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顧靖揚這句話問得十分暧昧,帶着明顯的期待和試探的意味。
好幾個念頭在陳非的腦中閃過,陳非心裏搖擺不定,卻幾乎忘了自己根本不需要這麽心虛。
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想要怎樣揮霍都沒有必要向任何人交代,他一直是這麽想的。
但在顧靖揚執着的目光下,他突然變得沒有底氣。
他定了定神,既然躲不過也不想敷衍,那就一次性說清楚吧。
顧靖揚沒有錯過陳非臉上那些細微的表情變化,他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陳非,看着他眼中所有的矛盾和掙紮消失,露出眼底深藏的一抹悲哀,緊接着,陳非做了一個很不陳非的動作——他有些狼狽地抹了一把臉,聲音低低的:“人才?”
那落寞的神色令顧靖揚的心像被什麽刺了一下,尖銳的疼痛轉瞬而逝。
他聽到陳非短促地笑了一聲:“你也這麽認為嗎?”
顧靖揚從沒見過這樣的陳非。他本來準備了很多話要來說服陳非,但是他突然什麽都說不出口。
陳非也似乎并不真的需要他的回答,他頓了一頓,繼續道:“會說幾門外語,看過幾本書,口才不錯,懂一點客戶的心理,能把客戶哄得高高興興,就是人才了嗎?”
“我以前也是這麽以為的。” 他的口氣說不出的自嘲。
“我以為我懂得客戶的思維方式,我能夠給他們留下很好的印象,能夠得到他們的信任,所以他們願意把訂單下給我。後來我才知道這根本不值什麽。
客戶選擇跟你合作,首先是因為産品的性價比符合他們的需求,其次是公司的聲譽和品質令他們放心,良好的溝通固然錦上添花,但就算你只會按着計算機用蹩腳的英語給客戶報價,只要你的産品對路,品質過關,溝通什麽的,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反之,一旦你的品質和服務出了問題,無論你如何巧言令色,客戶也一樣會棄你而去,那些欣賞啊交情啊共同語言什麽的,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這又有什麽錯呢?在商言商,公私分明才是正确的,你不可能因為跟客戶的關系好就指望客戶會犧牲自己的利益來幫助你。”
陳非從始至終聲量都不大,語氣平緩,卻十分難得地滔滔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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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認為我是一個人才,不過是看到我會說幾門外語、有一些知識儲備作為談資、懂得一點說話的技巧、知道一點做人的進退,但這些跟我是不是一個人才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父親不授權給我的時候,我不懂争取,只會跟他硬碰硬,這說明我情商不夠;公司出問題的時候我幫不上忙,說明我管理能力和危機應對能力都不夠;放下做到一半的事情逃到這裏,說明我不夠負責任。我這樣的人,算哪門子的人才?
你要我進GMJ,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真的進了你公司,我能做些什麽?”
顧靖揚聽着陳非這番自剖,心裏一陣一陣地疼,他一直知道過去那些事對陳非的打擊和傷害很大,但他沒想到他竟把自己全盤否定,對自己看低到這樣的程度。
怪不得他對Max贊揚一點都不放在心上,怪不得Cristine誇他寵辱不驚,如果一個人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什麽值得別人欣賞,他當然會對別人的贊揚無動于衷。
這樣的陳非令顧靖揚覺得又心疼又生氣。他心疼他所遭遇過的挫折,卻也為他的一蹶不振而生氣,他本應該像那日晚宴一樣生活在別人關注欽羨的目光之中,而不應該在陰暗的角落裏自卑自傷。
半饷,顧靖揚沙啞地開口:“陳非,你這樣說不對,連JP這樣閱歷豐富的人都坦誠他對你的欣賞,這對你來說,難道什麽意義也沒有嗎?”
陳非的眼神閃了一閃,他擡起頭:“今天如果我對JP有所求,我接待他的時候心态就不會那麽單純,那麽他對我的評價,自然就會跟現在不同。”
“那麽我們呢?我、Max、紫靈,我們都跟你共事過。你知道嗎?從你進公司到現在,紫靈一直對你贊不絕口,她甚至不敢指導你的工作。”
“趙總交給我的事情都是非常基礎的,那根本說明不了任何問題。而你、”陳非猛地頓住,把那句“你的評價根本不客觀”硬生生吞了回去。
顧靖揚卻敏銳低抓住了他不尋常的停頓:“我怎樣?”
“你是我的朋友。”
傻瓜都聽得出來,這不是真正的答案。
陳非一再自我否定的态度突然令顧靖揚覺得惱火,他強壓着火氣耐心地問:“你不願意進GMJ,這個我不勉強你,那麽你考慮過嘗試新的領域嗎?”
他其實不是一定要陳非在這件事上面給一個答案,這根本不是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正如他不是單單只為了陳非的答非所問而生氣。
突然發現對方在刻意地躲避自己,他一時沖動就來了,那時候,他只是直覺地想知道對方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站在陳非公寓樓下等了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裏,他又想了許多事。
陳非在避着他,這很顯然,而他居然這麽長時間才發覺,不是因為他太遲鈍,而是因為這家夥掩飾得太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他們送JP去機場時,陳非就已經開始在給他下套了,客人在的時候他跟他們談笑風生,客人走後他一路睡到家,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從頭到尾都在冷落他,之後就避不見面,他根本是早有預謀。
而他想不通的是,為什麽?
他等了多久,就想了多久。結合之前的蛛絲馬跡,他能猜得到的就只有兩個理由:
要麽是為了上次蕭孟安的事。親眼看到他跟男人糾纏不清,他感到厭惡了?但陳非是這麽膚淺的人嗎?他不相信。
那麽就是跟工作有關了,很顯然,陳非又鑽牛角尖了。上次幫他開假條時他的臉色就不對,他是不是覺得,把自己從他生活裏丢出去,他就能重新回到他“想要”的那種平凡的生活?
但是在看到陳非的那一刻,他就有了決定——不用想了,直接問。
他受夠了這家夥的任性,什麽都不說,随便下決定,倔得要命還愛鑽牛角尖,而令他最無法忍受的是,他竟然可以這麽輕易就把他丢出他的生活,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話題最後會跑偏到這個地方來。
陳非将來想要做什麽,或者暫時什麽打算都沒有,這都不是什麽嚴重的問題。每個人遇到低潮都需要時間,他認為自己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從來沒打算逼他做些什麽改變。
但是,當他們不知不覺談到這裏,他才發現,對于陳非的未來,他也許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不在乎。
怎麽可能不在乎。
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陳非心裏也有點火了,他已經掏心掏肺地說了那麽多,自尊都丢到地上了,對方竟然一點都不能理解。
他現在确實有點迷茫,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消沉,他只是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什麽事情是他真正想做卻又還沒有發現的,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樣,一頭熱地栽進一個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做的領域,再蹉跎一個十二年。
為什麽顧靖揚不能明白呢?
他一直是他最默契的朋友,為什麽現在卻要這麽逼他呢?
也是,像顧靖揚這種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什麽的幸運兒,怎麽能體會那種找不到方向的痛苦?
不知道出于什麽樣的心态,他很幹脆又快速地說:
“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這樣的回答令顧靖揚心裏一片冰涼。他知道這段感情一直是自己一廂情願,但他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幻想,如果他們一直是朋友,如果他們一直在一起,是不是有一天對方終會發現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他也有可能試着接受自己。
但是陳非滿不在乎的态度打碎了他所有的心存僥幸。
他閉了閉眼睛,心灰意冷地問:“陳非,你想過未來嗎?”
我就要走了,我很快就要離開中國,也許再也不會有機會回來。而你卻固執地在原地踏步。
陳非,你想過未來嗎?
如果你的未來不再有我,你會在乎嗎?
他為什麽一定要這麽逼我呢?陳非心裏突然一陣怒火,帶着自己也沒有發現的委屈,不經思考的話脫口而出:“想沒想過關你什麽事。”
但是,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後悔了,顧靖揚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本來就蒼白的臉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雙手青筋暴起,拳頭松開又握緊,過了許久,他才擠出一句話來:“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你躲我幹什麽?”
陳非驚疑不定的目光讓顧靖揚突然産生一種報複的快感,他又重複了一遍:“這段時間你一直故意躲着我對吧?我能不能知道,為什麽?”
沒有任何修飾,顧靖揚直接把問題丢到他面前。
陳非從未見過顧靖揚如此具有侵略性的一面。
一直以來,顧靖揚給他的印象都是溫和的、大氣的、包容的。
他有清明的頭腦、清晰的目标,又有足夠的資本和相當的幸運,這種近乎完美的條件令他不需要咄咄逼人才能為自己争取到些什麽。
“鋒芒”、“強勢”、“霸氣”這些詞都跟他完全搭不上邊,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甚至不需要壓低別人的存在感,就能自然而然地令人仰望。
陳非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是啊,為什麽呢?
因為他想要好好嘗試一下普通人朝九晚五的平穩生活?
因為他需要好好思考他的人生未來要怎麽走,而不是跟顧靖揚混在一起,讓生活漸漸偏離他設定的軌道,甚至回頭去走他決心抛棄的老路?
這些都是他曾經想好的措辭。等着顧靖揚什麽時候問起來,他就可以拿出來冠冕堂皇地應對。
但是當他真的問了,他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這個人,是他三十年來第一個如此傾心相交的朋友、兄弟,但是對方卻對他有着超越兄弟情誼的念頭。
而他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也不再能夠坦然地面對對方缱绻溫柔的目光。
這些變化讓他害怕。
盡管他的生活如一團亂麻,抛棄了過去的一切,一個人在北京過着近乎離群索居的生活,不跟任何親朋好友聯系,但那并不表示他可以永遠像孤島一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總會回到人群中,不管以什麽方式,繼續他的人生,承擔他應該背負的責任。
他不可能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他不是gay,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即使感情上他對顧靖揚确實有依戀,生理上他也無法接受。
到最後,他仍然給不了顧靖揚他想要的東西。
“我沒躲着你……” 陳非捏緊了拳頭,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顧靖揚的目光之下心安理得地胡扯。他垂下眼睛不去看對方質疑的眼光,一鼓作氣地說,“我只是覺得,跟你做朋友壓力很大。”
顧靖揚被狠狠地噎了一下。跟他做朋友壓力很大?
他幾乎要被他氣笑了。他等了一個晚上、費盡唇舌、丢盡臉面,結果就只得到這麽一個可笑的答案——跟他做朋友壓力很大?
這比直接拒絕他還令他覺得難堪。
“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我,你跟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被說中心事的陳非不自覺地擡起頭,顧靖揚怒極而笑的神情令他的心像被什麽刺了一下,尖銳的疼痛。
“陳非,你真的以為你可以過一個普通打工族的生活?” 顧靖揚從面前的碟子裏拿起一塊未拆開的進口食品,“哪一個普通白領會在家裏随時備着這種東西當甜點?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哪一個普通人像你這樣過日子,工資領多少花多少,買最好的票去看演出,随便看中什麽書就從國外快遞過來,拿存款請人去私人俱樂部吃飯,不理財不投資不考慮未來?”
字字戳心。
顧靖揚一口氣說完,瞪着陳非漲紅的臉,突然覺得十分洩氣。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但是他失控并不真的因為陳非的那句話,而是因為,他發現陳非居然是認真的,他是真的打算跟自己撇清關系。
他顧靖揚,對陳非來說,竟然是如此無足輕重。
陳非沒有打算為自己辯解什麽,他也辯解不了什麽,他們兩個說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至少不完全是同一件事,所以,沒什麽可争論的,他只能選擇閉嘴,讓對方誤會。
室內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氣仿佛凝固了。
嘀嗒、嘀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顧靖揚的心也跟着沉到谷底。
陳非是認真的。
雖然他不知道陳非為什麽産生這種可笑的想法,但他居然是認真的。
他心灰意冷地站起來,走到門口,竟然還是不甘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普通人……陳非,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說完這句話,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不走,他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沖上去狠狠揍他一頓,或者,做出更加不可挽回的事。
門“咯噠”一聲慢慢合上,聲音很輕,在沉寂的室內卻清晰得如同響雷,令陳非的心髒狠狠一顫。
他的目的達到了,但他卻沒有覺得輕松,四周的空氣濃稠得讓人十分壓抑,他受不了似的走到窗邊,鬼使神差地推開窗戶,夏日的風灌進來,拍在臉上。
他的視線往下看,顧靖揚正走出公寓樓門,他肩膀垂着,雙手插袋,慢慢地往前走着,不複來時的清爽銳氣。
我這是在做什麽呢?陳非茫然地想。我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團糟,而如今,連僅剩的朋友都被我搞砸了。
我果然……已經差勁到不配擁有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