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陳非接過妹妹手裏的箱子,三個人往停車場走。
“二哥,你們等很久了嗎?我上了飛機才知道航空管制了。”
陳琪的普通話帶有明顯的口音,廣東話偏硬的發音加上臺灣偏軟腔調,組合成獨特的香港腔。顧靖揚有些疑惑,明明是兩兄妹,怎麽差這麽多?
“我們剛到,我早上起太晚,九點多才看到你短信。”
“哦……我以為……”
“什麽?” 陳琪越說越小聲,陳非沒聽清。
“我以為你會不想來接我。”陳琪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說了出來。
看到妹妹忐忑的樣子,陳非故意說道:“我是不想來,路上堵得跟什麽似的,我又沒車。如果不是靖揚正好在我那兒,我說不定就真的讓你打車了。”
陳非打趣的口氣讓陳琪安心了許多,哥哥對她還像以前一樣。真好。
她是那種心裏藏不住事的人,一下子忘了來之前是多麽不安,上去親親熱熱地挽住陳非的胳膊,擡頭對顧靖揚說:“謝謝靖揚哥哥。”
又轉頭問陳非:“二哥,你怎麽沒買車呢?老林說你不打算回珠海了。”
多麽理所當然的口氣……
陳非和顧靖揚對視了一眼,如果妹妹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麽,不知道她的表情會多麽精彩。
不過陳非很了解陳琪的個性,敷衍她自然也是得心應手。
“我不打算買車,北京交通太差,你等下就知道了。”
Advertisement
“哦……”陳琪想起了什麽:“二哥,你的車鑰匙在我這裏,如果你要,我找人運過來給你吧。”
陳非很驚訝:“老林不是說……”
兄妹兩人心照不宣。
陳琪撇撇嘴:“哼!她想得倒美。有我在,誰敢亂動你的東西!”
陳非離開後,陳琪慢慢想通了許多事情,公司的事她不懂,但回想以前媽媽跟她說的話,她知道自己可能傷了哥哥的心。
看她那副護犢的樣子,陳非即使以前再生氣,這時候也不想計較了。他溫和地對妹妹說:“先別忙,我如果需要再跟你說。”
上了車,顧靖揚轉頭問道:“琪琪,你住哪裏?”
“啊?”陳琪愣住了,她當然住家裏,這還用問嗎?她有點疑惑地看向同樣轉過頭來的陳非,“二哥……”
“就去我那兒吧。”陳非說。
可能是正午的關系,回去的路上沒那麽堵,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新城。
陳琪很快就知道為什麽顧靖揚會有此一問了。她上一次來北京時陳非才剛買房沒多久,那時候還是三室一廳的格局,但是現在……
“二哥,”陳琪看看卧室,又看看書房,“你什麽時候把次卧拆掉了?”
“兩年前的事了。”
“那……不然我去住酒店好了。”陳琪站在卧室門口,沮喪地說。
“沒事,我睡沙發就行了。”
陳琪愁眉苦臉,她是想跟哥哥多相處,但她也不忍心委屈哥哥睡沙發呀。
看她耷拉着腦袋的樣子,陳非被逗笑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讀書的時候跟同學去歐洲玩,還睡過火車站呢。”
“那又不一樣。”陳琪還是悶悶不樂。
“陳非,不如你到我那兒去住幾天吧?”
顧靖揚一開口,兄妹兩人表情迥異地看着他。陳琪是欣喜,陳非是詫異。
“琪琪不想你睡沙發,你不想琪琪住酒店。”顧靖揚看着陳非,“你去住我那兒,兩個問題都解決了。”
“可以嗎可以嗎?”陳琪高興地看向陳非,雖然是問句,其實根本是在撒嬌了。
如果是一個星期之前,陳非肯定不會拒絕。但是現在……
好像更難拒絕。不然靖揚會怎麽想呢?
陳琪正滿臉期待地望着他,陳非不再猶豫,對顧靖揚說:“那就麻煩你了。”
折騰了一上午,三個人都餓了。陳琪嫌飛機餐難吃,在飛機上只吃了一點水果,顧靖揚和陳非更不用說,早上九點多到現在,兩個人早都餓過頭了。
陳非問妹妹想吃什麽,陳琪報了灘萬。灘萬是陳家三個小孩都很喜歡的日本餐廳,它的綜合素質很高:環境好、食材好、料理好,在東京、上海、廣州等地都有分店,是所有美食家都不能錯過的日料代表。
這樣的餐廳價格當然也很好看,但是跟京城許多虛有其表、價格奇高味道卻極其平常的奇葩餐廳相比,灘萬至少是實至名歸。
陳非松了一口氣,價格貴一點無所謂,他的存款雖然不多,但供妹妹揮霍幾天還是沒有什麽問題的。如果妹妹要吃鼎泰豐他才會真頭疼,新光雖大,公司裏的同事整天在那邊進進出出,要是碰到了才麻煩。
這個點餐廳已經沒什麽人,陳非點了自己最喜歡吃的涼拌豆腐、金槍魚下巴和海膽飯;陳琪點了黑鲔魚刺身、鳕魚西京燒和烏東面;顧靖揚則點了一份沙拉和一份鳗魚飯,陳非知道他是想幫自己省錢,摸着鼻子笑了笑,沒說什麽。
“琪琪,你怎麽突然想到要來北京?”吃了點東西,陳非終于有力氣好好跟妹妹說話。
陳琪看了看陳非,又看了看他旁邊的顧靖揚,小聲地說:“昨天是媽媽的陽忌,你沒回來……”
“我有去潭柘寺給媽燒香。”陳非淡淡地說,似乎不是很想提這個話題。
顧靖揚這才知道他昨天一大早出門是為了這個。
怪不得連手機都不帶。
兄妹兩個談論家事,他不好插嘴,只在旁邊默默做個相陪。
不過兄妹二人也意識到讨論這些私事不太妥當,冷落了陪客,陳琪雖然有些失落,卻沒再追問哥哥。她揚着笑臉對顧靖揚道:“靖揚哥哥是做什麽的呀?”
“電影制作和發行。”
“真的嗎?”陳琪很感興趣,“那不是會認識很多大明星嗎?”
幾乎每個人第一次聽到他的工作之後都是這個反應,顧靖揚笑了笑:“也可以這麽說。琪琪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明星嗎?”顧靖揚從沒幫任何人要過明星簽名什麽的,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敢拿這種事麻煩他。但如果是陳非的妹妹,他不介意幫這個小忙。
“哇!真好!我超喜歡方弘柏的诶。”陳琪興奮地說,然後很快又自己搖頭,“可惜他不是影星……”
顧靖揚聞言挑眉:“你喜歡方弘柏?”
“嗯,我從16歲就開始聽他的歌,他的每一盤專輯我都有,他好優質,人又帥脾氣又nice,而且好有才華哦。” 說起偶像,陳琪滔滔不絕。
“你又不認識他,你怎麽知道他很nice?” 陳非打趣她。
“我當然知道!”陳琪的粉絲模式全面開啓,“你只要看過他上的節目就知道了,他又謙遜又真誠,而且很聰明!”
這倒也是實話,顧靖揚心裏想。他當然知道,很多所謂的明星,他們在媒體公衆面前所塑造的形象,跟他們真實的樣子不存在什麽必要的關聯。但方弘柏的确是娛樂圈少見的表裏如一的真君子,他不僅讓公衆見到自己真實的個性,也讓公衆愛上了他這樣的個性。
陳非甚少關注娛樂圈,對方弘柏的認識僅止于知道他是個歌星,也聽過他幾首傳唱大街小巷的大衆情歌,感覺就是一個長得很帥氣的偶像歌手。但他并不反對妹妹追星,雖然他不太能理解。
聽到妹妹又發表這種典型的小粉絲論調,陳非開玩笑地跟顧靖揚說:“如果你認識方弘柏,最好別讓我妹妹知道,她纏起人來很可怕的。”
陳琪抗議無效。
顧靖揚也笑:“弘柏有一段時間不在北京了,好像是在籌備新專輯和下一場巡回演唱會。”
“是的是的,聽說他今年8月份要發行新專輯,而且他明年5月份會去廣州開演唱會!”陳琪好像找到知音一樣,“靖揚哥哥真的認識他嗎?下次見到他,可以請他幫我簽個名嗎?”
“當然可以,簽好我讓陳非寄給你。”
“那真是太好了!” 陳琪非常高興。她雙眼閃閃發亮地看着顧靖揚,不生份也不拘束了,“對了,靖揚哥哥是怎麽認識我哥哥的呀?”
果然……顧靖揚不禁佩服地看了陳非一眼。
顧靖揚把那天在雲空的情形大概跟她說了一下。
陳琪聽說那個酒吧就在這個餐廳的樓上,立刻說道:“二哥,你哪天有空帶我去吧!我好久沒見過你彈琴了呢。”
沒等陳非回答,她又很驕傲地對顧靖揚說:“靖揚哥哥,我二哥很有音樂天賦哦,我媽媽說,他小的時候只要聽過一遍的曲子,馬上就能彈得出來呢。”
顧靖揚對陳非的過去很感興趣:“那後來怎麽沒有繼續學呢?”
陳非被妹妹揭老本,心裏有點尴尬,但還是照實回答:“我爸覺得男孩子不該浪費時間學這些沒用的東西。”
但是他卻在上大學之後又把鋼琴撿起來。
陳非一定比他自己所說的更加熱愛音樂,顧靖揚心裏想。
看得出來兩兄妹需要獨處的時間,吃完飯,顧靖揚把兄妹兩人送回家便先告辭了。
陳琪開始拆行李箱,陳非騰出半個衣櫃來給妹妹放東西,他向來愛整潔,衣櫃也整理得井井有條,左半邊的衣櫃挂了一排西褲,下面一層長牛仔褲休閑褲,一層沙灘褲百慕達等休閑短褲,右半邊的衣櫃則有三層,帶帽衫單獨放了一層,各種材質的長袖薄衫和各類短袖各一層,所有襯衫無論長短還是一律挂起來,衣櫃下面的兩個抽屜分別放了內褲和襪子。
陳琪的行李不少,陳非把放褲子的兩層都騰出來給她。陳琪瞥了一眼陳非打開的另一扇櫃門,裏面不是灰的就是黑的。她很驚訝:“二哥,你原來的衣服呢?”
陳非從小對白色和淺藍情有獨鐘,他的衣服四季都是以這兩色為主,但是他并不排斥亮色,像流行過一陣的淺綠色百慕大短褲、土黃色T恤,煙藍色毛衫,陳琪都見他穿過,因此突然看到那一櫃樸素,陳琪才會那麽驚訝。
陳非把褲子放進去,若無其事地把衣櫃關起來:“年紀大了,還是穿得穩重些好。”
幸好陳琪似乎很能接受這個理由,沒再追究。否則她如果興致起來随便翻一翻,發現哥哥的衣服全換成了優衣庫,恐怕陳非就要頭痛了。
收拾好東西,陳非又跟陳琪合力把新床單換上。
“琪琪,你這次來,打算在北京住幾天?”
“我還沒定,不過我5月10號要論文答辯,可能會提前幾天回去準備。”
陳非一時有點回不過神,時間過得……真快。
陳琪比陳非小四歲,她02年考上港大英文教育系,陳媽媽最後住院的那段時間,琪琪休了半年的學,回去照顧母親。陳媽媽過世後,琪琪回香港完成學業,無論是那之前或之後,兩人基本沒有太多平心靜氣地說話的機會,很多陳琪的事,陳非都是聽媽媽和大姐說的。
07年琪琪畢業,陳煥國讓她回家幫忙她不肯,聽陳蕾說,她在香港找了一份工作,做了一年好像是不喜歡,又申請了一個碩士,沒想到一轉眼,她都快畢業了。
“我記得你讀的是教育管理,對麽?”
陳非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自己妹妹讀什麽專業,他這個哥哥竟然搞不清楚。果然,陳琪的臉色暗了下來,咬着嘴唇,有點僵硬地點了點頭。
“琪琪……”
陳非不知道怎麽安慰妹妹。裂痕一旦産生,在沒有愈合之前,無論怎麽粉飾都很難掩蓋它的存在。
事實最傷人。
陳琪沒有馬上說話,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
曾經,他們兄妹兩個那麽親密,哥哥長得好學習也好,而且他既不會跟她鬥嘴怄氣;也不像有些年齡隔得開一些的兄長,要麽嚴肅要麽冷漠,成天只跟自己的朋友厮混。他什麽都讓着她,她的朋友們都好羨慕她有一個這樣的哥哥。
她從小就以哥哥為榜樣,努力學習,考到哥哥讀過的初中,兄妹兩人自己住在深圳,只有一個蘭姨照顧他們的起居,那時陳非已經高二,課業很重,但他天天帶她上學下學,周末陪她回家,從來不嫌煩。
陳琪學業上的東西一直都是跟陳非商量着決定的,初中升高中、高二文理分班,高考的志願……甚至收到男孩子的情書,她都可以沒有壓力地跟陳非傾訴。陳非對陳琪來說,亦兄亦父,似師似友。
而所有這一切,卻被自己在過去的那五年裏毀了個幹幹淨淨。
還好,哥哥現在還願意搭理自己。她應該要知足。
“嗯,其實我這次來,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以後要幹什麽。阿爸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打算留在香港,他想把我們香港的那層公寓賣掉。”
陳家在淺水灣有一層将近2000尺的公寓,90年代陳煥國掘到第一桶金的時候買的,如今市價三、四千萬港幣,在香港絕對算得上是豪宅了。那個公寓前後裝修過三次,是陳非他們的第二個家。
即使早就猜到有那麽一天,陳非的心裏還是一沉。
“那大姐她們怎麽辦?”
陳蕾的一女一子都是在香港生産的,自然也是香港戶口,她的女兒遙遙5歲時回港上幼兒園,一直是跟陳琪一起住。去年陳蕾的小兒子志遠也開始上學,為了照顧兩個小孩,陳蕾也跟了過去,現在幾乎定居在香港。
“阿爸好像和大姐談過了,姐夫最近考慮在将軍澳那邊買一層小一點的,那邊的房價便宜很多,一個單位才500多萬。”
陳蕾的老公陸凱豪是做鞋類貿易的,論資産規模當然跟泰盛沒得比,但也是殷實之家,更何況這個年頭做實業的雖然擺出來一大攤,外表看着風光,資産負債表一拿出來都是慘不忍睹。反而不若做貿易輕省,一進一出,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陸凱豪家裏原來也是做實業的,是泰盛的下游企業,專門生産絨毛玩具所用的布料。陸凱豪本人雖然學歷不高,但是眼光狠準、精明能幹,外語不會幾句,把一大幫本科碩士生管得服服貼貼。
他踏入這個行業早,趕上了廣東高檔女鞋的出口高峰,從兩三個人的小公司慢慢做大,到現在公司裏業務員加QC有五十幾號人,年出口額近千萬美金,花500萬港幣買一層樓不算什麽負擔,按照他的話說,反正如果買在北京上海,也差不多是這個價格,還不如在香港,至少教育水平勉強能與國際接軌,競争也沒那麽激烈。
看到哥哥面無表情,陳琪知道他心裏難受,勉強笑了笑:“二哥,我聽老林說,公司的員工都很想你回去哦。”
陳非心裏暗嘆一聲,這個妹妹,果真是一點沒有安慰別人的天賦,哪壺不開提哪壺。但好歹她有這份心意,夠了。
他沒有接話,看了一眼妹妹:“琪琪,你自己有什麽打算?有考慮留在香港麽?”
陳琪搖頭:“我不是很想留在香港,雖然語言什麽的比較方便,但是我在那裏生活8年了,我想換一個環境。”
陳琪說的是實話,但不是全部。還有一些話,她羞于說出口。
香港的普通公寓陳琪見得多了,500尺的,800尺的,房間擠得進去後轉個身都困難,客廳裏擺個電視櫃、再擺個餐桌,連一套完整的沙發都放不進去,是名副其實的鴿籠。但是,如果以她自己的能力,連那樣的鴿籠都得跟別人合租才能負擔得起。說心裏話,與其租住在那樣的蝸居,她寧願回珠海去面對那個狐貍精和便宜弟弟。
現實逼到頭上來,當她開始面對自己,再一點一點回想過去,她才驚覺自己當初對哥哥有多殘忍。從哥哥回國,她就武斷地認定,他是覺得自己獨子的地位收到了威脅所以回來,而哥哥之所以會接受陳浩是為了讨好父親。她對哥哥各種挑剔是因為她認為,如果換作自己,一定會做得比哥哥更好……
她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也把哥哥想得太現實。而現在,真正輪到她做選擇的時候,她才幡然醒悟,她一點都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清高,而哥哥,更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現實。
“那你想去哪裏?還想從事教育嗎?”
陳琪想了一想,最後猶豫地點了下頭:“二哥,我想當老師。你覺得好嗎?但我聽說現在的老師的待遇不好,而且學生也越來越不好管……”
陳非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當然好。”
陳琪低着頭沒說話。
陳非又道:“琪琪,那麽多人着書立說,争破頭要成功、要出名,其中一個原因,無非就是希望自己說的話被別人聽見、被別人尊重,繼而影響別人。但是,再怎麽争搶奮鬥,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夠做到影響別人呢?老師卻可以。你不必額外做什麽,就有許多人等待着傾聽,你說的話會影響許多學生的未來甚至一生,我覺得這很神聖。”
“二哥……”
陳非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了解妹妹的個性,他知道她有多喜歡這個職業,當然也知道她在害怕什麽:“不要害怕去嘗試,你還年輕,就算試過之後後悔了,至少你知道那不适合你,對吧?”
“嗯!”陳琪終于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