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很快,清明節的小長假結束,威揚的人也回到辦公室。

趙紫靈進公司不到半個小時就又出去了,連Nancy也說不清楚她幹什麽去了,她一走,辦公室的幾個女孩子立刻松了下來,估計是小長假休息得不過瘾,個個顯得意興闌珊。江曉夢一早就應該去巡店,卻一直坐在座位上磨磨蹭蹭;Nancy和Helen兩個人躲在茶水間叽叽喳喳,一杯茶喝了半個多小時還沒喝完;連一向最沉穩的周雪梅都沒什麽工作情緒——在平時,周曉梅早該來跟陳非核對上周的倉庫數據了,到現在快下班了都還沒動靜。

只有陳非似乎完全沒受影響,一上午就坐在那邊敲敲打打,中間還打了好幾個電話跟裝修公司确認材料的進度。

江曉夢的位置就在陳非對面,她看完一個網絡小說,陳非正好挂掉電話,她看了陳非半晌,道:“陳非,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陳非擡頭:“你問。”

“你的秘訣是什麽?”

“什麽?” 陳非有點摸不着頭腦。

“我說,你保持工作熱情的秘訣是什麽?”

“工作熱情?” 她從哪兒看出自己身上有那種東西的?

江曉夢幹脆整個人撐到桌上,越過辦公桌的擋板,指着陳非桌上剛紀錄的電話內容:“你這都忙了一早上了,不是說上班族都有長假綜合症嘛,我從你身上,是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啊。你怎麽做到的啊?”

“長假綜合症”,陳非對這個名稱并不陌生。他剛開始工作的那兩年,在管理方面投入很大的熱情,也曾針對一些白領之中流行性的症候做了許多對應的規章制度,派專人跟蹤成效,再根據反饋回來的結果調整制度。

他專門研究過員工周一到周五每天的情緒差別,并據此訂制相應的措施。比如,員工在周四的工作狀态最差,周五反而最積極,所以他選在周四早上開會交代任務,讓員工有急迫感,而周五他反而很少會去催促員工的工作。再比如,員工周一回來上班,很難立刻進入工作狀态,他通常安排這一天讓業務員跑生産車間,讓他們适應上班節奏。

這幾年裏,他對工作的熱情逐步冷卻,但這并不影響他作為一個領導者的成長。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裏的,比個人的喜好和情緒更重要,比如責任心,比如什麽都要做到最好的執着。他在工作之餘閱讀了大量管理學和心理學方面的專着和期刊,既是為了工作,也是出于興趣。

江曉夢的問題并不讓他意外,他不答反問:“你今天有沒有什麽事是必須完成的?”

江曉夢想了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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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嗎?”

“好像有幾件。”江曉夢想了想,“得去一趟國貿店、去一趟燕莎店、得整理訂單發給日本,還有……得向意大利那邊詢一個盤。”

江曉夢到底是個自覺的好姑娘,她數完自己跳起來了:“哇塞,怎麽這麽多!我不跟你聊了,開工開工!”

隔了一會兒,她突然又擡起頭盯着陳非,一驚一乍,弄得陳非很無奈。

“又怎麽了?”

“陳非,你比趙總厲害。”

他輕描淡寫地笑笑:“是嗎?”

所謂的長假綜合症,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犯懶的借口罷了。把要做的事情羅列出來,即使再不想動彈,按照清單一件一件去做,哪怕剛開始效率低些、速度慢些,不知不覺也就進入工作狀态了。

說到底這只是一種慣性的問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陳非當了這麽多年管理者,對什麽個性的員工用什麽辦法激勵已成條件反射,在泰盛這樣的大企業,更加錯綜複雜的部門之間的關系和矛盾他都能夠舉重若輕,剛才那一招,不過是小兒科。

任何一個傳統型大企業,沒有一個人會公然宣稱,業務部門是“最重要”的部門,但如果說業務是公司的動力所在,是其它所有部門的養分來源,卻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反駁。

然而陳非在短短四年裏,威望逐漸升到與陳煥國并駕齊驅的程度,卻不僅是因為他業務總監的身份,甚至也不僅是因為陳家少東的身份,而是他能夠管理好他的團隊,利用業務部與其它所有部門産生的交叉來輸入正确的行為模式,影響其它部門的做事态度。

他一方面對品質和材料嚴格把控,絕對不允許以客人的利益為代價來包庇生産的錯誤,該給壓力的時候,他就是泰盛的小老板,陳氏的少東;另一方面,當訂單太多而出現生産排不過來的情況,他卻不會放任下屬為了争取生産空間而搞各種小動作、給生産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本人也從不會因為對自己某個團隊的偏愛而幹涉生産部正常排單,所有排單均交由他的兩個助理,根據生産實際進度、客戶的重要程度、訂單的大小和利潤空間等因素評估過後,再由他本人與生産總監溝通确認。對于被犧牲的訂單和客戶,他會身先士卒,扛下所有壓力去與客人溝通,必要的時候,犧牲部分公司利潤來保證生産的順暢穩定和員工的效益。

而這幾年來的大小戰役,如果讓陳非總結,所有管理方面和業務方面的沖突,他都歸為利益和人性,與對錯無關,與善惡也無關。

作為管理者,只有正視人性的缺陷,并對此抱持尊重之心,采用良性的激勵機制、排除主管者個人的感情成分,建立一個公平、理性的競争機制,最大程度地挖掘員工的潛質,也才能令員工實現自我價值的提升,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被稱為合格的領導者。

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真正的情緒怠倦是由心底最深處泛起來的自厭自棄,即使再厲害的激勵機制、再多再理智的自我分析,也無能為力。

春節的銷售熱潮之後必然跟着一段時間的淡季,加上長假的餘韻,6點一過,辦公室的人紛紛做鳥獸散。等大家都走了,陳非才慢騰騰地收拾自己的桌面,到茶水間泡了一杯茶,站在窗邊,靜靜看着窗外都市的闌珊燈火。

視線所及之處,寫字樓是清一色日光燈的冰冷色調,居民樓則透出溫暖明亮的燈光。只是不知道這些窗戶裏面,又有多少脈脈溫情,多少貌合神離?冰冷從胸口的地方一點一點蔓延至眼底,他無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又站了一會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收斂情緒,離開辦公室。都過去了,他告訴自己。

剛從電梯出來,手機就響了。

自從搬來北京,換了新的號碼,陳非的手機就很少在下班時間響起,不像以前,除去各色應酬外,總還有些沒公德心的gg電話不分日夜地騷擾,賣別墅的、賣貴金屬的、信貸的、總裁培訓班的……陳非被騷擾得有心理陰影,到最後看到陌生電話號碼就反射性地厭煩。

他拿出手機一看,卻不是預想中的同事。屏幕上閃着一個陳非完全沒料到的名字——老林。這是在陳非家裏服務了十幾年的老司機。

“喂。”

“唉,小老板,是我。”

不到一年的時間,再聽到別人叫自己小老板,陳非竟覺得有些陌生了。

“老林,你找我有事嗎?”

“小老板,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老林,我已經不負責公司的事情了。”

“我知道我知道,業務部的人都說你去北京做自己的生意去了。“那邊搶着說,顯得十分緊張,“公司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是……但是這裏總歸還是你家,你總要回來的吧?”

陳非很了解老林的脾氣,人實在,話不多,正是因為這樣,父親才一直讓他做家裏的貼身司機。他會特地打聽到自己在北京的電話號碼打過來,想必是有重要的事。

“老林,我暫時不會回珠海,但你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我想辦法幫你解決。”

這時候的陳非,不自覺切換回陳氏少東的神色口氣,果斷、穩重、帶着些上位者的威嚴,不若剛才在辦公室的低調溫和。

“不是我的事,是老板娘、那個、唉,就是小丁,她找我要你的車鑰匙……”

聽到這個名字,陳非心裏一陣厭惡。不過一年的時間,她居然已經升任“老板娘”了?真是好得很。

“她說她需要一部車,但是公司現在資金緊張,不方便買新的,她說、她說反正你也不回來,車丢在那裏也是浪費。我說她一個女孩子家開什麽卡宴啊……”老林難得這麽多話,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又緊張地問,“小老板,你真的不回來了?”

陳非諷刺地勾起了嘴角:“我确實不會回去了,她要就給她吧。”

老林唬了一跳:“小老板,你就算不在公司了,逢年過節也得回來吧?你的家還在這兒呢。”

陳非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沖動了。他不該對下屬說這麽情緒化的話。

他做了一個深呼吸,正色道:“沒事,給她吧老林,我就算回去也就是幾天的事,不是還有你的車嗎?”

“那……”老林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他知道陳非去哪兒都喜歡自己開車,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就很少叫自己的車。

陳非不想跟他繼續讨論這個話題,這件事說到底他們兩個都做不了主,如果不是他父親點頭,那個女人怎麽敢這麽嚣張?但他沒跟老林解釋這些,只問道:“對了老林,你怎麽有我的電話?”

“哦,是琪琪給我的。清明節她回家了一趟。是琪琪讓我打電話跟你說的,她也很生氣。”

琪琪?陳非愣了一下,她不是應該還在生自己的氣嗎?轉念一想又明白了,也是,如果不氣了,按照她的脾氣,怎麽忍得住讓別人傳話?早就自己打電話來告狀了。

挂了電話,陳非原先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一股突如其來的憤怒湧上心頭,如果不是在大馬路上,他也許會把手機直接砸到地上去。

他不是氣車子的事,區區百多萬的車他還真不放在眼裏,當初年過半百的父親抱着還在襁褓中的私生子回來,他不是也接受了嗎?但他們能不能他媽的在他生活中消失得徹底一點!

捏着手機在路上站了一會兒,陳非攔下一輛出租車,報了雲空的名字。

雲空的領班Kevin最自豪的就是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但是那個神情冷漠的年輕人都坐在吧臺喝了三杯tequila了,他還是沒想起來什麽時候見過他。

牛仔褲T恤帆布鞋,外面一件戴帽拉鏈衫,年輕人的衣着乍看之下普通休閑到不适合出現在雲空這樣的場合,身上卻沒有半點休閑輕松的氣息。

他神色冰冷,看得出來心情不太好,繃着的臉顯得有些傲慢,強烈地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連Kevin這種老江湖都本能地生出敬畏之情。

Kevin自認為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一個人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這樣的人,通常不是出身良好就是慣于發號施令。當下也不敢怠慢,按照客人的要求領他到吧臺邊。

這會兒是吃飯時間,客人不多。Kevin在酒吧裏轉來轉去,時不時留意吧臺那位客人的需要,卻越留意越覺得眼熟,但如果他接待過,他怎麽會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呢?

陳非的心裏很堵,只有烈酒才能讓他稍微喘一口氣。

他這輩子活到現在,從沒真正考慮過自己想要做什麽。從他讀書起他就認為陳氏集團将是他這輩子的責任和王國,無可推卸、也不需推辭。陳氏會在他的手上發展得比父親的時代更好,他的人生理想會在這裏全部實現。

那時候,他多麽心高氣傲,多麽雄心壯志,多麽……天真無知。後來回想,那時的他何曾認真想過,他的人生理想究竟應該長什麽樣子?

父親管不住下半身,跟公司的女職員搞到一起,連孩子都搞出來了,他臉大,竟然要孩子認祖歸宗。陳非是家裏第一個點頭的人,不為別的,他的母親是那種以夫為天的傳統女性,她承受不起離婚的結局。

為了母親,他放棄在美國成立分公司的計劃,放棄差一年就能拿到的音樂專業畢業證書,回到那個已經烏煙瘴氣的家。他不能替母親決定她的人生,但是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支撐,是他為人子的責任。

在那個風口浪尖上回國接掌貿易部,曾經最親的妹妹罵他跟父親是一丘之貉,外人風言風語說他是為了争家産,父親對他防備猜測,那時候,他不是沒有委屈。

他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以為能夠做到公私分明,卻還是因為與父親越鬧越僵的關系而影響工作,到最後大廈将傾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那時候,也不是不痛苦。

十幾年走在一條設定的道路上,他以為那條路通向他要的終點,那條路突然消失了,面對突然多出來的無數分岔路,那時他才突然明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終點。站在原地徘徊,不敢輕易踏出一步,他迷茫過也脆弱過。

曾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最後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個連命運都無法掌握的loser,他重重跌了這一跤,不是不會疼,但是他又能怎樣?愛他的人已經不在了,母親走了,妹妹形同陌路,傷口他只能自己舔。

陳非捏着酒杯的手指突然泛白,胃裏升騰起一股熟悉的冰冷,食道以下的部位開始僵硬麻木,就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似的——酗酒的後果,久違的胃病又犯了。幾個月的調理,畢竟還是沒辦法讓這五年積累起來的慢性病立刻消失。他忍着痛趴在桌上,把頭埋在手肘裏,等着那股疼痛慢慢過去。

顧靖揚他們幾個是雲空的常客了,這裏是公司附近環境最好的酒吧,他們沒事總喜歡到這兒來喝一杯,因此他們一出現,Kevin立刻迎上去。

“顧先生幾位今天坐外面還是坐包廂?”

“包廂吧,我們有點事要談。”

雲空總共就只有一個大包廂,是在陳非第一次來時坐的那排沙發的後面,也就是舞臺的最深處,通常都預留起來招待重要的客人。

“今天有演出嗎?” Simon邊走邊問。

“不好意思,今天沒有哦。不過這周末會有一個新來的菲律賓樂團,很不錯的,到時候還請幾位來捧個場。”

“那是一定的,我們哪一次……” Max正樂呵呵地說着,話音被卡在喉嚨裏,他嘴巴微張,呆滞地看着他老大突然轉身往吧臺的某個人直直走過去。

陳非正在難受,冰冷的肩上傳來一陣暖意,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陳非?你怎麽了?”

顧靖揚的聲音就在他耳朵上方。

陳非擡起頭:“Andrew,你也在這兒?”

顧靖揚驚訝地發現,陳非擡起頭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他當然不會以為那是碰到自己的緣故。他仔細端詳陳非的臉色,吧臺光怪陸離的燈光下,他的臉色越發顯得慘白,顧靖揚忍不住碰了碰他的額頭,一片冰涼。

“你不舒服?”

“胃疼,沒事,老毛病了。”陳非苦笑了一下,他不太習慣向別人示弱,但他現在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來掩飾。

桌上只有一個空的烈酒杯,顧靖揚詢問地看了一眼酒保阿巫,阿巫立刻會意,偷偷對他比了三根手指。

顧靖揚皺起眉頭,讓他擔心的不只是陳非的臉色,還有陳非完全不同于平時的頹廢神色。他握住陳非的雙肩,掩不住擔心的口氣中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送你回去吧?”

吧臺不算太遠,他們的對話清楚落入那兩個有心八卦的旁觀者耳中,Simon和Max交換了一個驚吓的眼神,Simon偷偷問Max:“那個人是誰?”

他們認識顧靖揚十幾年了,知根知底,怎麽會看不出來顧靖揚那動作言語之中的情意?

Max認真看了一會兒,更驚訝了:“那不就是上次那個……趙紫靈的員工?”

被Max一說Simon也想起來了,這下兩個人都驚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跟他們一樣被吓到的,還有一個路人甲——領班Kevin,他福至心靈地迅速回憶起去年那個意外的夜晚,那個出人意料的男孩兒,或者說男人。

他怎麽會沒認出來呢?

Kevin的職業自尊受到了不小的打擊,顧客臨時加入樂隊,還造成意外的轟動,那是雲空從沒發生過的事情,不過小半年,他竟然把主角忘得一幹二淨。

一定是他長得太大衆臉了,Kevin忿忿不平地想。

三人各自糾結着,吧臺邊的兩個人完全沒發現。

陳非本來就正難受,他們站的地方又燈光昏暗,他壓根兒沒注意到旁邊還站着人。他搖了搖頭,又趴了回去:“我現在不想動。”

得過胃病的人都知道,胃痛起來可以要人命,更要命的是找不到休息的姿勢,無論站着坐着躺着歇着都一樣難受,更別說動一動了。

顧靖揚對胃病完全沒有經驗,心裏着急得很,但陳非不願意動,他也不敢勉強,只好向兩個好朋友求助。

顧靖揚的目光一望過來,原來忙着八卦的兩個人趕緊走了過去。

看到他們,陳非強撐着坐直,嘴角扯出一個笑容,算是打招呼。

“要不喝杯熱開水吧?你晚飯吃了沒?” Simon建議。

“不用了,我還是回去吧,吃個藥就好了。” 陳非忍住腸胃的痙攣站了起來,卻忍不住緊皺眉頭。他再不想動彈,也好過被這麽多人圍着自己一個大男人噓寒問暖。太丢臉了。

燈光下他的臉蒼白得吓人,顧靖揚急忙道:“我送你。”

陳非本來想說不用,多一個人陪在身邊并不會減輕他的胃痛。但是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推辭,只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顧靖揚手足無措地跟在他身邊,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看他搖搖欲墜的樣子,顧靖揚忍不住心疼,卻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違背他的意願,讓他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氣來應付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在陳非身上看到那麽明顯的外露情緒,每一個肢體語言都寫着拒絕,被陳非完全排除在外的感覺,只有當它真的發生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痛恨這種滋味。

看着顧靖揚手足無措的樣子,Simon和Max面面相觑。老大的心思十分明顯,但——

陳非是gay嗎?看起來……不太像……

陳非對老大有什麽想法嗎?那就……更不像了……

兩個人再次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boss這次,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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