黑白分明,那雙漂亮的眼睛此時也非常坦然地直視着她,對于她直直的打量即沒有緊張也沒有傲慢,而是帶着略微的包容和理解的神色。
一種莫名的好感湧上心頭,她微微一笑:“那麽,你認為你是一個細心耐心的人?”
陳非點頭:“我不想說什麽空話,我可以用行動來證明。不管是早晚清點庫存還是整理庫存記錄,我都會用不同的方法重複兩遍。”
女子的心又是一動,這個回答很有說服力。一般的複查,很容易受到慣性思維的影響而在同一個地方犯同樣的錯誤,因此效果就會打折扣。但是如果用不同的方法複查,錯誤就會更容易被檢查出來。所有主管都希望下屬可以這樣做,雖然聽起來似乎不難,但是偏偏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或者懶得這樣做。
此刻她終于相信自己轉運了,為了這個職位,她已經面試了不下20個人,學歷低一點的英語不行,學歷高一點的恃才傲物,仿佛覺得自己來應聘這麽一個職位是給了他們公司多大的榮幸一樣,應屆畢業生更讓她氣餒,明明什麽都不會,一聽說他們公司要簽兩年合約,立刻搖頭不幹,擺明了是把這兒當實習單位。偏偏她不信邪,非要招一個各方面都符合自己要求的人才肯罷休,她想,以自己的能力,這個公司早晚會發展起來的,憑什麽要自己去屈就那些沒有自知之明的阿貓阿狗?
憋着這麽一股勁,她最後跟人事交代,有簡歷必收,一律請來面試,如此不拘一格,她就不相信,在人才濟濟的京城裏自己招不到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
瞧,蒼天不負有心人不是嗎?眼前這一個,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遠遠超過了這個職位所需要的規格,于是,她也不打算再兜圈子了:
“那麽陳非,你被錄取了。按照你剛才的承諾,你要和公司簽五年的合約。如果你違約,公司會要求你支付相當的違約金,你同意嗎?”
“我同意,謝謝您願意聘用我。”陳非真誠地笑了。
兩人又确認了一下薪資待遇的問題和正式上班時間,然後女子站起來和陳非握了一下手,她的手柔軟卻有力,很有職業女性的風範。
“歡迎你加入我們公司。我叫趙紫靈,是公司的執行官,也是股東之一。既然我們以後是同事了,就不用再以’您‘稱呼我了,我比你還小一點呢,這樣聽起來真別扭。” 她笑着講了一串,看起來比剛才放松多了。
反而是陳非,從頭到尾都是一樣沉穩,帶着恰到好處的禮貌和謙虛。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趙總。”陳非鄭重地說。他對趙紫靈第一印象很好,她自稱“執行官”的樣子很可愛,雖然只是一個小公司,但是她對自己的公司顯然很認真。
趙紫靈擺擺手:“我現在先帶你出去認識一下新同事,你順便把身份證複印一下,留給人事做合同。對了,我們公司還有另外一個股東,不過他不管事,所以你不會經常見到他。”
“好的。”
陳非走出威揚的寫字樓,這才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那邊傳來一個幹淨明朗的女聲,帶着南方女孩子特有的柔軟口音,還有走動的聲音。
“梓君,是我,陳非。你在忙嗎?”
“我在開會,不過沒關系,我暫停了。怎麽樣,工作找到了嗎?”
“找到了,在一家做進口食品的商貿公司做倉庫管理。”他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很輕松。
那邊沉默了。
陳非一頓,決定選擇忽略:“我留的是你的聯系電話,新公司這邊如果有人跟你聯系的話……”
“嗯,你放心,你從畢業後就在我這裏打工嘛。”對方戲谑道,仿佛剛才的沉默只是信號的問題,“對了,我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呢。”
“……謝謝。”
陳非的生日是6月21日,快兩個禮拜了。不過梓君對各種節日生日都不太敏感,她能記得說一句生日快樂已很難得。別說是她,他自己都常常會忘記自己的生日。以前是有母親幫他記着,不管他在哪個國家,她都會打電話跟他說生日快樂,如果他在家,她一定會在早晨給他煮一大碗油面,點過食用紅色素的面條看起來喜氣洋洋,上面淋着蔥油,傳統又溫暖。現在,母親不在了,家裏也沒有其他人會記得幫他慶生了。
隔着聽筒梓君也感受到了陳非突然的低落,她想了想,道:“陳非,放棄了這麽多才換回來的生活,要好好珍惜。”
陳非心裏一動,有些話在心裏壓了很久,終于還是脫口而出:“梓君,你會覺得我這樣做很可笑嗎?”
他知道自己不該問,也不用問。梓君不會溫言款款地安慰自己說沒關系,更不會故作熱情地跟自己說要加油,他都知道。岑梓君于自己,很多時候,更像一面鏡子,他們兩個成長經歷中有些部分驚人地相似,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來源。陳非有時甚至會覺得,梓君似乎比自己的心結更深,心防更高,在她明朗随和的外表下藏着一般人輕易發現不了的冷漠。
但是陳非還是問了,他其實有點迷茫,他剛剛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颠覆了自己過去29年的人生,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承擔得起那樣的後果。而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女孩,是他極少數人真正算得上知交朋友中的一個,随便她說什麽都好,他就是想聽一聽。
岑梓君沒有立刻回答,她頓了一頓,然後緩緩地、但是很清晰地回答:“陳非,永遠不要問別人,自己選擇的道路是對的還是錯的,因為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任何人也沒有資格替你回答這個問題,任何人。”
陳非很想說,是嗎?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
“謝謝你,我知道了。你的員工還在等你開會,你趕快去吧。”
“嗯,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随時給我電話,別跟我見外。”
陳非以為她會立刻挂電話,她又輕輕地說了一句:“陳非,我其實很羨慕你,你比我有勇氣,而且,你比我更幸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那邊挂斷了,陳非卻保持着聽電話的姿勢,回想着梓君那句話,似是包含着萬千的情緒,聽起來卻那麽輕飄飄的不真實。 幸運……?對比梓君,他确實是幸運的,幸運得可以重新開始。
人是多麽奇怪又自私的動物,越好的朋友、越近的關系,你越能從對方的不幸中,深刻地體認到自己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