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顧靖揚早上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十點出頭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就接起來:“喂。”

“Boss,生日快樂。”Max充滿激情的聲音傳來。

顧靖揚揉了下眉心,眼神已完全清醒:“謝謝。”

“晚上一起吃飯?”

“心領了,今天我得去紫靈家拜年。”

“不是吧?今天是你生日,而且今天可是情人節,大好的日子你要耗在那個小丫頭家?”

顧靖揚重禮數,他來中國的這幾年,每年初一都必去趙家拜年,這件事Max一直都清楚,但今天可不只是初一而已,他還安排了好大一份生日禮物要送給他咧!他再接再厲:

“老大,趙家爺爺應該還沒放棄撮合你們倆吧?你挑這麽一個敏感的時間去,以後恐怕……”

“你胡說什麽。”顧靖揚無奈地打斷他,“趙家沒有人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再說,老人家知道什麽情人節?”

也對。

“但是趙紫靈……”

“紫靈已經知道了。”

“哦。” Max随口應了一聲。咦?不對!“知道什麽?”

“Derek回美國的時候,他們正好在我家碰到,我就告訴她了。”

“她、她、她知道Derek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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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朋友。”顧靖揚平靜地幫他補充完。

Max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靖揚對自己的性向一向非常坦然,身邊的朋友沒有幾個不知道的。但是調派亞洲之前,顧媽媽特地飛到加州與他們幾個好朋友吃飯,殷殷囑咐,北京與加州不同,為了靖揚也好、為了公司也好,這件事必須保密。

靖揚是GMJ的精神領袖,也是公司所有年輕人的偶像,顧媽媽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他們都明白。再說,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這是老板的私事,本來也不需要他們來多嘴。因此,靖揚來北京五年,他是同性戀這件事,連公司的同事都不知道。

顧趙兩家的關系,王哲瀚也聽靖揚說過。顧家爺爺與趙家爺爺昔年在燕京大學做過兩年大學同窗,後來,顧爺爺攜眷赴美留學,趙爺爺留京供職于報社,兩人一直保持有固定的書信往來。解放後,由于趙家的人事變遷,兩家一度徹底斷了音信。

那個年代的人重感情,80年代末,時任白宮經濟顧問的顧時鴻随政府訪華,奉了顧爺爺的命令,輾轉打聽,找到當時在北京一家知名國有連鎖超市擔任采購經理的趙建華,也就是趙紫靈的爸爸,兩位老人家才恢複了聯系。

雖說淵源很深,畢竟隔了長長的光陰在裏面,物是人非,至顧爺爺去世後,兩家的交往就更少了。雖然後來顧時鴻每次來中國都會來向趙爺爺請安,趙建華90年代末随公司赴美商務觀光時也拜訪過顧家,但成長背景截然不同,交往難免流于泛泛。到了靖岳靖揚這一代就更不用說了,靖揚是在來中國之後,才跟趙家熟悉起來。

這幾年靖揚總說趙家對他照顧有加,但Max他們都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他矜貴獨立,輕易不會麻煩別人。所謂的照顧,更多的是一份心意罷了。

反而是他,偶然知道趙紫靈想要從事零售業,卻因為資金和風險問題而猶豫不決。明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關系,非說自己也看好中國的零售市場卻苦無時間經營,拉着趙紫靈合資了這個商貿公司。

說到底,靖揚跟趙家丫頭,連朋友都算不上。真要算,大概可以勉強歸類為“遠房表兄妹”這樣的感情?這樣的關系,他犯得着跟趙紫靈坦白性向?靖揚可從來不是那種會把私事挂在嘴邊的人,除非……

“趙家丫頭對你表白了?”Max畢竟不是笨蛋,短暫的驚訝過後,他立刻猜到了原因。

反應真快。顧靖揚心裏贊嘆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卻還是四平八穩:“沒有的事。碰巧有機會就說了。”

碰巧?碰巧你會讓他們倆在你公寓撞上?Max撇撇嘴:“有啥可瞞的,我又不會去嘲笑她。”

“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顧靖揚還是提醒他。

“我保證連Jo都不說,行了吧?那慶生的事……”

“今年就算了吧,年年生日,不差這一次。”

“話不能這麽說啊,要不然吃完晚飯也成,晚上一起去雲空喝一杯?”Max不死心地試探。

顧靖揚挑眉,大家都是男人,過生日這種事,向來只是吃喝玩樂的好借口,碰到大家都有空,就一起樂一樂,沒空也就算了。大過年的,party天天有,不差這一次,Max這不折不撓的勁頭,有點不太尋常。

“為什麽非得是今天?”

果然那邊頓了一下。

看樣子不說實話今晚的計劃肯定要泡湯了,Max嘿嘿一笑:“老大,你覺得蕭孟安這個人怎麽樣?”

“什麽怎……”顧靖揚說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以他對Max的了解,他這種谄媚的态度通常只說明一件事——他心虛。

“Jo一離開,你就閑到這個程度?”還是不緊不慢的口氣,卻充分讓電話那頭的人感受到他話裏的不悅。

“不是啦不是啦,這本來就是Jo的主意。”那頭急急解釋了起來。

Max的女朋友Josephine Lau跟顧靖揚一樣是ABC,她在三裏屯Soho開了一個服裝店,專門代理美國和中國未成名的獨立設計師品牌。由于她本人學服裝設計出身,眼光犀利,品味獨特,因此經過幾年經營,她的店在京城的時尚圈漸漸闖出名氣,很多時尚雜志都到她店裏借服裝拍片子。

Max從美國留學回來後,這幾年一直都在電影圈裏泡着,跟顧靖揚不一樣,他愛玩愛熱鬧,平時沒事最喜歡搞party泡夜店,Jo又是時尚圈的人,兩個人的朋友串來串去,影星名模全被他們串成了一個圈子,對此靖揚早就習慣了。所以昨天Max帶蕭孟安過來的時候,他也沒放在心上。他完全沒想到,蕭孟安竟然是特地帶來給他認識的。在中國住久了之後,Jo竟多了這麽一個愛當紅娘的習慣?

靖揚在北京住了五年,當然不可能一直都是單身的狀态,雖然家裏人以為他過着清教徒一樣的生活,那不過是因為他不想說罷了。他的性向是父母的心結,而父母的心結則反過來成為他的心結,當年他無意中知道了母親心裏真正的想法,失望之下遠走西岸,現在成長了,慢慢地也就看開了,父母不能接受,那麽他就盡量不要在他們面前提及,至于認可不認可的,其實也沒那麽重要。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就夠了。

其實顧靖揚的感情觀是很健康的,他的父母一直十分恩愛,這是給孩子最好的正面教材,他的出櫃經歷也跟別人不一樣,別的男人多半是先知道自己的性向,然後才有出櫃的事情,他倒好,12歲的時候有一次偷親鄰居家的小男孩兒被父親當場抓個現行,在父母的引導之下才明白自己的性向與其他男孩子不一樣。

父母那時候表現出來的包容令懵懂的少年保持了對愛情的美好向往,也為他健康的愛情觀打下了牢固的基礎,以至于後來雖然知道了父母的包容不等于理解,他在失望難過之餘,卻也沒有像有些同性戀那樣選擇用放縱的方式來纾解壓抑。在他的心裏,始終覺得戀愛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果可以遇到一個心靈契合的伴侶,他也希望能夠擁有像父母那樣幸福的婚姻。

遠的不說,在北京的這幾年,他也曾經有過穩定交往的對象,只不過那個人去年由于工作的關系回了美國,他後來也沒有再遇到什麽特別讓自己動心的人,加上事業正處于上升時期,也确實忙,感情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先放到一邊了。

按理說,Max和Jo都是他身邊最親近的朋友,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但今天突然來這麽一出,還真是超出了顧靖揚的預料。在別人看起來,自己有這麽的——寂寞?

其實靖揚誤會了,在Max心裏,還真沒有把顧靖揚跟“寂寞”這兩個字挂鈎起來過,他完全不擔心顧靖揚沒人陪伴,他只是怕顧靖揚太長情。

顧靖揚的上一個情人Derek Seferis是某咨詢公司亞洲區的戰略執行官,一個法意美混血的超級大帥哥。四年前兩個人在一個酒會上認識,沒多久就開始交往。去年年初Derek的公司高層大變動,Derek被逼迫辭職,不得已跳槽回美國,他走之前跟靖揚誠懇地談過一次,希望他也跟公司申請回國,但是靖揚拒絕了,這就等于是默認了要分手。

Max和Jo一路旁觀,都以為Derek是陷得比較深的那一個,一開始就是Derek主動追求,兩個人交往的時候,也是Derek付出得比較多,但是奇怪的是,自從Derek走後,靖揚就再沒交過男朋友,他們兩個私底下讨論,總覺得這件事挺奇怪的:你說他難過吧,看他平時的樣子是一點看不出來;可你說他不在乎吧,他都空窗快一年了。你說空窗一年沒什麽?問題是,那個人是顧靖揚啊,萬人迷顧靖揚啊,只要他肯,他要什麽樣的對象找不到?

那邊Max還在唠唠叨叨:“Derek都回美國那麽久了,你該不會還惦着他吧BLABLA……你別看蕭孟安是個模特,他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呢,Jo說他跟別的模特不一樣BLABLA……”

顧靖揚一邊泡咖啡一邊聽他唠叨,越聽越發現他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只好十分無奈地打斷他:“我已經淪落到需要你們給我介紹對象了?”

“當然不是。” Max想也沒有就答了一句。

“我們不是擔心你,只不過正好認識了蕭孟安,Jo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這麽一個萬裏挑一的人物,第一個肯定要介紹給你認識的。你們兩個要是走在一起,啧!” Max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一個超帥一個絕美,那該是多麽賞心悅目的畫面啊……。

“總之今天不行。”顧靖揚不想跟他廢話了。他不是矯情的人,出去喝個酒也沒什麽,但是既然知道對方有這種想法,那還是不要約在情人節這種敏感的日子比較好。

Max看顧靖揚不為所動,有點喪氣:“那明天?”

“也不行,明天我約了人。”

“老大……”

“我真約了人,哪天有空我再打你電話吧。”

挂掉電話,顧靖揚一口氣喝掉手裏的espresso,打開冰箱,空空如也的冰箱裏只有一盒提拉米蘇。他不甚在意,把提拉米蘇拿出來,打開後才發現,盒子裏的蛋糕下面還很細心地鋪了一層油紙,他勾起嘴角,心情愉悅地解決了早餐,然後拿起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來。

“喂?”陳非迷迷糊糊地撈起電話,看都沒看顯示屏上的名字。

電話中傳過來的那個聲音将醒未醒,未開嗓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感冒,清朗之中帶着濃濃的慵懶,給冬日陽光明媚的上午染上了一層麗色。

“……陳非?”顧靖揚的手莫名地緊了緊,他之前沒有注意過陳非的聲音這樣好聽。

“Andrew?”陳非的聲音聽起來稍微清醒了一點。

陳非本來是趴着睡的,聽到顧靖揚的聲音,他翻過身坐起來靠在床頭。

“春節快樂。”

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正月初一不管打給誰,或者接到誰的電話,第一句話一定是“春節快樂”。

電話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顧靖揚唇角翹了起來:“春節快樂。我吵醒你了吧?”

“嗯,沒關系,也該起了。”陳非揉揉眼睛,擡起手打了個無聲的哈欠,昨天看電影看到三點多,現在腦袋還是昏沉沉的,“找我有事?”

“我想問問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紐約愛樂在保利有一場演出,你有興趣嗎?”

“現在買不到票了吧?”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能拿得到票。”

“那好啊。”陳非略一思索就同意了,聽音樂會是他的固定消遣之一,沒有拒絕的理由,“都有哪些曲目你知道嗎?”

顧靖揚很欣賞陳非的态度,不小心翼翼、不客套虛僞,不奉承讨好,就像普通朋友一樣自然,憑這一份氣度,顧靖揚就很願意跟他交個朋友。

“曲目還算豐富,有Bernstein的West Story,Mozart有一個協奏曲和一個Figaro選段,還有Stravinsky和Jacques Offenbach,不過當然,還是STRAUSS占大多數。你等一下如果有空,可以上網查查詳細的節目單。”

這個節目單陳非一點都不意外,舉凡過年過節,歡樂的施特勞斯一向是主角。在國內聽交響樂,曲目豐富也是一定的,不然觀衆會覺得不值回票價。如今國外的樂團來華演出多了,曲目的編排都會把國人的喜好考慮進去,反而他比較驚喜的是居然也有西區故事和Stravinsky,這些曲目平常都是比較難得聽到的。

“聽起來很不錯。”他很真心地說,“那麽我們明晚七點十五分在保利門口見?”

“你如果有時間就一起吃晚飯吧,算我謝謝你那天的晚餐。”

陳非失笑:“你不是要請我聽音樂會嗎?”

“啊,那個是謝謝你的提拉米蘇,你知道,我早上差點就餓肚子了。”

陳非啞然,怎麽會有人拿甜點來當早餐的?但是對方一副尋常口氣,似乎并不認為這是一件什麽奇怪的事。堂堂一個上市公司的總裁,這日子過的……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陳非改口道:“那好吧,時間地點你定,定好了發短信給我吧。”

挂掉電話,就着靠在床頭的姿勢發了一小會兒呆,陳非才算真正慢慢清醒了,想到剛才的電話,他的眉頭皺了皺,自己剛剛,會不會有點太不生分了?

陳非交朋友一向非常随性,從小到大,由于家庭環境和他本人的原因,身邊不乏願意與他結交的人。他是家中長子,又從小就立志要繼承家業,對于社交網絡的經營很有自覺,對別人的示好禮尚往來幾乎已經成為一種條件反射。從家鄉到北京到美國再到回國做生意,一路過來認識的朋友,真正說得上是遍及世界各地。

然而陳非外表看起來雖然開朗健談,內心卻頗有幾分高傲,他太優秀了,家世了得、學富五車、興趣廣泛,還精通數門語言,跟別人做朋友,總是別人仰望他的時候比較多,要讓他佩服崇拜,太難!以至于這麽多年下來,交友遍天下,知己無一人。

他曾經認為自己是不在乎的,男子漢大丈夫,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事業前程,而要功成名就,人脈舉足輕重,社交必不可少,這些就夠他忙的了。曾經,他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好,有時候跟別人在飯桌上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時,仗着自己的見識學識口沫橫飛,看別人欽佩仰望的眼神,意氣風發的時候,也難免自得。

但,那是曾經。真正經歷了挫折,成長了,才明白那些錦上添花的東西是多麽虛妄,他對那樣熱鬧卻空洞的生活方式産生了極大的厭倦,他累了,再不願意為了前程、未來、大局這些聽起來冠冕堂皇卻不能帶來任何溫暖的東西而費心費力,也不願意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自己的人生。

回來北京這麽久,這是他讀過四年大學的地方,同學朋友不少,但他沒有想過跟任何一個人聯絡,不是孤僻也不是自憐,而是一想到要跟別人解釋他為什麽自甘堕落去做一個倉庫管理員,一想到那些猜測好奇甚至同情的眼光,他就覺得疲憊厭倦——有誰會明白他的心情?又有誰真正在乎?

顧靖揚是一個意外中的意外,陳非自己都說不清楚,兩個人怎麽一夜之間變成了朋友。雖然那個男人身上确實有吸引他的地方,但是兩個人的身份差別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對方是一個跨國上市公司的總裁,還是威揚的大股東,而自己,不過是這個城市無數打工族中最普通平凡的一個,對方在天上他在地下,這是陳非從未站過的位置,他還不習慣。那天談得太興起,一時疏忽之下跟對方平輩論交。但是這個朋友,現在的自己交不交得起呢?

短信的聲音響起,陳非翻開一看:

“周一下午五點半,瑜舍B1的Sureo餐廳,可以嗎?春節期間可以選擇的餐廳太少了,不然應該請你吃中餐的。”

一個短信就能看出對方的細心周到,陳非心裏微微感動,又莫名感慨,這個朋友,如果是早幾年認識就好了。

“OK,後天見。”陳非很快回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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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Bernstein:美國着名指揮家、作曲家。West Story(西區故事)是他的着名音樂劇作品。

Stravinsky:斯特拉文斯基,20世紀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對當代音樂尤其是是爵士樂有很大的影響。

Jacques Offenbach:雅克·奧芬巴赫,?裔法國歌劇作曲家。

本文中靖揚提到很多外國人名的時候使用英文,只是為了貼近人物的背景。靖揚是一個ABC,雖然他的中文很好,但他的教育背景畢竟都在海外,一般來說,這些作曲家的中文翻譯他是不可能都知道的。這是我對寫作細節的潔癖,并非故意賣弄,請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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