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你永遠也無法理解,為了使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我們曾經付出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紀德

仲夏的周日傍晚,山頂的別墅整個都沉浸在午後的慵懶氣息中,門口的保安大叔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花園裏一個人影也無,只有夏蟬不知疲倦地叫着,正在逐漸西斜的陽光透過拱形的檐簾落在二樓那十來米長的紅磚長廊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正在這時,保安陳叔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音,他連忙睜開眼睛,看到老林的黑色賓利,他趕緊升起車閘放行。

老林把陳非送到門口,問道:“小老板,下午還要用車嗎?”

最近陳非已經很少自己開車了,一般都是老林接送,所以他才會這麽問。

陳非接管泰盛已經半年多了,但在他的授意下,公司的人原來怎麽叫他的現在還是怎麽叫。不過老林的語氣卻比以前恭敬了許多,不為別的,這位少東實在是……

從他接管公司到現在,一周至少六天,每天早上八點到公司,晚上最早九點才離開,周日加班也是常事。

老林是不清楚他都在忙些什麽,但是公司的改變所有人都看在眼裏,所有管理幹部走起路來都跟腳底生風似的,尤其是業務部的人,簡直恨不得能在腳上安一對風火輪。

他們業務部自己有好幾臺車,但是忙起來的時候難免調配不過來,有車沒司機的時候,偶爾也會請老林幫忙送一兩個業務員出門公幹什麽的。那些業務員在車上都會聊天,業務部的績效改革、分紅什麽的,老林聽得半懂不懂,但他們對這個改革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老林卻是聽得懂的。別的不說,這三伏天,一個大好的周日,大半個業務部都在自願加班,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更何況,這半年來,陳非比以前更加沉穩,也更加沉默,臉上少有笑容,那種上位者的威嚴無形中就會給下屬造成壓力。不只是老林,現在公司裏跟他接觸的高管,誰跟他跟他說話時都會不自覺地把聲音壓低一些。

別人對他态度上的改變,陳非既不在意,也沒有時間在意。每一天睡覺前,都恨不得明天起來的時候公司的盈利已經達到他的預期,每一天起床的動力,就是希望那一天他可以做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讓他的腳步可以更快一點。

他一邊心急如焚想要飛奔,一邊又不得穩住自己的腳步,不敢亂、不能亂。一亂,也許就真的什麽都來不及了。

陳非道:“我下午不出去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好的,那我明天早上還是七點四十過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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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已經下午四點多,陳非還沒吃午飯,他往廚房走去,想請蘭姨給他煮個面。

走到廚房門口,卻沒看到蘭姨的人,只有她的那臺老式的卡帶機放在櫥櫃上,幽幽的女聲正在唱着一首傷感的老歌。

潮聲浪聲去又來

前事降在我心靈內

留低是瑣碎片段

變幻抉擇無奈

未知道可應該

留住你不必再分開

碰到真情誰願拒人千裏外

不過這刻怕被熱愛

也許癡情全是惱人的意外

剛停住它卻又來

如可預知到未來

誰又會害怕它變改

留不住的每段情

心中偏不放開

心仍然是怕情不永在

不過也許這就是愛

到底癡情原是惱人的意外

怎能預知到未來

陳非默默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時蘭姨捧着一簍幹貨從後門走進來,看到陳非呆立在門口,叫了他一聲:“非仔,回來了?”

陳非立刻收起眼裏所有的情緒,他轉向蘭姨,露出一個笑容:“蘭姨,我肚子餓了,幫我煮碗雲吞面吧。”

“我馬上去做,你等等啊。”

“好,做好讓小劉送我房間吧。”

蘭姨應下了,看着陳非的背影,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陳非的飲食習慣她清楚,正餐之外他很少會吃主食類的點心,這會兒會喊肚子餓,多半中午送過去的午餐又沒吃。

也不知道這孩子整天在忙些什麽。

陳非回到自己房間,先去浴室裏洗了一把臉,把臉浸在冷水中,直到眼眶的熱度退下去,拿起毛巾把臉上的水擦幹,他連鏡子都沒看一眼,轉身走出了浴室。

這個周末Justin從香港過來找陳琪,他倆從在一起後一直是這樣的約會模式:一周見一次,有時在香港,有時在珠海,每次兩到三天。可能是因為沒能天天見面的關系,兩個人的感情熱度反而一直保持得相當好。

他倆昨晚出去玩到很晚,早上睡到十點多才起床,白天天氣熱,吃了午飯兩人窩在家裏,陳琪要準備上課的課件,Justin自己打游戲打到睡着,到了五點多被肚子餓醒了。

“這會兒蘭姨應該在準備晚飯,你先吃點點心墊墊肚子?不然一會兒正餐又吃不下。”

“好,但是我不要吃蛋糕那些的,我要吃蘭姨做的椰汁糕。” Justin說着站了起來。

“被你一說我也想吃了,一起去吧。”

陳琪把備好的課件收拾起來,兩人一起往外走,經過陳非門口的時候,Justin問了一句:“Fred今天不會還在加班吧?他都快變成工作機器了。”

陳非的事,陳琪終究忍不住告訴了未婚夫。心裏藏着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實在太痛苦了,尤其是年初那一段時間……

春節過後,哥哥本來要去美國,但他最後沒有去,陳琪就猜測,他和靖揚哥哥大概是分手了。

後來他去了一趟廣州,在那裏呆了兩天,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做什麽、見了誰、發生了什麽事。他回來後,無論誰問起來,他一概沉默以對。

這對哥哥來說是非常罕見的,一般來說,就算他有不想說的事情,他也絕不會讓你知道他不想說。陳琪之所以會知道他這個習慣,還是因為以前在深圳跟他住在一起,知道他很多“小秘密”,有時候阿爸正好問起來,他總能用漫不經心的方式随便塘塞,然後把話題岔開。

然而這一次,他卻只是沉默。

沒過多久,父親就把股權變更的手續辦了,哥哥正式成為公司的新董事長,一切都那麽平靜,順利得讓陳琪有點害怕。

但後來,事實證明陳琪的害怕都是多餘的,她的哥哥還是從前的那個哥哥,認真、負責、疼愛她。他對工作全心投入,對阿爸關照忍讓,他比以前更成熟,也更內斂。

按照道理說,對于這樣的結果,陳琪是應該開心的。她不用再擔心父親發現哥哥不同尋常的戀情,也不用再擔心這件事對他們家的聲望會帶來怎樣的壞影響。

只是……每次看到哥哥越來越消瘦的臉,還有那雙越來越沉默的眼睛,陳琪就忍不住會心疼,她現在自己也在戀愛中,于是懂得了将心比心。

後來她試探着把這件事告訴了Justin,她未婚夫倒比她豁達得多,最初的驚訝過後,Justin嚴肅地跟她說:“Gigi,我們應該支持你哥哥。”

陳琪有點茫然:“支持……?”

怎麽支持?

Justin在香港的時間再長,他也是個英國人。在他的觀念裏,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唯一主宰,首先應該為自己負責,做自己願意做的事。

為了照顧家人而犧牲自己的幸福快樂,這在他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

“你哥哥有他自己想要過的人生,他沒有義務為了照顧你們而犧牲自己的愛情,你應該鼓勵他去尋找他的愛人。”

陳琪最終沒有采納Justin的建議,雖然那聽起來很動人,但是……太不符合她家的現實了。

并且陳琪也知道,哥哥不會接受這個建議的。

哥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陳琪輕輕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試着旋了一下門把,門一打開,琴房裏的琴聲才微微地洩漏出來。

她讓Justin先下樓,自己走進哥哥的起居室。走到琴房門口,裏面的聲音又更清晰了一點。不是CD,是哥哥在彈琴,彈着一支她不認識的曲子,舒緩而沉思,內斂又溫柔,既不像古典,也不像流行,應該是哥哥最擅長的爵士樂吧。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轉身默默離開了。

陳非的确是在彈爵士樂,Bill Evans的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不過他倒不是單純在發洩情緒,而是在做功課——DB雜志讓他寫一篇關于這張專輯的樂評。

DB是當今世界爵士樂壇最權威的一本雜志,它在爵士界的地位就相當于Rolling Stone在搖滾樂界的地位,陳非長期訂閱這本雜志已經十年之久,當初顧靖揚第一次在陳非家裏看到的那本英文雜志,就是DB。

這樣的樂壇權威,按照陳非自己的個性,是絕對不會想到能跟自己有什麽關系的,他一直認為自己壓根算不上音樂人,連半調子都算不上。之所以會變成他們的約稿人,是因為Steve。

那年他和靖揚去羅徹底特,回來之後他就恢複了跟Steve的聯系,他按照老師交代的,把自己寫的音樂分析發給他,Steve看過之後大加贊賞。

面對他的鼓勵和鞭策,陳非不敢懈怠,從小曲到大部頭作品,從古典樂到爵士樂,做的樂曲分析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精。

到了去年年中,陳非收到DB的當月期刊,剛拿到就覺得有點奇怪,DB往常寄給訂戶的雜志都是一個透明薄塑料袋子包着,上面一張白色不幹膠紙寫着訂戶的聯系方式,但這次竟然用了快遞,而且上面他的名字還是手寫上去的。

他當時也沒多想就拆了包裹,裏面不僅有一本期刊,還有一張非常精致的小箋和一張cheque放在一個考究的信封裏,用一個漂亮的黑色回形針別在一起。陳非打開來看,然後就徹底愣住了——

親愛的陳非先生,

您關于Nina Simon的樂評已被本期雜志錄取刊出,非常感謝您對DB的厚愛,也感謝您獨到而精妙的評論,您糅雜了音樂技巧和歷史社會等相關知識的評論方式,令我等老樂迷耳目一新。我謹代表DB雜志,衷心希望未來能夠再次讀到您的文字。

随函附上本次稿費。

您真誠的

Ed Cohen

陳非迫不及待地翻到夾着标簽的那一頁,看着自己的文字刊印在殿堂級的音樂期刊,那真的是非常奇妙而激動人心的體驗。

是Steve。毫無疑問。讀過他樂評、并且會幫他投稿的人,只有Steve。

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後面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後來DB又刊了兩次陳非的樂評,到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們開始主動聯系陳非,請他針對某些專輯寫樂評。

DB雜志有一個reviews的專欄,每個月會刊出二三十張專輯的評論,這些專輯五花八門、年代不限。新銳樂手的第一張作品也有,耳熟能詳的大師經典也有;當月新出熱賣的也有,六七十年代至今長盛不衰的也有。

DB雜志也有幾位專欄寫手,每個月每人随機分三四張作品,文字短長随意,基本都在三四百字之間,當然,若是樂評人興之所至并能言之有物,寫個上千字也不是不可以,至于最後選擇哪些評論刊出,則取決于編輯們的品味和選擇。

他們希望陳非能夠成為他們的專欄評論之一,這樣的邀約對當時剛分手的陳非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救贖。他迫切需要做點別的什麽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則的話,他真怕他會忍不住把他所有的痛苦遷怒到別的人和事上面,而他知道那是不對的,是他自己做的選擇,他不該怪任何人。

這種半契約性質的合作關系,讓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振作起來,一頭紮進音樂的世界裏。

而那的确很有效。

或許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認。如果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是顧靖揚,那他最愛的東西,是音樂。

他不肯承認,也不敢承認。

小時候不敢承認,因為身上肩負着家族的希望、父親的驕傲,他幾乎從不曾想過他最想做的事情會否有可能跟商業無關,他一直告訴自己那就是他要做的事。在初顯天分就被迫放棄的時候是如此;在大學的時候是如此;在離開美國的時候,亦如此。

長大以後就更不敢承認了,他已經比他的同齡人落後了那麽多,而那些從小就走在音樂道路上的同齡人,有多少已經被時間無情淘汰,又有多少雖未被淘汰卻在苦苦掙紮?他真的還來得及嗎?一頭紮進去,真的不會後悔嗎?

或許,人都是只有在徹底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才能真正明白那對自己的意義。

DB的肯定激發了陳非對音樂的所有熱情,精神上的困頓則加深了這種熱情。他幾乎是把音樂作為他的救命稻草一般,除了工作,他把所有個人的時間全部給了音樂,不停地學習、不停地練琴、不停地聽音樂、不停地拆曲子寫分析。

雜志社發來的曲目名單他聽,名單之外的作品他也聽。別人聽完寫個三四百字的評論,他不僅寫評論,還把其中感興趣的曲子拿出來自己打譜、分析、即興改編。他的琴房裏迅速累積起了一摞又一摞手寫的樂譜,在每個無法入睡的夜晚,他把所有的思念都傾瀉在音樂裏。

而這一次,DB發過來的曲目裏,就包含了這一張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

當年,這張專輯是陳非愛上Bill Evans的契機,在這張專輯裏,鋼琴家展現了他絕佳的技巧和複雜的樂思,三首曲子overdubbed在一起,行雲流水般的優雅,卻又是前所未有的創新。

偉大的音樂作品,永遠不會只停留在聽衆的記憶裏,它們會随着聽衆的成長而從容展開它們豐富的內涵。當年的陳非聽得懂作品中巧妙而新銳的技巧,但是現在,陳非卻聽懂了那琴聲中失去知己的悲痛和孤獨。

或許他應該直接跳過這一張的,陳非想着,一邊想,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往下走,狠狠揭開還未愈合的傷口,自虐般地反複彈奏。

一曲彈完,他沒有給自己傷春悲秋的時間,他刷刷刷把自己剛才即興創作的部分寫下來,然後才開始動作寫評論。

他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做完自己該做的事,然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答應過那個人會去找他,而那個人也承諾過會等。

所以他得更快一些。

他還欠他一句話。

他希望他還願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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