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How I wish I could surrender my soul;
Shed the clothes that be my skin;
See the liar that burns within my needing.
How I wish I'd chosen darkness from cold.
How I wish I had screamed out loud,
Instead I've found no meaning.
I guess it's time I run far, far away;
findfort in pain,
All pleasure's the same:
it just keeps me from trouble.
Hides my true shape, like Dorian Gray.
I've heard what they say,
but I'm not here for trouble.
It's more than just words:
it's just tears and 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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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mes Blunt嘶啞的歌聲在車廂裏緩緩流淌,那歌詞一字一句,就像尖銳的刀刺進他尚未愈合的傷口,鮮血淋漓,荒蕪寂寞在心底瘋狂生長。
看出來他不想說話,顧靖揚一直保持沉默,盡量把車開得平穩一些。偶爾在紅綠燈的時候,他轉頭向副駕看去,眼底一片擔憂。
陳非靠在座位上,略微側着頭,閉着眼,外面的霓虹明明滅滅,光影在他的臉上變幻不定地跳動,一滴眼淚從他閉着的眼睛緩緩流出,劃過鼻梁,在另一邊臉龐上消失,仿佛從未出現。
在顧靖揚過往三十三年的人生裏,他從來沒遇到過像陳非這樣的人,複雜深邃得令人無從捉摸,每一次覺得稍微了解他一點,沒過多久又會發現他依舊深不可測。
他也從來沒有這樣的喜歡過一個人,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願離得太遠,每一次拿起電話都要猶豫再三。談過那麽多次戀愛,他到現在才體會到什麽叫患得患失。
開好車的優勢就是,在任何一個小區都可以長驅直入。靖揚把車平穩地停在陳非的公寓樓下,下車繞到陳非那邊,拉開車門,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陳非,到了。” 口氣輕柔得仿佛怕把他吵醒一樣。
陳非睡得迷迷糊糊,沒發現顧靖揚動作之中的親昵。睜開眼的時候,對方俯身站在車門口,黑暗中只有一雙眼閃着溫暖的光芒。他解開安全帶,顧靖揚後退一步讓他下車。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大堂,習慣性地對保安點頭問好。保安手腳利落地在陳非拿出感應卡之前輸入開門密碼,聽到“卡”一聲,陳非推開玻璃門,腳步頓住,回頭道:“我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顧靖揚愣了一下,随即說道:“不過是喝酒,哪有什麽可忙的。反正來都來了。”
陳非的胃還在隐隐作痛,多說一句話都難受,他不喜歡麻煩別人,何況他真心覺得有沒有人陪着都沒差,但想一想,既然沒差,随他吧。
他知道自己今天舊病複發純粹是因為空腹喝酒,進了公寓,他打起精神走進廚房,準備給自己煮點粥,剛把高壓鍋拿出來,顧靖揚按住了他的手:”我來吧,你去休息。”
“你?” 陳非疑問地看着他,這家夥不是對廚房零天分嗎?他對顧靖揚那個乏善可陳的開放式廚房是印象深刻。
“你想吃什麽,我來。”
陳非拉開竈臺下面裝米的櫃子,又指着高壓鍋的蓋子,慢慢地說:“一杯米,洗兩遍,四碗水,煮到這個紅色的栓子漲起來,改中火再煮五分鐘,然後關火,等鍋裏的氣釋放之後,這個栓會回落,你會聽到’叩‘的一聲,這樣就好了。”
“OK!” 顧靖揚一一默背在心,然後慎重地點頭。
“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
看到他一副如臨大敵還要裝作鎮定的樣子,陳非忍不住笑起來,好像胃也沒有那麽疼了。
走出廚房前,想想不太放心,又加了一句:“栓子沒有回落之前,別試圖打開這個蓋子,還有……別緊張。”
最後一句話令顧靖揚有些不解。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為什麽。
他人生中下廚的次數真正是屈指可數,當然他并不是懶,更不是大男子主義,雖然祖父從小就經常在他們耳邊念叨“君子遠廚庖”,他畢竟是在美帝的西式教育下成長的民主之子,人人平等的平權觀念是刻在靈魂裏的。
只是,他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麽別人把面粉和水揉一揉,再壓一壓滾一滾,就能變成一張pizza餅,而他按照比例弄出來的卻是硬邦邦的一塊石頭面團;人家兩顆雞蛋打一打入鍋能做一個omelet,他的蛋液一倒進去不是變焦炭就是變蛋粉渣。
經過幾次不太愉快的嘗試之後,顧靖揚平靜地接受了自己不善廚庖的事實。與其浪費時間跟自己的廚藝較勁,不如把時間花在擅長的地方,他一向很能認清自己優缺點,揚長避短幾乎已成條件反射。 更何況他也不是個挑食的人。
你瞧,剛才那口鍋還挺友好的,一點動靜都沒有,然後開始嘶嘶發出聲響,接着就越叫越大聲,然後那顆紅色的栓子就如同陳非說的那樣漲了上去,高壓鍋的聲音也越發嚣張,聲嘶力竭地,仿佛裏面的氣體随時都要沖出來把屋頂掀翻似的。
顧靖揚好幾次想把陳非叫過來,硬生生忍住了,如果不是陳非那句“別緊張”,他大概早就落荒而逃了。但是陳非那句話就好像一顆定心丸,也好像一個指南針,告訴他,這個叫聲是正常的。
他掐着時間把火關掉,高壓鍋的聲音慢慢小了下來,然後變成噗噗的聲音,又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宛如天籁的輕輕一聲“叩”,紅色的栓子果真落下去了,他的心髒才算落回胸腔。
又過了一小會兒,顧靖揚小心翼翼地打開鍋蓋,看着裏面白花花一鍋看起來正常無比的粥時,很是驚訝了一番。忐忑不安地嘗了一口——粘粘稠稠的米粥,居然是很正常的味道。他滿意地眯起了眼睛。
盛了一碗端進房間,陳非閉着眼半坐在床上,聽到聲音,他睜開眼睛。
顧靖揚把粥放在床頭:“我吵醒你了?”
陳非搖頭:“本來也沒睡,”目光從那碗粥上挪開,對上顧靖揚的眼,“謝謝。”
顧靖揚笑得雲淡風輕,仿佛剛才的受罪都是幻覺:“總算沒搞砸。不過我的能力也就這樣了,什麽菜都沒有,怎麽辦?”
“我冰箱裏有鹹鴨蛋,麻煩你幫我拿一個過來。”
那是什麽?顧靖揚疑惑道:“鹹鴨蛋?不用煮?”
陳非愣了一下,随即樂了:“你來中國這麽多年,沒吃過鹹鴨蛋?”
顧靖揚有點窘:“應該是……沒有吧?”他從沒聽過哪道菜有這種東西的。
陳非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顧靖揚趕緊扶住他肩膀:“你告訴我放在哪裏,我去拿就可以了。”
“我怕你給我拿個生雞蛋過來。”
陳非從冰箱裏拿了兩顆鹹鴨蛋:“不嫌棄的話一起吃一點?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麽多。”
“不了,我不餓。”
陳非沒跟他客氣,自己坐在餐桌邊,一口一口慢慢吃。他其實吃不下,這個時候任何東西對胃來說都是刺激,但是不吃,等下絕對更刺激。
顧靖揚也不打擾他,靜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雜志。一時之間,客廳裏安靜得只有湯匙和碗碰撞的聲音,和偶爾翻書頁的聲響。
陳非吃了一會兒,腸胃和思維一起回暖,他轉過頭去,沖着客廳的人道:
“Andrew,你的朋友還在等你吧?”
顧靖揚剛要說沒關系,陳非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我真的沒事了,只是胃痛而已,等下吃個藥,睡一覺也就好了。”
顧靖揚沒有立刻回答,他是不太放心,而且比起去雲空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他更願意和陳非在家裏呆着,哪怕就像這樣什麽都不做。但他同時也明白,陳非說的是事實。
他緩緩站起身,穿上外套,動作沉穩得讓人察覺不到任何異常:“OK, call me if you need anything, ”他無意識地用英文說着,“You have a friend here,you know.”
“我會的,謝謝。”
陳非注視着顧靖揚走出去,輕輕的“咔嚓”一聲,門板關上,室內恢複了剛才的安靜。
不對,好像更安靜了,仿佛空氣都凝固的靜。
陳非呆呆看了一會兒門板,原來,不是不能分擔的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原來有人陪伴,真的不一樣。
顧靖揚輕靠在門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卻無法吐出心中的憋悶。
如果可以選擇,如果陳非跟自己一樣,哪怕他喜歡別人,他都會要求留下來,他真的不放心。
但他沒有選擇。他不過是一個朋友。一個連說喜歡的資格都沒有的朋友。
顧靖揚回到雲空的時候才9點出頭,那兩個人坐在包廂裏嘀嘀咕咕,一看到他,一臉便秘的表情。
顧靖揚随便挑了張臨窗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Kevin跟在他後面,幫他倒了一杯紅酒,立刻識相地退出去了。
“你怎麽回來了?人沒事了?” Max默默觀察,看不出顧靖揚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說我呆着也沒差,我就回來了。”
兩人再次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果然不好辦啊……
今晚他們倆的革命感情迅速加深,都是拜陳非所賜。
“老大,你……他……你和他……” Simon有些艱難地試圖組織語言,卻無法組織自己的語無倫次,這也不能怪他,他和Max讨論了半天,越讨論越疑惑,這件事完全超越了他們的想象能力之外。顧靖揚和陳非?難道同志圈裏面也流行王子灰姑娘麻雀變鳳凰?接受不能啊……
“不用瞎猜了,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顧靖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淺嘗辄止,優雅随意的姿态,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麽兩樣。
Max翻白眼,他想吐槽一句,如果我或Simon突然胃痛,你能那麽緊張?忍了忍,到底還是沒說出來。感情的事情,各人自己心裏有數就行了,顧靖揚又不是女人,就算暗戀單戀苦戀,也不需要他們來當知心大姐。
轉念一想,心裏暗嘆,人跟人之間的緣分還真是邪門。蕭孟安VS陳非,如果不是因為靖揚,他這輩子都不能想到要把這兩個人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比較。不是他勢利,他可以很客觀很中肯地說,無論是純粹從男人看男人的角度,還是幫兄弟選對象,蕭孟安的條件遠遠甩陳非不止十條街,但有什麽用呢?他老大愣是看不上人家蕭孟安,搞得人家現在傷心人別有懷抱。
老大到底看上了陳非什麽?想不通啊想不通。
“說正事吧,JP的行程敲定沒?”
Max晃了晃手機:“10分鐘前剛收到他秘書Delphine的電郵,這次又說要五月份戛納影展結束之後才能确認。”
果然是完全沒有時間觀念的法國人……三個人都沉默了。
Jean Pontallier作為當今法國影壇最有影響力的藝術片大導演,目中無人個性古怪這些都不足為奇,但出于某些原因,對于進入中國這個連好萊塢都虎視眈眈的巨大市場之事,這位叫好又叫座的名導卻一直顯得不甚熱衷。
GMJ已經在他身上花了兩年的時間,這兩年期間單是顧靖揚就親自跑了四趟法國,終于讓他點頭同意過來看一看,結果就只是這“看一看”,他都能從去年9月份拖到現在。
前兩天他的新電影剛剛殺青,Max第一時間就聯系了他的首席秘書Delphine女士,對方回複說今天一定會給一個準确的消息。結果,還是拖。
“老大,這個project再拖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咱們确定還要做下去嗎?”
Simon的考慮很實際,一個項目拖兩年,投入的精力尚在其次,關鍵是還看不到收益,風險太大,不符合GMJ的投資風格,雖然到目前為止,勞心勞力的大部分是顧靖揚自己,并沒有太多動用公司的資源,但是,反過來說,顧靖揚也是公司最大的資源,這個項目——不劃算。
再者,正因為JP名氣太大,他拍片慢、挑片更慢,沒有令他心動的劇本,三、五年他都可以不出一部作品,他手上剛殺青的這一部估計是來不及合作了,而下一部……就算現在花大力氣談攏了,誰知道數年之後又是什麽光景?
“當然要做下去。”顧靖揚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我們,JP不會進中國;沒有JP,我們的電影版圖就不完整。”
看了看他最得力的兩個助手,也是他在中國最好的朋友,顧靖揚嘆了一口氣:“你們都知道,這是我在中國最後一個project,我調回美國之後,這邊的經營方向我将不會再幹涉,因此,我必須在離開之前把這件事解決。”
Max和Simon都很吃驚:“Andrew,你這是什麽意思?”
董事會那邊明明已經內部通知,等顧靖揚一調回去,就要收回中國分部的自治權。也就是說,到時候中國分部将直接對總部負責,而不像現在是并列關系。
“當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中國市場的特殊性,總部那邊不了解,難道我們不了解嗎?我以為讓它獨立運作是最好的。”
“但你了解這個市場。董事會清楚這一點,他們不會同意的。” Max做為未來中國分部的CEO,聽到顧靖揚這番話,既喜且憂。
“現在我當然是了解的,三年後呢?五年後呢?市場是不斷在變的。”
道理當然是沒錯,然而事到臨頭,這些道理往往就被選擇性遺忘了。權利是多麽有誘惑力的東西,越是身處高位,越難有那個魄力去放棄本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權利。
Max和Simon兩個人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己的頂頭上司,顧靖揚一直是他們真心追随的領袖,所以當年碩士畢業,兩個人就毫不猶豫地把前途交在他的手上,跟他共同奮鬥,又随他來中國從頭開始。
如今他們一個即将升任CEO,另一個掌管公司年收益65%的動畫部門,他們以為跟他的距離正在逐漸縮小,卻時常被現實冷不丁一拐子敲醒,定睛一看,他們跟他差距,還是那麽遙遠。
“所以,JP會是我在中國最後一個項目,不計代價,勢在必得。”
“老大,JP是一個偉大的導演,這一點我認同。如果這是你的目标,我也會全力以赴去達成。只是,為什麽?” Max不自覺地坐直身體,收起他那吊兒郎當的表情。
“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為什麽要進發行業?”
當然記得。兩個人齊齊颔首。
GMJ原來在電影産業的供應鏈上游,把動畫特效做到一流,短短幾年便打出名頭,好項目源源不斷找上門來,公司業績一飛沖天。接下來順理成章地上市,納斯達克已如囊中物,資金将會迅速充盈。那麽下一步要如何走?那一段時間,公司幾個一同創業的股東讨論了很久。
按照公司當時的情況,擺在前面的坦途不止一條:橫向發展的話,不管是往游戲方向發展,還是拓寬電影産業的供應鏈,那都算是GMJ的特長領域;若要縱向發展,那麽按部就班的下一步,應該是參與電影制作,發揮自己優勢參股,也能将風險降低到最低。然而GMJ卻跳過自己的優勢領域,直接介入電影産業的下游發行,雖然主動權更多了,但……風險也高了好幾個級別。
當時,顧靖揚是怎麽跟他們說的?
“這是我可以為之奮鬥一生的夢想。”
顧靖揚很少提到“夢想”這兩個字,他不是那種天天把理想啊奮鬥啊這些東西挂在嘴邊,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多麽淩雲壯志的人。他思路清晰、眼神清明,設定了目标就勇往直前;他能說會道,精通所有溝通技巧,但他從不浪費時間宣揚口號。所有人、包括他的合夥人,包括Max和Simon這些把未來押在他身上的同學校友,對這個年輕的掌門人都有一個共同的認知——高瞻遠矚,腳踏實地。
因此,當他對夥伴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沖擊力可想而知。他說,那是他“可以為之奮鬥一生”的夢想。
那場通宵達旦的會議,仿佛在幾個年輕的股東心中點燃了一把烈火,激起他們創業之處時的雄心壯志——就算失敗,了不起重頭再來。于是,在臨上市的前夕,GMJ以全票通過了進軍電影發行業的決議。
顧靖揚看了看自己的兩個朋友,有些話已經不适合在公司會議上公開說,更加不能在董事會說,上市公司有它的游戲規則。但這兩人是他的左臂右膀,是中國分公司的支柱,也是他打算信任一生的夥伴。
“我為什麽要做電影呢?就像流行音樂一樣,電影首先是很有趣的,它可以只是人生的碎片,是喜怒哀樂的縮影,也可以像所有高級藝術一樣,開辟鴻蒙,啓發智識,影響一整個時代的思想,甚至文明。
我們這些年做電影,能否賣座、收回投資是第一考量,不管那些片子有多爛、多膚淺,因為我們得對股東負責,讓股東賺錢。但是我既不是賺錢的機器,賺錢也不是我的終極目的。”
顧靖揚平靜地說着,既沒有慷慨激昂的口沫橫飛,也沒有理想主義的面紅耳赤,他眼神清明穩重,卻帶着志在必得的決心。他雙手交握,淡淡一笑:
“如果不是為了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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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Tears and Rain, 我心目中最貼切的陳非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