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
“所以你看,低音部分的這個G和Bb其實是一個隐形的主三和弦,漏掉的那個D隐藏這裏。”顧靖揚指着旋律線的那個重複的D,“并且這個D作為g小調的屬音,又正好可以分解它的依靠音Eb,使它在聽覺上釋放回歸。”
顧靖揚一邊解說,一邊在鋼琴上做直觀的示範。他站在那裏,略弓着腰,左手和弦右手敲單音,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剪得很短,常年練琴形成的标準手勢,随意架在琴鍵上都十分養眼。
“原來如此……” 陳非啧啧贊嘆。莫紮特真是一個偉大的天才,每一小節的音符中都暗藏玄機,并且這些音節串連在一起,産生了一個更大的關聯來表達深層的樂思。而這一切,都是在他那快得如同直覺的譜曲方式之下産生的作品!
對陳非來說,有人可以一起研究讨論自己喜歡的東西,并且還是一般人眼裏相當枯燥無聊的東西,那種快樂是無以倫比的,而如果這個人甚至比自己懂得更多,還願意耐心指點,那就不僅是快樂,簡直是幸運。
陳非的強項是爵士的即興創作,他對各種調式、各種和弦的變位和分解都駕輕就熟,但是古典音樂的句法分析卻是他的硬傷,因為缺乏系統和聲學教育的堅實基礎,他在讀伯恩斯坦的講座系列時遇到不少困難。顧靖揚在這一方面跟他正好互補,他的解惑對陳非而言可稱雪中送炭。
而對顧靖揚來說,莫紮特是自己太過久遠的記憶了。他小時候因莫紮特而成名,對這位偉大的作曲家固然有自己獨到的心得,那些心得随着年齡和閱歷的增加而逐漸變化,與少年時代他所理解的莫紮特已是大大的不同。
然而他已經離開古典音樂的世界,這些心得無論淺薄或深刻,無論獨到或流俗,都不再有機會以表演的形式傳達給世人,也不會收到任何掌聲或批評,沒有反饋,即無從印證。
他不在乎虛妄的鮮花、掌聲和名譽,這些是他即使不彈鋼琴也一樣擁有的東西,但是任何一個喜歡研究fine art(高雅藝術)的人,當他領悟了新的東西而欣喜若狂,卻沒有适當的人可以分享,那種知音難尋的寂寞,又有幾個人能完全說自己不在乎呢?
陳非對古典音樂的涉獵粗淺,但他有深厚的爵士功底,并且他在哲學、文學和藝術方面的知識十分廣博,體現在古典音樂中,就是他很容易理解作品的深層哲學含義,并且能夠觸類旁通、舉一反三。
有陳非這個悟性極高的聽衆,激發出顧靖揚深藏的好為人師的一面。兩個人起初還只是偶爾約一次,彼此都還有些拘束顧忌,漸漸地,每天晚上只要顧靖揚有空、陳非在家,他就跑到陳非家裏,兩人一起吃晚飯,一起研究總譜。到後來就更随意了,有時候顧靖揚從家裏帶一支紅酒過來,兩個人對坐小酌,或聊天,或看DVD,想到什麽做什麽,輕易地打發掉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這世上,多的是越熟悉越疏遠的朋友,物理距離越靠近,越能細致地了解到對方與自己的不同,于是,心靈的距離就越遙遠。舉一個比較籠統的例子,一個喜歡搖滾音樂的人跟一個喜歡古典音樂的人完全可能成為至交好友,但是如果這位搖滾青年很神氣地認為搖滾就是叛逆,是自由,是先鋒,所以高人一等;或者這位古典文青很驕傲地認為,古典音樂是高雅,是智慧,是正統,以至于鼻子朝天,那麽這兩個人湊到一起談論音樂,只會話越多越不投機,變成好友的機會微乎其微。說白了,朋友這回事,歸根結底是個價值觀的問題。
生活中遇到幾個價值觀的某些面向與自己相同的人不難,你覺得某件事那個人做得實在太操蛋了,我也那麽認為,一個契機,大家也許就成為朋友。然而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幸運,才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那麽一兩個人,從陌生到熟悉,了解越深就越親近,終成摯友良朋?所謂知己——難求。
與顧靖揚聊天是一件極其淋漓暢快的事情,也許是棋逢對手,也許是出于連陳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某種不服輸心理,他在顧靖揚面前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兩個人原先還只是聊聊音樂,從古典、爵士聊到搖滾、嘻哈、饒舌,當代流行;從音樂的政治意義和經濟背景,聊到各國當前的經濟形勢;從藝術聊到美學,從美學聊到思想史,有一天,某個關于美國黨派之争的話題越扯越遠,說着說着,就說到了各州在同性戀婚姻的争議。
“你呢?你怎麽看待同性戀結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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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靖揚淡笑地問,盡量裝作事不關己毫不在意的樣子,實際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讓自己能夠保持正常的呼吸,盡管坐在沙發上,他卻緊張得背部繃直。
他們面前的茶幾上還躺着那本攤開的莫紮特g小調交響曲,陳非坐在地上,曲起一條腿,握着鉛筆的右手放在曲起的腿上,另一手則随意擱在顧靖揚坐着的那張長沙發上,完全放松的姿勢。他皺着眉想了一會兒:“這個不好回答……”
他習慣性地圍繞問題的各個層面思索了一遍,卻不知道這個模糊的遲疑給身邊那個男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負擔,仿佛在等待審判的來臨。
“也許因為我不是在美國長大的吧,我始終不太能理解,為什麽諸如同性戀、堕’胎合法性這樣的問題能夠令兩個黨派吵成這樣。既然宣稱人生而平等,那麽在不危害別人的前提下,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和自由,不是嗎?”
陳非思索着,慢慢說道。他的語速并不快,但是他的态度卻是明朗的,如同顧靖揚所預期的——通情達理。
“更何況在很多時候,性向是天生的,一個健康的社會怎麽能夠歧視一個人生而俱來的東西?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有人會歧視天生的盲者嗎?哪怕他心裏這樣想,他也不能明确地表現出來,因為他必定會為此感到羞愧,并且他的行為也會遭到旁人的譴責。那麽,為什麽到了同性戀這裏,人們就自動設立了另外一個标準呢?”
很典型的陳非式回答,客觀、理性、帶着開放的心态和嚴謹的态度。就好像他們談論黨派分歧,雖然陳非是一個堅定的自由市場擁護者,但這不表示他比較贊成共和黨的政策,正相反,如果陳非擁有投票權,他一定會投給民主黨,因為市場的自由化并不等于排斥一切的監管,更不能以犧牲對弱者的保護為代價。開放的市場與健全的社會福利體制不應該是沖突的,如果兩者無法兼顧,那麽陳非會選擇後者。
顧靖揚很欣賞陳非的見識和态度:心态開放而理性,不走極端,并且随時準備傾聽和改變。因為這樣的欣賞是建立在喜歡的基礎上,了解越深,他就陷得越深。不久前還信誓旦旦要保持君子之交,但是現在他又舍不得了。
因為自己摻雜了太多主觀感情在裏面,所以面對陳非一如既往的理性客觀,他就很難從容。
“任何東西一扯上政治,就很難但從邏輯或理論的角度去讨論了。”他勉強笑道,盡量讓這對話聽起來像是正常的交換意見。
陳非點頭,笑道:“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所以如果不想被誘導,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很重要。”
話題歪了。
就在陳非似乎還打算就獨立思考的重要性繼續發表看法的時候,顧靖揚有點不禮貌地打斷了他:“你自己呢?對這個問題怎麽看?”
他得把話題扳回來,好不容易有這樣的一個光明正大試探的機會,他不甘心就這樣錯過。
“我?” 陳非有些疑惑,他認為他的态度已經表示得很明顯了。
“我是說……”你會接受一個同性的追求嗎?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忍住,要忍住。顧靖揚對自己說。搞砸了,可能就連朋友也沒得做了。
于是,避重就輕地擦邊而過:“所以你支持同性戀婚姻?有人說至少不應該賦予他們領養權。”
陳非有點驚訝于顧靖揚對這個問題的執着。
作為一個直男,他對同性戀并不排斥,甚至是支持的,因為他很清楚,任何一種不平等都必須要依靠長期不斷的抗争才能改善,哪怕那些抗争有時候顯得過分偏激。這是人類社會內在的平衡。
不過,即便如此,他對同性戀的平權運動卻也沒有特別深入地了解過,像這個領養權的問題,畢竟那跟自己的生活是沒有什麽關系的。但既然被問了,以他的個性,倒也不會敷衍了事。
他認真地想了想,不答反問:“那是基于什麽論證?”
“擔心孩子會受到兩個父親或兩個母親的影響,而成為同性戀。很多人認為這對被領養的孩子不公平。” 顧靖揚很驚訝自己居然能以這樣事不關己的态度說出這些。
“姑且不論家庭對孩子的性向選擇是否有那麽大的影響,但這依然歧視不是嗎?” 陳非一針見血地指出,“是基于 ’同性戀是不好的、低人一等的‘ 這樣的假設做出來的結論。”
顧靖揚覺得自己應該适可而止了。陳非已經完美地表達了他的态度,足夠了。但是老天似乎很眷顧他,就在他下定決心要扯點別的話題時,陳非歪着頭想了想,突然天外飛來一筆:
“不是說,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搞不好我也是個潛在的同性戀。”
陳非笑着說完這句話,握着鉛筆的手還順勢在書上敲了敲,卻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好像——室內的空氣突然凝固了。
他擡頭望去,然後後知後覺地發現,沙發上的那個男人竟完全呆住了,那表情像是震驚,又不完全是震驚,好像還有點別的什麽?尴尬?錯愕?忍耐?
他突然有點慌,他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其實陳非很無辜,他真的只是随便說了一句很無厘頭的玩笑話。
“我開玩笑的……你知道,性向這種東西是不會突然改變的……那個……我交過女朋友的……” 陳非越說越小聲,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解釋,但……顧靖揚的臉色看起來似乎更糟了。
“我知道。” 顧靖揚努力擠出一個應該是很禮貌很有風度的微笑,當然他的本意是安撫對方,但是從陳非緊張的表情來看,顯然他的安撫不太成功。
F!他心裏想,現在需要安撫的人是我吧!
“我得回去了,I’ll call you.” 顧靖揚有些突兀地站了起來,很快地離開了,快得幾乎有些失禮。
客廳裏突然陷入一片死寂,陳非錯愕地坐在地上,完全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看着桌上攤開的樂譜、涼了的紅茶,仔細回想剛剛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接下來的好幾天,顧靖揚沒有再打電話給陳非,陳非也沒有打給他。顧靖揚知道自己那天表現得太糟糕,但是如果給他機會讓事情重來一遍,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就能表現得更有風度一些,更從容一些。
陳非說,他交過女朋友的……
他說,性向的東西是不會突然改變的……
以為自己已經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其實都是放屁。當他聽到那幾句話,那一瞬間,心髒突如其來的疼痛令他幾乎失态。那一刻,他突然就不想再忍耐。
是的,不想。不是不能。顧靖揚有些挫敗地想,也許這件事自己是有些卑鄙了。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這幾天他故意不跟陳非聯絡,他相信以陳非的聰明,他一定很快就會猜到些什麽。他……會主動聯絡自己嗎?
“老大?” Max試探性地叫了一聲,他的頂頭上司兩眼望着窗外,早就不知道神游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兩個禮拜要約到他簡直難如登天,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沒空。他們做兄弟的都理解,追人嘛,當然要勤快一些。就是不知道進展到什麽程度了?
他和Simon都還好,老大發展到什麽程度,他願意說就說,反正如果真能把人追到手,他們總會知道的。但自從他有一次不小心在Jo面前說漏了嘴,那個八卦的婆娘每天都要問他一遍,他都快招架不住了!誰知道今天靖揚竟然自己送到他們面前,接到電話的時候,你是沒看到Jo那幅笑得好像狐貍偷到雞的樣子……
“怎麽?” 顧靖揚把眼光收回來,看了一眼對面那兩個擠眉弄眼的人。在想事情是真的,但他還不至于走神到對面的人說話都聽不見。
“Andrew,Can I ask you a question? ” Josephine優雅地晃着二郎腿,一手撐在下巴上,甜甜地笑着。
女孩子總是有任性的權利的。
顧靖揚爽快點頭:“Sure.”
“但我不知道從何問起诶,因為你什麽都不告訴我。”
這女人……Max很想抱頭逃竄,當初自己怎麽就看上了這麽一個狠角色啊。
顧靖揚當然知道她要問什麽,勾唇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正如你所見,我愛上了一個直男,所以現在很煩惱。”
Josephine愣住了,她怎麽也沒想到顧靖揚那麽直白坦蕩。
顧靖揚雙手背在腦後,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模樣該死的帥氣。在別人面前,他依然是那個颠倒衆生的萬人迷。
既然他這麽坦誠,Josephine當然不會白白放過八卦的機會:“但是,Andrew,我聽說他……呃……他在Linda的公司上班?” 她總算還懂得稍微含蓄一些,雖然她确實好奇死了,那個人有什麽特別之處,竟能讓Andrew這樣另眼相看呢?
提起這件事,顧靖揚無奈地笑了,那個家夥啊……
雖然他們最近接觸很頻繁,聊得也很多,但是關于陳非為什麽去紫靈公司上班,顧靖揚到現在也還不是很清楚。他說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顧靖揚不太能理解,每個人都會有夢想,怎麽會有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呢?
“是啊,他願意在那兒呆着就在那兒呆着吧。”
他的回答讓Josephine瞪大了眼睛。天!她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顧靖揚?他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多麽溫柔嗎?他知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是多麽的寵溺嗎?天啊天啊!Josephine覺得自己的文藝細胞都不夠用了。這才是真正的熱戀中啊。
Max就冷靜得多了,他沒那麽多的浪漫細胞,也不懂得YY,他敏銳地發現了顧靖揚的言下之意,他試探性地問:“那他如果哪天不願意了呢?你……想給他換工作?”
得,這下真的是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問題是他能幹什麽啊?GMJ可沒有倉庫給他管……
顧靖揚知道Max在想些什麽,看到他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于是劍眉一挑,不答反問:“不行?”
行,當然行,GMJ上千個職位,要安排到哪個崗位,還不是您老大一句話說了算嗎?但是萬一……萬一他要是把人安排到自己手下,萬一工作能力不達标,萬一對方很傲嬌……Max苦着臉想像一下,都覺得自己的前景肯定會很凄慘。他都不知道,boss原來也有當昏君的潛質啊……
顧靖揚不知道Max也陷入了深深的腦補之中,但好友那個糾結的表情令他很爽,很好,終于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糾結了。
過了一會兒,他擺擺手:“不用說這些有的沒的了,陳非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更何況現在是我單方面暗戀人家,你們以為我能幹什麽?”
Josephine依然覺得很不可思議:“暗戀?你們最近不是天天見面嗎?”
“啊,是啊。”顧靖揚苦笑,“不過,說不定馬上就會變成失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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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嗯,靖揚每次一緊張就會不自覺地講英文,像比如他得知陳媽媽去世的時候說的那句“I'm so sorry”,還有這裏說”I'll call you“。雖然我把文中大量的英文對話都改成了中文,以便使文章看起來更加連貫可讀,但有些時候為了能夠用更直觀的方式體現人物心情的變化,或者凸顯當下語境的轉折,我還是會保留英文。(比如說靖揚和Jo對話的第一句,這裏則是為了提醒讀者,下面的對話其實是英文)。希望這些小細節不會造成大家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