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過了夜晚十點的京城,呈現出這個城市最迷人的一面:只有這個時候,曠達的馬路才會顯出它筆直而寬闊的皇城大氣,而夜晚璀璨的燈火又令這種大氣增添了一些精致迷離的氣質,特別是在那些溫度宜人的季節,比如現在。
JP白天談判晚上應酬,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他微閉雙眼,半扇車窗開着,城市溫柔的微風撲在臉上,帶來陣陣舒适的涼意。
忙了一晚上,陳非也有些累了。客人在休息,他也不需要提起精神應對。坐在副駕上,放松地靠着椅背,側頭望着窗外的夜色緩緩而過,腦子不自覺地便想起了電梯間的那一幕。
蕭孟安……喜歡着靖揚吧。只有面對自己愛慕的人,才會露出那樣複雜又純粹的神情,既欲言又止,又患得患失;似乎不顧一切,實際上瞻前顧後。有些時候,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勝過千言萬語。
如果單從外形條件來說,那兩人站在一起倒是挺登對的。
今晚明星雲集,各個都是賞心悅目的長相,但真正給陳非留下印象的沒幾個,蕭孟安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外形條件即使在那星光熠熠的場合也是數一數二,雖然他的好看與靖揚幾乎截然不同——
靖揚的美十分具有侵略性,五官每一處的線條都精致利落,如最璀璨的鑽石,他所到之處都會牢牢吸引住別人的視線;而蕭孟安的美卻猶如水墨畫一般,五官柔和延展得恰到好處,漂亮而不女氣,只要你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就很難移開。
這樣漂亮的一個人被靖揚吸引,陳非在最初的驚訝過後,現在理智地想想,也似乎理所當然。
有什麽奇怪的呢?如果他喜歡男人,也很難抗拒得了顧靖揚那樣的男人。
陳非自嘲地笑了笑。
自從知道靖揚對自己的心思,他一直想的是,如果自己不接受,對方會怎麽辦。
回京以來的生活圈太狹窄,除了同事之外,顧靖揚幾乎占據了他私生活的全部,以至于他竟然忘了,對方的生活圈與自己完全不同,他并不缺選擇。
他理所當然地享受着顧靖揚的友情,假裝不知道對方的感情,他以為他不想傷對方的心,但是他害怕的,究竟是什麽?
蕭孟安的出現就好像一個響亮的耳光,打醒了他的自以為是。
正胡思亂想着,車子抵達目的地,在中國大的門口停了下來。門口的禮賓人員殷勤地拉開車門,陳非迅速收起那些雜思下車,若無其事地對JP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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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晚安Jean,明天上午Andrew和我會過來陪你們吃早餐,然後由我送你們去機場。”
“好的,晚安。”
“祝你好夢。” 陳非說着,打開車門。
“Fred。”JP突然叫住了他。
陳非轉過身,表示洗耳恭聽。
“Tout va bien?” (一切還好嗎?)
JP并不是直接問他”Tu vas bien(你還好嗎)”,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Tout va bien”,以至于陳非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有點疑惑地看向導演。
JP注視着陳非,在他似乎洞悉一切的雙眼裏,有着純粹屬于長者的關懷。
“Fred,Andrew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男人。”
陳非的眼睛微微張大,JP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愛情是一條漫長而且充滿誘惑的路,你們都還年輕,但是無論多麽辛苦,只要還想一起走下去,就不要輕易放開對方的手。”
JP的表情近乎慈愛,陳非一怔。
Jean以為他和靖揚是那種關系嗎?
面前的這位,首先是靖揚的重要客戶,其次是相交不深的朋友,雖然這短暫的三天之內對方對自己表示了足夠的欣賞,但那并不表示他可以坦誠到當面駁斥對方的看法,尤其當這來自于一片純粹的善意。
陳非是個懂得珍惜別人善意的人,正因為懂,所以反應過來後,他沒有解釋,只是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夠誠摯:“我明白,謝謝。”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陳非在約定的時間內到小區門口,卻沒想到,等他的人不是Christine,而是顧靖揚。
“早。” 顧靖揚站在那臺七座的克萊斯勒旁邊,一身米白色休閑裝,雙手插在褲袋裏,神采奕奕的樣子。
“早。你怎麽親自過來了?”
“今天是周日,我自己送一下是應該的。”
陳非點頭表示理解,拉開副駕的門坐了進去。
顧靖揚也坐進車裏,他側頭看了看陳非,似乎想說些什麽。
“怎?” 陳非疑惑地看向他。
“沒事,” 顧靖揚笑了笑,“這幾天辛苦你了,周日還要你這麽早起。”
“怎麽突然客氣起來了?上次琪琪來我也沒少麻煩你。”
顧靖揚啓動車子往酒店去,陳非與他随口聊了幾句,态度尋常,對昨晚發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顧靖揚倒是希望陳非問點什麽,哪怕是好奇調侃,但陳非一副根本沒往心裏去的樣子,他反而不好貿然解釋,只好跟着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心裏說不上來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更加失落。
看到兩人一起出現,JP含蓄地給了陳非一個贊賞的笑容,只有陳非自己知道是怎麽回事,他難得地臉紅了一下,不過沒人注意到。
把JP一行人送上飛機,陳非的狀态就垮了下來,還沒坐上車就哈欠連連,上了車,他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舒服地嘆了一口氣:“好久沒有這麽累過了!”
顧靖揚好笑地說:“那你睡一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好。” 陳非也不客氣,腦袋一歪真的就開始睡。
這一睡就睡了一路,直到車停下來陳非才醒過來。
“到了?” 剛睡醒的聲音有着濃濃的鼻音,嘟嘟囔囔的,“我居然真的睡着了。”
“要不要一起吃午飯?”
“今天不了,我要回去補眠,改天吧。”
陳非說着就要下車,顧靖揚心裏有個直覺的念頭閃過,非常快,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叫住了那個已經打開車門的人:“陳非!”
“嗯?” 陳非轉過頭來。
對上陳非疑惑的眼神,靖揚一頓,他直覺得他必須說點什麽,關于昨晚的事情,關于蕭孟安。但理智又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說什麽呢?也許陳非根本沒往那兒想,也許,就算他誤會了,他也壓根不在意。
陳非跟你不一樣,他是直男,他當你是好朋友、好兄弟,僅此而已。顧靖揚壓下心底的複雜情緒,笑得若無其事:“好好休息,改天一起吃飯。”
“行。”陳非爽朗地答應。
說是這麽說,但是那之後,顧靖揚好幾次約陳非都沒成功,每次打電話給他都在忙,說是請了幾天的假,公司積了許多事情。
這聽起來很正常,顧靖揚沒有多想,他也忙,JP的事情并未随着導演回國而告一段落,反而合約簽下來之後,很多事情都要開始準備。暑期檔的影片也要開始準備。
五月底Mark和Emily來到中國,在北京停留了三天,顧靖揚每天晚上陪他們吃飯,考慮到桂林的行程,他本想讓陳非先跟他們認識一下,但打了兩次電話他都在加班,他只好先約了趙紫靈。
夏天轉眼就到了,這天下午顧靖揚跟Simon約在長安俱樂部打網球,兩人才打一盤就滿身大汗,這幾天天氣明顯熱了起來,連偶爾吹過來的風都是暖的。
停下來喝水的時候,想起來上次的熱鬧場景,顧靖揚道:“還是人多熱鬧些,這種天連着打半個小時可真要命。”
“可不是。今天怎麽沒叫上陳非?”
顧靖揚皺了皺眉頭:“他最近好像挺忙的。”
Simon敏感地發現了上司的語病:“好像?”
算起來顧靖揚已經好一陣沒見到陳非了。上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好像……是那個周日,他們一起送JP去機場?
他拿着水瓶的手頓住——陳非都是怎麽說的來的?
今天要加班。
今天沒空。
今天恐怕不方便。
今天真的不行……
一陣猛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髒,這不安來得太遲,以至于當它降臨的時候,就像在黑夜寂靜無人處散步時突然聽到的尖叫聲,他的背後突然寒了一下。
他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陳非似乎……有意在避着他。
“Andrew?” Simon終于确定了上司的不對勁。
顧靖揚不自覺地轉頭看他,臉上是極少見的空白。
“怎麽了?”
顧靖揚回過神來,他捏着水瓶的手緊了緊,才低聲道:“沒事,走吧,再打一盤。”
Simon沒再追問,看上司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不會令人期待,只好随他的動作站起身來。
天氣好像更熱了,兩個人無精打采地打了一會兒,Simon聰明地找了個借口喊停,兩人各自洗完澡,也沒約吃飯,直接散了。
這陣子陳非确實很忙,或者确切地說,他刻意讓自己很忙。平日裏天天加班到八、九點,不管公司有事沒事。周末則到處亂轉悠,不管有興趣沒興趣。
他不再去Francois的咖啡館,哪怕想要找個地方無所事事地放空,他也只想一個人呆着。但他又不太願意在家裏呆着,每到周末必出去瞎轉,因為只有在外面,接到那個人電話的時候,借着人聲嘈雜的背景,他才能理直氣壯地說:我真的沒空。
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的直覺,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在家裏說出這樣的話,對方一定能夠聽出他的敷衍,從而猜到自己不願意見他。
是的,他想跟顧靖揚保持距離,卻不想讓對方察覺。陳非覺得自己是個自私的人,既要自己的生活,又惦記着人家的友誼,太貪心。
這個周日下午,他照例在市裏轉悠,在美術館看了一場達利的畫展,出來的時候太陽正在收工,紅彤彤一個大圓盤擠在極具現代感的高樓之間,襯着京城灰白的天空,顯得滑稽又蒼涼。
一下午幽魂似的游走在那些畫幅之間,透過畫家的筆端所呈現的扭曲變形的世界,荒誕卻真實,陰暗卻迷人,壓得他的心裏喘不過氣來。盯着天邊的大紅圓盤看了一會兒,更加煩悶,本來計劃看完畫展去附近那家新開的日本餐廳吃飯,轉念之間,卻跳上回家的公車。
一路堵到家門口,那個讨人厭的夕陽已經徹底沉下去,他的手插在兜裏,慢慢往家走去。夏日的傍晚仍有天光,路燈還未亮起,因為周末的緣故,小區裏來往的大人小孩看起來都格外放松,陳非與這些拖家帶口的鄰居們擦肩而過,卻沒有感染到他們的悠閑,寂寞不聲不響占據了他整個五髒六腑,短短一段路,走得格外蕭索。
走到公寓樓門口,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那裏,微仰着頭,腦袋貼着牆。四周的光線已經十分黯淡,但不知為什麽,陳非竟能看到對方閉着的眼,還有微皺的眉頭。
他腳步頓住,正猶豫間,對方似乎有所感應,睜開眼向他的方向望過來,兩個人的視線對上的時候,小區的路燈無聲亮起,一時之間,兩人都有點怔忡,就這樣傻傻地對視着。
還是顧靖揚先反應過來,他走到陳非面前,帶來一團沐浴過後的清新香味。
人站在自己面前時,顧靖揚才發現,自己真的很久沒見到他了。思念傾巢而出,他克制住想要狠狠抱住他的沖動,臉上只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來:
“回來了?”
他的态度随意而溫和,仿佛他們昨天還在把酒言歡,仿佛他們本就約好了在這裏見面。
陳非遲鈍地看着走到面前的人。
顧靖揚一身夏日氣息,他穿着草綠色的休閑五分褲,白色短袖襯衫,腳上一雙墨綠色帆布休閑鞋,剛洗過的頭發沒有什麽造型,就那麽自然地垂着,即使這麽閑适到随意的裝扮,也讓人錯不開眼珠。
陳非喉頭發緊,他抿了抿唇,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
“怎麽不去大堂裏等?”
顧靖揚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陳非,然後說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這裏沒有人。”
但陳非卻聽懂了——作為一個不速之客,又怎麽能平心靜氣地保安的眼皮下坐在大堂裏等人。
他知道了。知道他避而不見。或許,還猜到了他為什麽避而不見。
可這有什麽奇怪的?他是顧靖揚,是你引以為知己的朋友,不會因為你避而不見就像普通朋友那樣知難而退,心裏罵一聲他媽的,表面上客客氣氣,謝謝再聯絡,然後不着痕跡地彼此疏遠。
陳非,你TM還要懦弱到什麽時候?
他突然就下定了決心,偏了偏頭:“上來再說吧?”
用的是問句,卻沒等對方的答複,推開公寓大門,穿過前臺,一徑走了進去。
感受到他突然的放松,顧靖揚心底隐隐的不安反而更加擴大。他沒有忽略陳非眼中閃過的那絲內疚,但是他也非常清楚,這個看上去總是溫和斯文的男人是多麽有主見的一個人。
事到如今,有些事或許只能攤開來才能說清楚了。跟在陳非後面,他也默默地想。
“吃飯了嗎?” 陳非打開冰箱看了看,只剩一點青菜和雞蛋了。
“還沒,剛打完球,你呢?”
“我也還沒,煮面條行嗎?”
“我都可以。”
像之前發生過無數次的場景一樣,他們一個站在廚房裏,一個靠在廚房門口,共同等一頓簡單的晚餐。
但又有些不一樣,他們的對話點到為止,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繞開某些話題,生怕觸碰到什麽,就會讓這輕松的氣氛提前結束。
吃完面,收拾完,陳非照例泡了兩杯紅茶,知道顧靖揚愛吃甜點,他從櫃子裏取出一包意大利産的巧克力千層酥,裝碟放在茶幾上:“将就着吃點?今天只有這個了。”
顧靖揚取了一塊拿在手裏,卻沒有拆。無意識地把玩着手上的甜點,道:“最近很忙?”
“嗯,端午快到了,趙總找了幾個做新式粽子的甜點品牌,市場反應還不錯。” 陳非口氣倒說不上多熱衷,但解釋得很詳細。
“你呢?JP那個項目弄妥了?”
“嗯,差不多了。”顧靖揚放下手上的甜點,看向陳非道,“JP托Delphine讓我轉達他的謝意,他說希望很快能在巴黎見到你。”
陳非垂眼笑了笑:“幫我跟他說謝謝。”
顧靖揚的眼睛仍然望着陳非:“Delphine問我,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陳非心裏一突,盡管他做好了攤牌的準備,對方切入的方式仍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下意識地擡頭:“你怎麽說的?”
“我告訴她,你目前在休長假。”
休長假……多麽委婉的說法。顧靖揚的應變能力令人贊嘆,陳非卻不知是否該感激他的體貼——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個“長假”到底有多長,或者,會否有結束的一天。
他自嘲一笑,心裏卻也松了一口氣,他沒有興趣去應付不相關的人好奇的探問,顧靖揚幫他找的這個理由很好。
顧靖揚早料到他的反應:“Delphine又問我,為什麽不邀請你到GMJ工作。她說,像Fred這樣的人才,你居然一點都不動心嗎?”
他頓了一頓,垂下的眼簾蓋住了那瞳仁裏面所有意味不明的複雜:“你想知道我是怎麽回答她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