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陳非把手伸向紅酒瓶,拿到手中的瓶子卻沒有意想中的重量,凝神一看,瓶裏只剩下一個底了。他有點驚訝,自己不是一個酒量好的人,雖然平時喜歡淺酌兩杯,但還從來沒有一次可以像現在這樣,兩個人不知不覺中就把一瓶酒給解決了。

把剩下的酒給兩個酒杯都添了一點,他舉起杯子:“幹杯!”

顧靖揚爽快地跟他碰了一下,一個晚上都在淺酌的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一口喝光杯子裏的酒,相視而笑。

放下杯子,顧靖揚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正準備站起來收拾杯盤,陳非也在同一時間站了起來。顧靖揚請他坐下:

“做飯我幫不上忙,收拾還是可以的,這個就交給我吧,不然下次我怎麽好意思再來蹭飯。”

陳非笑吟吟地看着他:“讓你收拾沒有問題,總要把甜點吃完再收吧?”

顧靖揚很意外:“還有甜點?”

“只有冰淇淋和提拉米蘇,你想吃哪個?還是……”陳非想到一個可能性:“你平常吃甜食嗎?”

顧靖揚做了一個跟他的氣質很不相襯的動作——扶額。他的表情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想笑:“基本上我是一個不挑食的人——對甜點除外。”

陳非一時沒有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你的甜點最好很好吃。”顧靖揚開玩笑地威脅。酒精令他很放松。

陳非懂了,他恐怕遇到了一個甜點專家。十個男人有九個不愛吃甜點,而剩下的那一個,則會比最挑剔的女性還要挑剔。

“呃……提拉米蘇是我自己做的,要不你吃冰激淋?不過我只有哈根達斯的朗姆酒提子一種口味,可以嗎?”

“那我當然選提拉米蘇。” 誰想吃哈根達斯那種全世界都一樣的标準口味?相比之下,陳非的手藝更令他期待。

陳非點點頭,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用保鮮膜包好的方形烤盤放在桌上,用勺子舀了兩小塊出來,其中一塊遞給顧靖揚:“先嘗嘗看,如果喜歡就自己來。”

Advertisement

不像商店裏賣的提拉米蘇那樣切得整整齊齊,或者幹脆規整地裝在模型的塑料杯裏,因為是手工切出來的,橫躺在白色盤子上面的蛋糕看起來醜醜的,但是顏色卻非常誘人,米黃色的糕體看起來很細膩,飽滿的奶油閃着誘人的米黃色光澤,最上面的咖啡色粉末有些rustic式的粗糙,卻香氣撲鼻,反而更加容易激起人的食欲。顧靖揚嘗了一口,滑膩的奶油和細膩的蛋糕組合成的又綿密又有texture的微甜口感,合着咖啡粉的香氣和适中的苦味,一切都剛剛好。

顧靖揚擡頭,看到陳非詢問的眼神。

“我可以打包嗎?”

陳非先是一愣,然後笑了,這是對他的手藝最大的恭維:“你是認真的?”

“我開玩笑的。”

兩個人又随意聊了一會兒,吃完甜點,顧靖揚很自覺地幫忙收拾餐具,陳非也沒有阻止,顧靖揚洗碗的時候他就收拾桌面,兩個人很快就把廚房和餐廳收拾得幹幹淨淨。

顧靖揚想到一件事:“明天晚上使館為留京的美國人組織了一個party,你有沒有興趣?”

陳非有點意外顧靖揚的邀請,他想了想:“不了,我比較喜歡安靜點的節日。”

雖然被拒絕了,顧靖揚卻沒有任何不快,陳非不想去,但是他沒有對自己找任何借口。想起那次在雲空碰到時陳非冷淡客氣的态度,現在他卻會直接了當地對自己說不想去,這說明他把自己當成可以信任的朋友,顧靖揚很明白這中間的差別。

“OK,如果你改變主意,随時打我電話。”

“好。”陳非說着,從廚房拿出一個裝着提拉米蘇的保鮮盒,裝進一個幹淨的紙袋裏遞給顧靖揚。

顧靖揚挑眉:“我還真的吃不完兜着走啊?”

“難道你說好吃只是客套話?”

顧靖揚不再推脫,接過陳非手裏的袋子:“謝謝你今天的招待。”

“我這裏随時歡迎你。”陳非很自然地應了一句。

顧靖揚看着對面這個剛剛熟起來的朋友。陳非的眼角有淡淡的笑容,他的神态很放松,上揚的唇角沒有絲毫勉強,那笑容令顧靖揚心頭一暖。

“那麽,我先祝你春節快樂。”

“你也一樣,春節快樂。”

關上門,陳非轉過身,面對着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剛才的歡聲笑語似乎還在耳邊,陳非望着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桌面,有些愣。

一陣鈴聲劃破了這一片沉寂,在空蕩的客廳裏顯得有點刺耳。陳非快步走過去接起電話。

“喂。”

“喂,非仔?”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爽朗的女聲。

“家姐,咁晚仲未瞓?”

(這麽晚還沒睡?)

“我喺阿宣家打牌。”

(我在阿宣家打牌)

她這麽一說,陳非果然聽到麻将的洗牌聲。

大姐在牌桌上怎麽會想起給自己打電話?陳非的念頭剛轉過,那邊又接着說話了:“非仔,阿爸讓我問你幾時返歸?聽天就系除夕咗。”(爸爸讓我問你哪天回來?明天就除夕了。)

陳非沉默了一下:“家姐,春節我唔返去咗,伲邊有點事搞唔定。”(春節我沒法回去了,這邊有點事搞不定)

“咪事連除夕夜都要忙?”陳蕾的聲音瞬間提高了三度不止,“春節不是全國休息咩?”

“外國人唔過春節嘛。”陳非說出早已想好的理由,家裏人大概都以為他在北京做一點涉外的生意,所以這樣說,合情合理,他們不會懷疑。

果然,陳蕾沒話說了,半晌才道:“咁你聽晚點過喈?”(那你明晚怎麽過啊?)

“美國使館個邊俾所有留京的美國人辦佐一個晚宴,我都會同朋友兼埋去。”(美國使館那邊給所有留京的美國人辦了一個晚宴,我會跟朋友一起去玩。)

陳非之前在美國住了三年多,陳蕾對這個說法沒有任何懷疑。在她心裏,這個弟弟一向是很有本事的,她其實也不怎麽擔心,她的口氣緩和下來,“都好,你記住俾阿爸打電話拜年咯。”

她一邊說着,一邊開始砌牌。

陳非聽出來她有點心不在焉了:“我知,家姐你幫我同姐夫講聲春節快樂。”

“好啊,我會同佢講。”陳蕾一口答應。

挂掉電話,陳非保持着那個站在窗邊的姿勢,窗戶有點反光,整個客廳清楚地映在玻璃上,看上去有一種詭異的空洞,像他此刻的內心,因為麻木了,所以沒有任何感覺,只是空洞。

陳非很明白,大姐打電話給自己,不過是例行公事,她心裏并不真正在乎自己有沒有回去。這也不怪她,他們兩個雖然只差兩歲,卻從小不太親近。

陳非是父親那個社交圈裏的異類,從小品學兼優,初中考入深圳外國語學校,之後保送本校高中,再考上重點大學、再出國留學,求學之路可謂一帆風順;陳蕾比較“正常”,一看到書就頭痛,對生意的興趣遠遠大過課堂,混到18歲高中畢業就開始跟在父親身邊做事了。

兩個人從小個性不同、生活方式和朋友圈也都不同,陳非又住在深圳,少年時代就沒有太多的交流。後來陳非北上讀大學,只有每年寒暑假才回家,而陳蕾在21歲那年就結了婚,22歲生第一個小孩,生活重心理所當然也跟着轉移,姐弟兩個就更加沒有機會親近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陳非跟家裏鬧到這麽僵的時候,只有陳蕾還能毫無芥蒂地給他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家。陳非有時候很羨慕大姐的個性,簡簡單單、不考慮太多、什麽樣的日子都能沒心沒肺地過。

蘇東坡曾雲:“人生識字憂患始。”陳非以前不懂,這幾年跟父親因為公事私事摩擦不斷,自己既要考慮大局又要顧慮父親的心情,在理智和感情之間左右為難,心力交瘁,他既沒有辦法像父親那樣,老子認為是對的就是對的,理直氣壯、咄咄逼人;他也沒辦法像陳蕾那樣,随便你怎麽樣,只要不危害到我的利益我就無所謂。

是他太貪心嗎?既想要皆大歡喜,又想要無愧于心,結果卻是把自己弄得疲憊而狼狽。還是人和人之間的互相理解真的這麽難?

陳非把頭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不愉快的往事如潮水湧來。他挫敗地閉上了眼睛——說到底,還是自己不夠強,EQ不夠高,既無法左右逢源,又不敢當斷則斷,拖到最後,還是把事情弄成了最糟糕的局面。

除夕夜,團圓夜。京城平時最熱鬧商業區今晚格外的冷清,往日裏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商場全部都關着門,透過擦得蹭亮的大片落地玻璃窗,商場裏輝煌的燈光映照下,那些缤紛的裝飾貼紙,非但不顯喜慶,反而顯出幾分曲終人散的落寞來。

這個夜晚,真正的熱鬧都是關着門進行的。晚飯過後,小區裏許多人家裏都傳出相同的電視聲音——春節聯歡晚會是許多中國人春節夜晚的一個重要部分,連同那種“團聚”的感覺,成為所有人的過年記憶裏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再無趣再官方,大多數人也都是願意應景看一看的。

當然,例外總是有的,比如像陳非這樣無家可歸的人。換了新的號碼,手機不會像往年那樣,一到逢年過節就叮叮叮響個不停,這讓他覺得清靜。他始終覺得賀年短信是一種資源浪費,毫無誠意,徒增喧嚣,以往他交際多不能免俗,如今終于清淨一點了。

完全與世隔絕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是社交圈大小的差別而已。威揚的同事發了拜年短信過來,因為數量少,陳非逐條認真看了,許是心情轉變的緣故,現在看起來,有幾條還真的挺有創意的。他樂呵呵地一一簡單回複:春節快樂!想了想,給趙紫靈也發了一條。

晚飯過後,他給梓君和其他幾個要好的朋友打了電話問候,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撥通父親的電話,兩父子為公司的事吵了這麽多年,隔閡早已深如海溝,雖然陳非現在離開了,跟父親之間,畢竟再也回不到多年以前單純的父子關系。

簡短問候了父親的起居健康,給他拜了年,竟再無話可說。父親那邊也是沉默,過了很久,說了一句:“你自己撿的路,自己好好行,唔再講我綁着你。”那口氣,好像陳非抛棄了危難之中的家業,自己去京城另辟天地似的。

翻湧上來的那種熟悉的壓抑幾乎已經成了條件反射,陳非盡力壓下情緒,握着話筒的手卻無法控制地顫抖。

父親從來沒有理解過他。當年父親外遇的事情曝光、母親舊疾複發的時候,他乖乖回去繼承家業是為了盡自己為人子的責任,父親不理解;他為了公司的大局和利益與父親據理力争,對事不對人,父親不理解;他如今離開是因為他已經心灰意冷,父親還是不理解。父親以為他為什麽離開呢?因為公司的爛攤子已經無法收拾?還是因為自己自私地想要另謀出路?

是的,陳煥國一直以為陳非在京城給自己留了後路,所以才會走得那麽幹脆潇灑。他不會去考慮他這幾年的親手打壓給兒子造成了什麽樣的影響,他更不會相信,那個曾經雄心壯志的兒子,他的自信和激情在漫長的挫折和壓抑下早已逐步消磨殆盡。

在他眼裏,是非對錯都比不上他的威權得到絕對的服從更加重要。就像那時候陳非滿腔熱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認認真真做出來的管理制度,送到父親辦公室,正想向他簡單說明自己的思路,陳煥國卻極其不耐地打斷他:“你不用跟我說,我對你做的這些東西沒興趣。”

對于這樣的父親,陳非從一開始的憤怒委屈,到後來逐漸麻木——他無法改變父親,沒所謂,他可以改變自己。父親不理解他,也沒所謂,他不需要理解。哪怕這個世上沒有理解自己的人,他也一樣活着。

在亮馬橋的使館區,另外一群同樣“無家可歸”的人,則是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來度過這個屬于別人的節日:聚在一起開趴。今天晚上,美國使館為本國公民提供場地和廚師,由幾個在京商會的頭頭出資,一些有興趣有時間的家眷自願幫忙,一個party便熱熱鬧鬧地搞起來了。

GMJ這幾年在中國的生意發展得越來越大,雖然跟世界500強企業不能相提并論,但是在北京的美籍商人圈子裏,顧靖揚還是頗有名氣的。

不管是金融界還是商界,不管你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是芝加哥學派還是奧地利學派,提起顧時鴻這三個字,都要豎起拇指贊一句:值得尊重的學者。因此,對于顧時鴻的小兒子,雖然大家不在同一個圈子,卻也都非常樂意跟他結交。

IT行業也不用說,在北京搞IT的美企裏,來自矽谷的占了七七八八,矽谷的IT公司裏,斯坦福派是當之無愧的龍頭老大,而斯坦福的學生,哪個沒有聽說過這個榮譽校友的大名?

至于美籍華人圈,那就更不用說了,誰沒聽說過傳奇的顧家?即使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完全不在乎那些所謂的“書香門第”的光環,單單憑靖岳靖揚兩兄弟的作為,能與他們交朋友,在親朋好友中間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所以但凡這樣的場合,顧靖揚免不了是要出錢出力出人的。

GMJ幾個跟顧靖揚一起從美國來的員工和他們的家眷都早早過來幫忙,顧靖揚早上就過來了,和大使、參贊以及商會的幾個頭頭開了幾個會,老美不搞“茶話會”那種冗長無聊的形式化,這些人從早上談到下午,逐條讨論了中國明年的政策走向、美企明年在中國發展方向、以及在京美國人的生活、工作方面的議題,既有方向性的也有細節方面的,忙了一天,連午飯都是在會議桌上解決。

談正事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轉眼就已經到了晚上的PARTY TIME。

顧靖揚走出會議室,站在院子裏透透氣,開了一天的會,即使是他也覺得有點疲憊,太陽穴一抽一抽的,腦袋有點漲熱,是腦力激蕩時間過長的緣故,一走出來,夜色中冷空氣鋪面而來,腦袋像被冰鎮過,讓他覺得舒服了不少。

這個使館是去年新落成的,兼采中西之長:主建築物使用三種不同質地的玻璃搭建主體,白天采光良好又十分環保節能,晚上燈光打開,整棟建築朦胧漂亮得如夢似幻;庭院則是道地的中國園林,入目翠竹依依,耳邊流水潺潺,顧靖揚置身其間,振奮了一天的神經慢慢地放松了下來,在他身後,大片落地玻璃窗裏張燈結彩,廳裏人來人往,雖然聽不到歡聲笑語,那副熱鬧的景象卻一樣能夠感染每一個路過的人。

蕭孟安是第一次參加這種使館活動。一路過來,他的心裏有點久違的忐忑和興奮。

他是京城裏如日中天的模特,在時尚圈混得如魚得水,各種PARTY也不知道參加了多少,但是當王哲瀚邀他到美國使館裏參加春節派對時,他卻無端生出了一種緊張的心情。

亮馬橋這一帶他也算熟悉,但使館區他卻只有在申請簽證的時候來過幾次,對于他這樣從江南小城到北京來打拼的年輕人來說,不管混得再怎樣風生水起,京城裏有些地方永遠是神秘而又肅穆的,比如這裏——在他印象裏,使館區是安靜得詩情畫意,卻又靜谧得嚴肅莊重的外交重地。

王哲瀚把車停在美國使館門口的停車區域,向警衛出示了兩人的證件和邀請函,帶着他從保安亭旁邊那個專供客人進出的小門走進去。

一走進使館,蕭孟安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讓他畢生難忘的景象:身形颀長勁瘦的男人雙手插袋,筆直地站在溶溶夜色中,閑适得好像在自家的院子裏,他的身後落地窗裏一片華燈異彩,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一片明明滅滅的光影,看起來那麽潇灑,又那麽遙遠。

王哲瀚當然也看到了,他擡起手向男人揮了揮,對方也颔首微笑。

兩個人幾步走到男人面前。待到看清對方容貌,蕭孟安似乎聽到自己腦子裏有一根弦斷裂的聲音,他看着眼前那張精致得無法形容的臉,一時之間,天地俱靜,連對方和王哲瀚在寒喧些什麽,都聽不到了。

“Jo怎麽沒有一起來?”

“她跟她爸媽回香港探親去了。”王哲瀚笑嘻嘻地說,“這是我朋友蕭孟安,剛從巴黎走秀回來的超模呢!”他轉頭看蕭孟安,卻發現他有點不在狀态,推了推他的胳膊,“孟安,這就是我老大顧靖揚。”

蕭孟安被他一推,這才回過神來,忙握住對方伸出來的手:“你好。”

“幸會。”走近了看,顧靖揚的微笑很溫暖,他整個人散發着一種溫潤的氣質,完全沒有從遠處看時的距離感。

他的手有點冰,可能是在戶外站久了的緣故。但是被這雙手有力地握住,雖然是一握即松,蕭孟安的臉還是熱了一下,他連忙也松開手,慶幸這裏燈光昏暗。

“進去吧,這麽冷的天,站在外面賞月嗎?”

聽了Max的話,顧靖揚擡頭掃了一眼天上,黑漆漆的天空中一個小月牙兒細得幾乎看不見。他掃了一眼莫名雞血的Max,語帶雙關地說:“嗯,是挺冷的。”說完就轉身進了屋。

那一聲笑落在對面兩人眼中各有不同,王哲瀚呲牙咧嘴地看向蕭孟安,卻看到對方一臉空白,心裏嘆了一聲,果然連蕭孟安這種天姿國色都抵擋不住Boss的魅力,令他這個做媒人的很沒有成就感啊。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