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紐約時間當地晚上11點,經過十三個小時的漫長飛行後,飛機在一片璀璨的夜色中緩緩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滑行的時候,空嫂快速流利又不失溫柔地播報着紐約的地面溫度和轉機乘客的注意事項,即使是顧靖揚這樣自小離家再獨立也沒有的男人,也不免有些“回家了”的激動。
飛機停止滑行,停靠好之後機組打開機艙門。頭等艙和商務艙的旅客先下飛機,走到門口的時候,服務了一路的空姐甜甜地對他微笑:“Wee home.”
顧靖揚也開朗地報以微笑:“Have a good evening.”
空姐被他的笑容煞到,更加甜美的微笑一直持續到最後一位乘客下機,以至于乘客們下機的時候都在紛紛讨論:
“UA的服務真好……”
“比咱們國內的航空公司強……”
“不是聽說美國的航空公司服務态度很差嗎?看來網上的謠言不能信啊……” 之類的。
顧靖揚提着行李走出海關,人群中有人向他招手:
“Andrew! Andrew!”
顧靖揚望過去,接機的人群中,一個粉撲撲的小娃兒騎在一個斯文儒雅的男人肩膀上,興奮地沖他招手。他朝那邊走過去,小娃兒已經迫不及待地從長輩身上下來,以無比的熱情朝他撲過去:“Andrew!!”
顧靖揚疼愛地抱起小娃兒,親了親他粉嫩的臉頰,用中文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叫‘叔叔’,懂嗎?”
“但是Daniel都管David叫David呀。”小娃兒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地傳達着疑惑。
Daniel是小娃兒幼兒園裏的朋友,David是Daniel的叔叔,也是顧靖揚的朋友。
“那是因為他們是美國人呀。”顧靖揚一邊說着,一邊伸出左手來跟走過來的長輩擁抱:“爸爸!”
“你媽媽說你剛下飛機一定會餓,所以她留在家裏準備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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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呢?”
“最近醫院比較忙,他已經兩天沒回來了。他說明天晚上一定回家和你一起吃晚飯。”
顧靖揚溫馴地點頭:“其實您不用來接機也沒關系的,這麽晚了。”
“傻話!這麽客套的話,像一家人說的嗎?在你媽媽面前可不能這麽說話,她會傷心的。”
“爸爸……”
顧時鴻拍拍他的肩膀。
三個人到了停車場,為了照顧小娃兒,顧靖揚和他一起坐到後面,讓爸爸當司機。
“爺爺,我們不是美國人嗎?”小娃兒奶聲奶氣地問,他一路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是怎麽想都不明白啊。
顧時鴻笑出來。
“我們當然是美國人,叔叔的意思是,讓你不要忘記,我們也是中國人。”
小娃兒聽了之後更加疑惑了,他把腦袋整個湊到駕駛座前:“我們既是美國人,也是中國人嗎?”
顧靖揚把小朋友的身子攬回來:“小天,讓爺爺專心開車。爺爺的意思是,我們是美國人,但是我們的祖先是中國人,而中國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國家,有很多很美麗的傳統,所以呢,我們也要把這些傳統繼續下去。”他盡量用簡單的語言解釋着。
“這樣傳統才不會消失嗎?”
“是的,小天真聰明。”顧靖揚寵溺地刮刮小娃兒的鼻子,對他的邏輯思維和理解能力感到非常滿意。
顧家現在住在曼哈頓上東區的一個高級住宅區,從肯尼迪機場出來後往西北走,穿過皇後區,沒多久就到了。相較于周邊那些門衛森嚴的豪宅,顧家的兩層小洋房顯得有點過分樸素,但這只是外表看起來而已。
顧靖揚的爺爺顧長晔是第一個在美國受完高等教育之後在華爾街發跡的中國人,他還在世的時候,顧家甚至擁有長島的一片私人沙灘。不過後來顧時鴻沒有繼承父業,他自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系畢業之後就留校任教,一生致力于學術,由于在經濟學領域的卓着聲望,90年代民主黨執政時他曾擔任白宮智囊團的首席,是美籍華裔的第一人。他的太太張蕙玲則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從音樂學院畢業之後就嫁給顧時鴻,從此在家相夫教子。
顧長晔去世之後,顧時鴻把父親留下來的大部分産業賣掉,捐給一家他長期擔任顧問的兒童教育基金,只保留下來這幢父親生前住的時間最長的房子,也是顧家人回憶最多的地方。
和大部分的美國家庭不同的是,顧家人一直都是三代同堂住在一起。靖揚的哥哥靖岳對此沒有所謂,他的工作忙,家裏離醫院又近,沒有必要到外面瞎折騰。對此,身邊的朋友難免不解,對于美國人來說,只有那種長不大沒出息的男人才跟父母住在一起,但是顧靖岳何許人也?他只淡淡地說:“一味追求形式上的獨立,是外強中幹的表現。”境界之高低立現。
靖揚的個性倒是跟哥哥不同,他更在意個人的生活空間。但是他自16歲遠赴加州之後,一年之中在家裏住的時間幾乎不超過一個月,每次回家,最大的頭疼就是怎樣安撫思念兒子的顧媽媽,怎麽可能還會想要往外搬。
譬如現在——
“兒子……”
車才剛停好,顧靖揚一打開車門,就看到媽媽從家裏奔出來,顯然已經在窗前等了好一會兒了。
“媽,外面冷,您怎麽不在屋裏等呢?”顧靖揚摟着媽媽往屋裏走,一邊輕聲勸着。
那邊顧時鴻已經把兒子的行李從後車廂拿出來,對小孫子招招手——寶貝,現在奶奶和叔叔可都沒空理你咯。
“你今年一年都沒回來過,以前在加州,一年還回來幾次,現在去了中國,回來的越來越少了。”顧媽媽不滿地碎碎念,一邊看向幼子:“又瘦了,你一定沒有好好吃飯對不對?”
“怎麽會?我不挑食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顧媽媽當然知道自己兒子好養到什麽程度,基本上只要是看起來正常的食物,他都能夠接受,但這并不表示他吃什麽都一樣開心。
算起來,這個兒子什麽都好,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照顧自己,如果不提那個的話……想到這裏,顧媽媽嘆了一口氣。
“兒子,肚子餓了吧?媽媽給你炖了雞湯。”
“好,我洗完澡就去吃,爸媽你們先去睡吧,我們明天再聊,我這次要回來半個月呢。”
“半個月很久嗎?”顧媽媽瞪了他一眼。顧靖揚哄小孩子一樣又哄了顧媽媽半天,才把老人家勸去睡覺。
第二天晚上,顧靖岳和太太沈怡昕都準時回家吃團圓飯,沈怡昕的肚子裏已經在孕育第二個寶寶,6個月的身孕讓她看起來充滿了孕婦特有的聖潔光芒,跟平時職業女性的飛揚神采截然不同。顧靖揚跟嫂嫂一年沒見,突然看到她的肚子又鼓得那麽高,不免有些錯愕。
“Wow!”半天,他的腦袋裏只擠出一個感嘆詞。
“來,給你摸摸。”沈怡昕大方地把弟弟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顧靖揚的手貼在嫂嫂的肚子上,敬畏地感受着裏面那隔着一層薄薄的肚皮傳遞過來的生命力。
沈怡昕的肚皮突然動了一下,把顧靖揚吓得手立刻挪開。沈怡昕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她哈哈笑道:“寶寶在跟你打招呼呢。她最近可愛動了。”
一旁的小娃娃湊過來:“媽咪,我也要跟妹妹打招呼。”
大家都笑了。
“靖揚,你有喜歡的人了嗎?”沈怡昕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沈怡昕進顧家門快7年了,從來沒有看他帶任何人回來過,也極少聽到他說起過自己的交往對象。不管靖揚喜歡男生還是女生,這樣的情感生活都似乎不太健康。
顧靖揚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媽媽。張蕙玲的眼睛裏也滿是關切,卻掩不住一絲絲的慌張。
顧靖揚收回目光,對嫂子笑道:“目前沒有。”
“靖揚,你不是打算要當和尚了吧?還是說……你不喜歡中國的男孩子?”
“不是的,我只是比較忙而已。嫂嫂你也知道的,在海外成立分公司,剛開始的時候都比較辛苦的。”
“你從第一年就是這樣跟我說的哦,都已經五年了耶!”
顧靖揚苦笑,媽媽都已經逃到廚房去了,他對大哥使了個眼色,顧靖岳立刻勸太太道:
“怡昕,靖揚自己有分寸的。你不是也常常說,感情的事需要緣分嗎?”
他想起來一個正事,轉頭問靖揚:“你這兩天有沒有空?弘銳和弘柏都想見見你。”
“弘柏在紐約?”靖揚有點意外,方弘柏從去年開始就在忙他的全球巡回演唱會,算起來他們也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系了。
“他回來一個多月了,但我也還沒見過他,聽弘銳說他一直在錄音室閉關做唱片。前幾天我在醫院碰到弘銳,跟他說起你要回來的事情。昨天他給我打電話,說弘柏閉關結束了,他知道你回來了很高興,看哪天大家一起約出來吃個飯。”
“我都沒有問題,看你們的時間方便吧。”
“那就約明天吧,他們過兩天要回羅徹斯特過感恩節。”
“好。”
顧靖揚會和亞洲巨星方弘柏認識,完全是因為兩家哥哥的關系。
方家大哥弘銳和顧靖岳是哈佛的校友。當年顧靖岳頂着哈佛榮譽畢業生的光環升入醫學院的的時候,方弘銳已經是醫學院的明星,雖然一個研三一個研一,但兩個人都來自紐約州的華裔家庭,背景相似、志趣相投,自然很容易就認識了。
起初兩人的友情僅限于學校裏面的學長學弟的關系,并沒有什麽私交。畢業後兩人碰巧去了同一家醫院,交情才迅速升溫,并很快發展為兩個家庭的友誼。那時候顧靖揚已經去了加州,對于哥哥這個至交好友,他只有每年回紐約的時候見過幾次,印象不深。也聽說過方弘銳有一個弟弟在亞洲做音樂,是個頗有名氣的歌星,但也只是聽說而已。
顧靖揚是到了北京之後才跟方弘柏熟起來的,那時他初來乍到,方弘柏在中國住了十年,已經算得上是個中國通,雖然彼時他已是如日中天的巨星,但他為人謙和誠懇,私底下半點架子也沒有,收到哥哥的囑咐後,便時不時主動聯絡顧靖揚,問他是否需要幫忙。
雖然兩人都忙,真正見面的機會不多,但同樣的ABC背景、同樣在中國工作、同樣喜歡音樂、同樣都是開朗随和的個性,這幾年下來兩人的友誼雖不黏膩卻相當深厚。
兩人既然都回了紐約,當然是要見一次面的。吃飯的地點就約在醫院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廳,方家在華爾街從事金融工作的小弟弟弘書也來了。
跟顧家不同的是,方家西化的程度相當高,三個兄弟當中,除了方弘柏因為常年在中國工作的關系而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其他兩個兄弟都幾乎不會講中文。所以大家平時見面都習慣用英文,即使是只有顧靖揚和方弘柏兩個人的時候也是如此。
“弘柏,聽說你又在籌備新專輯?”
“嗯,前天剛剛把母帶交到公司。我終于又可以專心做我的巡回了。”方弘柏眉飛色舞地說。跟別的歌手不同的是,他的音樂從前期的創作到後期的制作全都是自己一個人完成的,任何一個環節都不假手他人,因此常常把自己搞得又累又崩潰,不過他本人非常享受這種“痛并快樂着”的感覺就是了。
在場的人都知道他的工作方式,因此很能理解他那種大松一口氣的感覺從何而來。
“好了好了,說好了今天不談工作的!”方弘書及時打住。要是讓二哥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今天晚上大家就不用聊別的了。
方弘柏也不以為意,随便又起了個話題。幾個人吃吃喝喝,不管是音樂電影,還是國際政治經濟局勢,全都當成茶餘飯後的閑資來談,這幾個人全是各個領域的佼佼者,自然對事物都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但因為都能對別人的看法抱持一份尊重和包容,互通有無,所以聊得非常盡興,一頓飯吃到九點多,侍者把甜品都撤下去,又給他們每人上了一份餐後酒。
外面已經是初冬晚上接近0度的氣溫,室內卻溫暖如春,映着餐桌上的燭光,酒足飯飽之後的幾個人都有點兒醺醺然。顧靖揚搖着手上的加冰威士忌,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一個人。
“弘柏,你對中國的爵士樂水平怎麽看?”
方弘柏大學的時候主修爵士鋼琴,比起自己來,他在音樂方面有更深更專業的見地。
“嗯……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弱。爵士樂畢竟是門檻比較高的一種音樂形态,并且中國沒有這方面的傳統。不過中國人很聰明,而且對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你知道。現在上海每年都舉辦爵士樂節,雖然跟我們這兒的不能比,但是看得出來年年都在進步。”
“那麽,中國有沒有什麽學爵士樂的正規學校呢?”
“據我所知,應該是沒有。如果要學,還是要到美國來吧?你有朋友要學爵士嗎?”
“哦,不是。”顧靖揚搖頭,“那有沒有這樣的可能,一個沒有正規學過爵士樂的中國人,可以彈出非常道地的爵士鋼琴?”
方弘柏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他用手指撫摸着下巴,想了想,才道:“我當然不能說這完全不可能,音樂是經常會出現奇跡的。莫紮特不就是一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嗎?不過就一般性而言,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你對中國的傳統文化研究比我深,你應該知道,中國人的傳統價值觀和爵士樂的靈魂是背道而馳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如果一個人沒有在美國這樣的環境下系統地受過專業的訓練,他很難掌握爵士真正的精神。”
方弘柏的評論,也正是顧靖揚那次聽到陳非彈琴時的感覺。只不過方弘柏是從更專業的角度出發進行科學理性的分析,而自己更多的則是一種直覺罷了。顧靖揚的拇指無意識地撫摸着手上的玻璃杯,他不得不承認,陳非這個人,讓他有點迷惑了。
“你說的這個人,我認識嗎?”方弘柏很好奇。
“有機會一定介紹你們認識。”顧靖揚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