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

第六十章 (1)

1996年夏 巴黎?蒙馬特高地

20歲的顧靖揚一身典型美國大學生的裝扮,黑T,白色百慕達短褲,腳上一雙nike運動鞋,肩上一個大號雙肩包,他手裏拿着一份破爛不堪的巴黎市區地圖,在蒙馬特區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上走着。

這是他的畢業旅行,他想也沒想就選擇了巴黎,雖然他的很多朋友都跟他說,巴黎人又高傲又做作,明明會說英文卻不肯使用,特別樂意看到外國人因為不會講法語而吃癟的樣子,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來了。他喜歡這個風華入骨的城市。

還好他沒聽朋友們的勸告來了,他慶幸着。巴黎人并沒有他們說的那麽誇張,至少他所遇到的路人都十分友好,他也沒有什麽語言上的困擾,巴黎人的英語水平總體來說還是相當高的,到目前為止,他的旅途都相當愉快。(作者畫外音:那是因為你長得特別帥好嗎……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蒙馬特是巴黎一個特別的城中村,那些趣致的房屋、鮮豔的花朵、錯落的階梯,輕易捕獲了過路者的心。這不像是巴黎,這更像是某個歐洲小鎮,而她,卻又曾是現代藝術的中心,那個年代波西米亞運動曾經在這裏誕生,那麽多如雷震耳的偉大藝術家曾經在這裏居住生活、來來往往:梵高、畢加索、勞特雷克、雷諾阿、郁特裏羅……

她是世界藝術之所以發展成為如今這個模樣最重要的見證者,即便在巴黎這樣每個街角都有藝術、每個地區都有歷史的城市,蒙馬特也依然是所有巴黎人的驕傲。

6月的天氣還帶着仲春的涼意,下午的陽光明亮而不炙熱,但是對于一下午都在走路的年輕小夥子來說,這點熱力也足以讓他全身冒汗。

又走下一段下坡路,路的盡頭有一條長椅,對面是一家鮮花店,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店門口整理她的紅玫瑰,腳邊一桶一桶的花花草草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

顧靖揚走到長椅邊坐下來,把背包放在腳邊,從旁邊的網格裏掏出礦泉水,咕嚕咕嚕往嘴裏倒了半瓶。

擰上瓶蓋,正要把水放回包裏,這時,他聽到一陣清脆的鈴聲,然後一輛單車從上坡拐角處出現——是巴黎市區随處可見的那種線條流暢簡潔的黑色單車,沒有前框沒有後座,超大的黑色輪胎讓單車看起來比別處的都要更加優雅。

踩着單車的是一個亞裔少年,他身上穿着淺灰色圓領薄毛衣,露出裏面一道淺藍色襯衫領子的邊,腿上則是一件深藍色直筒牛仔褲。因為是下坡路,他調皮地伸直雙腿踩着腳蹬站起來,雙手撐直在單車銀色的手把上,沿着青石板路俯沖下來。陽光穿過樹葉照耀在他清秀稚嫩的臉上,那雙漂亮的杏眼裏顯出快要飛起來的得意神氣。

顧靖揚眯起眼睛看着這一幕。

少年一邊俯沖一邊對花店的中年婦女喊了一聲:“Bonjour Madame Dubois!”

花店的女子聽到聲音轉頭一瞧,直起腰來笑着對他招了招手:“Bonjour Fred!”

少年騎到花店門口,一個急剎車,靈活的身影跳下單車,和花店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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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靖揚一手撐在椅背上,惬意地看着他們用他聽不懂的語言閑聊。

他真可愛,他想。

我等下得找他問個路,也許能順便跟他交個朋友也說不定。

少年結束了攀談,牽着單車朝他的方向走過來,正打算要踩上去的時候,顧靖揚站了起來——

顧靖揚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漆黑的房間裏靜得連暖氣的聲音都十分清晰,他睜着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意識慢慢回籠,夢境裏的陽光和少年退去,現實湧入意識裏。

這不是他的畢業旅行,他也早已不是20歲的少年。

這是他旅館的房間。

扭開臺燈,他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鐘,3:42。

他掀被下床,拉開窗簾,外面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在路燈的照耀下,泛着如雨後一般的濕潤光澤。

顧靖揚輕輕呼了一口氣,怎麽會夢到那麽久以前的事。

他的畢業旅行的确是在巴黎,他也的确在蒙馬特見過一個騎單車的亞裔少年,但他并沒有像夢中那樣上去跟人家搭讪,當然他也聽不懂人家的名字。

那只是他人生中小到不值一提的一個小插曲,小到早就已經從他的意識表層消失。

他竟會以為那個小男生是陳非……

他一定是想他想到瘋魔了。

顧靖揚揉了一把臉,夢中屬于青少年的悸動徹底消失,現實的思念和悵惘沉甸甸地漲滿了胸口。

一年了。

他們分開,已經一年了。

雖然他從來不承認他們已經分手,不管家人還是朋友問起的時候,他總是說他們只是暫時分開,但是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如果其中一個人堅持要分手,另外一個人就算再不願意,又能如何?

這一年裏,陳非沒有跟他聯系過,只言片語的問候都沒有,他就像從來不曾在他人生裏存在過一樣,徹底地消失在他的生活裏。

顧靖揚起初還嘗試着給他發信息,遇到有趣的事的時候;高興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他……想念他的時候。

每條信息都顯示已閱,但是他從來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他甚至會在發送之後,神經質般地盯着信息的窗口,希望至少能夠看到typing的字樣——那至少說明,他掙紮過,試圖給他回複過。

但他每次都失望。

發出去的信息,從sent到read的狀态都無聲無息,有時候是立刻,有時候要隔一會兒,有時候則要隔上很久,久到他已經沒在盯着屏幕。等他下一次打開,那一條勾才悄無聲息地變為兩條勾。他甚至無從知道他是何時打開的。

就好像那個人……真的已經把他忘了。他真的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朋友,有空就看一眼短信,沒空就晚點看,一切都如此随機。

後來他不再發信息給他。

不是因為這種自言自語讓他覺得無趣或尴尬,也不是因為氣他如此絕情。他知道陳非的意思,他要自己move on,他不想自己被困在這段前程未知的關系裏。

被困住,就無法重新開始。

而他的每一條信息,都證明他還活在有他的生活裏。

Fred,我會向你證明,即使我的世界裏不再有你,我也一樣愛你。我不要重新開始,我只要你。

但是也請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答複。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頸間,那裏挂着一枚戒指,和他留給陳非的一模一樣的戒指,連內側刻的那行字都一模一樣。

帶着體溫的金屬圓環似乎給了他一些安慰和力量,他勾起戒指放在唇邊親了親,睡覺吧,明天還有一場戰鬥。

我會好好保重自己,直到你回心轉意。

顧靖揚這次來巴黎是為了一場并購案。

說起來,GMJ投身電影界這麽多年,從來都是獨善其身,顧靖揚有事業心不假,但是就像顧靖岳所說的,他的野心從來沒有膨脹到要成為業界最強之類的程度。他做的每個決策都是為了讓公司更好,但他從來不刻意追求漂亮的數字,更對碾壓別人沒有任何興趣。

但是,或許命運就是這樣,你越專注于自身,當你成就自身的卓越時,往往也已經在無形中超越了無數的人。

GMJ這三年在顧靖揚的領導下,每年以15-20%的速度在成長,他們負責動畫特效的幾部好萊塢大片都取得全球票房佳績,其中一部更是成為電影史上票房前五,兩個月全球票房超過8億美金,其中單單中國市場就貢獻了2.93億美金的票房,這也再度證實,顧靖揚當初提前布局中國市場、以及在他回國之後保持中國分部獨立的策略是正确的。

所以這幾年GMJ在業界名聲大噪,股票更是一路飙高,從顧靖揚接手時的每股21.02美金到現在每股43美金,直接翻了一番。

即便如此,顧靖揚也沒有被成功沖昏頭腦,他依然專注于GMJ擅長的兩個領域:動畫與發行。他既不介入影片制作環節,也不參與兼并擴張的資本游戲。

這一次會加入這場并購案,最初也并非顧靖揚本人的意願。

他們的競争對手Paxar公司于去年十月份發起了對知名游戲公司PW公司的惡意收購,Paxar公司以低價競争聞名業界,早在顧靖揚還在中國的時候,他們就曾以價格優勢從彼時不善控管成本的Ge手上搶了不少客戶。

後來顧靖揚回歸,GMJ在成本和産品效果上逐漸取得平衡,并且在他的壓力下,能夠專心于技術的Ge連續取得幾個重要的技術突破,成本更是一降再降。可以說,GMJ這幾年的業務之所以能夠發展得如此迅速,與Ge的貢獻也是分不開的。

PW游戲公司一直以磅礴大氣的劇情和細膩精良的動畫制作吸引消費者,如果被Paxar兼并成功,且不說PW公司的前途未蔔,對GMJ也勢必會形成巨大的威脅。

PW公司不願意被經營理念不合的Paxar公司兼并,他們聘請了高盛公司為他們的反兼并做顧問,而負責他們case的投資顧問Michel Freitag,正是GMJ的個人大股東Robert Freitag的親弟弟,Michel一向信任哥哥的眼光,在Robert的推薦下,他找上了顧靖揚,并向PW公司的總裁John Johnson推薦了GMJ做他們的白衣騎士。

于是在Michel和Robert的牽頭下,John Johnson和顧靖揚在加州見了兩次,他們兩人年紀相近,脾氣和經營理念也頗為相合,反兼并策略于是很快确定下來,經過将近兩個月的準備,他們基本已經進入反擊的最後階段。

元旦過後,Paxar公司發起最後一輪進攻,他們已經把他們的兼并價格提交納斯達克,等待股東的最後表決。

John Johnson這段時間正在歐洲為他們新游戲的歐洲首發做巡回演講,昨天巡回到了巴黎。時間緊急,所以顧靖揚帶着他的團隊特地飛來到巴黎與他碰面。

也不知是因為故地重游勾起了顧靖揚遙遠的回憶,還是因為陳非特別喜愛這座城市的緣故,顧靖揚竟做了那樣的一個夢。然而曾經最親密的人現在卻形同陌路,他甚至沒辦法問問他,96年你是不是來過巴黎?當年我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第二天上午,JJ在演講結束之後立刻與顧靖揚的團隊、雙方的投資顧問團碰面,由于此前的溝通一直非常順暢,雙方都有極大的合作意願,最後報價很快确定下來,GMJ決定以每股17.3美金的價格買下PW公司,一半以現金支付,另一半以股票形式支付,并且這個價格比Paxar公司的最終報價高出兩美金,對PW的股東也算是交代得過去了。

為了盡可能低調,他們開會所使用的會議室是位于左岸Saint Germain des Prés 的Montalembert酒店,與JJ團隊和顧靖揚團隊入住的酒店都離得遠遠的。開完會,顧靖揚團隊又在這裏沙演了一遍回國後應對媒體和股東的問題,之後才各自離開。

走出酒店大門,撲面而來的冷空氣讓在室內窩了一天的顧靖揚精神為之一振。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多,但他并不急着回他的旅館,謝絕了門童為他叫車的好意,他在城中漫無目的地逛起來。

巴黎是一個非常适合步行的城市,在顧靖揚走過的城市裏,除了紐約,大概再沒有任何一個跟巴黎一樣适合步行。這個城市不大,以國際大都市而言,它的人口居住密度也不高,而且它實在太美麗,每條街巷都能見到歷史保護級建築,每個拐角都有讓人忍不住進去坐一坐的咖啡館,讓人走上半天也不覺得累。

顧靖揚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不辨方向地往前走,遇到紅燈就轉彎,遇到綠燈就直行。走了十來分鐘,眼前豁然開朗——他走到了塞納河邊。

“站在冬天的塞納河上,再糟的心情也會變好。”

有人曾經對他這麽說過。

他還記得當時那個人臉上生動的笑容。

昨晚的夢境不合時宜地浮上心頭,夢境中那張稚嫩的笑臉,不知何時竟與記憶中那張臉合二為一。

思念一點一點地發酵,沿着他的五髒六腑攀爬上去,在靠近心髒的地方慢慢收縮,緊得他的心都發疼。

插在口袋裏的手攥成了拳,腳步卻不受控制地往橋上走。

那座橋上有一座不知道是誰的雕像,圍繞着雕像的那三面雕花鐵欄杆上,密密麻麻地挂滿了各種各樣的鎖,上面寫着各種各樣的愛語、心型圖案,和一對對情人的名字。那是戀愛中的人最真摯也最脆弱的希望,似乎只要在這個浪漫的城市、在這浪漫的河水邊共同挂上一副鎖,就可以把他們的愛情永遠地鎖住。

顧靖揚緩緩走過,走到橋中央,從那裏能看到La Conciergerie那造型獨特的漂亮建築,也可以眺望到遠方埃菲爾鐵塔的塔尖。正在逐漸下沉的夕陽把整個天空和周邊的建築都染上金色——不是那人說的灰藍色的天空,卻也一樣美麗。

河上的風特別大,他像個傻子一樣站了半天,冷風透過薄毛衣,吹得他胸口一片冰涼。

他剛完成了一樁并購案,這樁生意将會把他的事業再度推向高峰。如今他站在這個被無數人稱為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入目是油畫般美麗的景色,但他的心情卻一點也沒有變得更好。

陳非,你這個騙子。

此時的珠海已經是深夜兩點。陳非剛剛洗完澡,正準備就寝。

他拿起手機準備調鬧鐘,一打開界面,whatsapp上一個豔紅色的“1”映入眼簾。

他的手頓住了。

這個時間……

會是……他嗎?

他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他的信息了。

剛分手的時候,他還會時不時地發信息過來,或問候,或傾訴,或抱怨。随着時間推移和他永遠的沉默以對,他發信息的間隔越來越長,過了夏天,就再也沒有了。

他想,他應該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跟他分手,是希望放他自由。

如果他接受他的問候,回複他的思念,安慰他的抱怨,那麽他們見面不見面、分手不分手,又有什麽差別……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發來的信息,看到每個字都刻進腦海裏,看到連标點符號和發信的時間都能倒背如流,卻連把光标移到編輯欄都不敢。

就算他自作多情吧,但是他總覺得,如果他試圖寫些什麽,他一定會知道。

所以他只能忍着。

他拿着手機坐了一會兒,自我安慰道,我只是看看,沒關系的。

他打開whatsapp,第一排第一行,聯絡人的那張臉并不清晰,但陳非的唇角卻不自主地勾起一絲微笑,他記得那張臉上的每一道弧度,他記得他五官的每一個細節,他疑惑的時候一邊的眉毛會挑起來;他大笑的時候眼尾會有淡淡的褶皺;他的唇角即使不笑也微微上揚;吻住他的時候,豐潤的下唇觸感特別迷人……

陳非點開那個信息。那似乎是一張映着桔光的風景照,他打開照片,大片似要燃燒起來一般的天空映入眼簾,與天相接的是粼粼閃耀着金色波光的河水,河上一座一座的橋在視線中遠去,如同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河流。還有河兩岸的那些建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漂亮得像一副油畫。

他只發了這一張照片,再沒有任何只言片語。

可陳非卻讀懂了。

在這個冬天的深夜裏,思念再一次無法遏制地彌漫——我也很想你……

我為什麽要這樣壓抑自己?

我為什麽要讓他這麽難過?

我們明明彼此相愛,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深夜總會讓人格外脆弱,壓抑得太久太深的情感終于在這一刻短暫地占了上風,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正确的。

他的手點在會話框裏,不夠理性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浮現在屏幕上。

他把那些話看了又看,一遍又一遍,仿佛出現過的就是真實,仿佛存在過就是表達過,仿佛這樣對方就已經收到了他的心意。

但最後,他還是把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删了。

顧靖揚發送完那張照片,就把手機放回兜裏。

這樣就夠了,我只放任自己這一次。他告訴自己。

他轉身往橋下走,低着頭,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依舊是來時的那個姿勢。

塞納河上成群白色的飛鳥從他身後掠過,在一大片燦爛的晚霞和夕陽中,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東方男人卓然不群,英俊迷人,引得路邊的行人紛紛注目,對面馬路不少女孩甚至拿起了相機。

我們都只看到他外表如此美麗,這世上又有多少人真正在乎,他內心有多麽孤寂?

尾聲(一)

2015年4月6日

寬敞明亮的頂樓會議室內,三男二女分坐在橢圓形大會議桌的兩邊。

會議桌的一邊是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子,高的那個略嚴肅,帶着金邊眼鏡,一張薄唇似乎能說會道,又似乎鐵石心腸。矮的那個梳着老式的中分頭,圓鼓鼓的肚腩幾乎卡到會議桌的邊緣。

這兩位,高個的恰好就姓高,是本地一家知名律所的合夥人。而那位矮個的,則是本地公證機關的主管,姓梁。

會議桌的另一邊則坐着兩女一男,坐在離門最遠的那一位,整個人的穿着和氣質與會議室這樣嚴肅冰冷的氣氛似乎有點不搭,她一頭俏麗的長直發,打扮時尚活潑,一雙杏眼令她看起來顯得天真無辜,一看就是在蜜罐裏泡大、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

挨着她的也是一個女子,一頭波浪長發,穿着和氣質都十足女人味,輪廓明顯的臉上化着得體的淡妝,看上去不辨年齡,但是那雙精明的大眼睛卻隐隐透出一股屬于女強人的強勢。

坐在上首的男子同樣看不出年齡,如果不是他那穩重內斂的氣質,單憑那張沒有任何歲月痕跡的臉和那雙獨特的杏眼,說他是個大學生恐怕都有人信。然而高律師卻是跟這位長期打交道的,當然既知道他的年齡沒有看上去那麽小,更清楚這個人的本事和脾氣,都一樣令人難以捉摸。

數億的身家啊……說不要就不要了。真不知該說他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說他天真得不知人間疾苦。

但是看看他提出來的放棄財産的條件……高律師都不用翻,那些條件,一條一條,都已經列在他那硬盤一樣精準的腦子裏。啧,不愧是喝過洋墨水的,先兵後禮一點都不含糊,并且思維如此缜密周到,連他這樣從業多年的律師都不得不佩服。

“陳先生、兩位陳小姐,關于陳氏集團的股權變更,以下是幾位商定的最終協議,今天市公證機關的梁科長特地撥冗前來做這個公證,”他說着看向梁科長,兩人互相颔首致了意,他才繼續道,“所有協議內容在三位簽名後将會正式生效,之後任何變更,都需要三位以及相關人員的共同确認才能生效。”

高律師擡頭看向對面三位,開始宣讀協議上的條款。

“協議第一條,關于陳家位于香洲別墅區海淩路1號的住宅,目前抵押給工商銀行為泰盛有限公司融資三千萬,今年5月之前,泰盛有限公司須從2014財年的利潤中撥出三千萬償還該筆貸款。貸款還清後,該別墅産權所有人陳煥國先生不變更,并且,該別墅屬于陳煥國先生私人財産,陳氏集團與泰盛有限公司均不得再以任何理由使用該産業作為融資渠道。”

高律師擡頭看了看對面三個人,看到他們都無異議,他繼續念道:

“協議第二條,陳非先生将把其所擁有的陳氏集團50%股份全數轉讓如下:陳蕾女士和陳琪女士各15%;陸志瑤和陸志遠各10%,在陸志瑤和陸志遠分別年滿十八周歲之前,他們的股份暫由其母陳蕾女士代為監管。同時,陳氏集團和泰盛有限公司的法人由陳蕾女士承擔。”

陳非和陳蕾聽完都表示同意,只有陳琪,她聽完之後有些無措地看了看大姐和二哥。

大姐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坐得稍遠的二哥也溫和地對自己笑了笑,眼睛裏都是鼓勵。

陳琪又看了看一臉嚴肅的高律師和笑呵呵的梁科長,當着外人的面,她終于憋下心裏所有的話,也點了點頭。其實她也明白,二哥已經做了決定,誰也不可能改變得了了。

“協議第三條,自協議生效之日起至陳煥國先生百年,期間陳煥國先生的贍養費,包括必要時的醫療費用,均由陳蕾女士和陳琪女士共同承擔。贍養費初步商定為每個月10萬元,于每月第一周彙入陳煥國先生私人賬戶。此費用可根據當事三方的商議再做調整。”

這次陳琪迫不及待地同意,陳蕾和陳非都忍不住笑出來,嚴肅的會議室總算有了一絲活潑的氣氛。

“協議第四條,也是最後一條,陳非先生赴美讀博期間,其所有生活費用由陳蕾女士承擔……” 高律師讀到這裏,停了下來,詢問地看向陳非,“陳先生,這一條……”

這條內容是迄今為止他們唯一有争議的一條,陳非讀博期間學校提供全額獎學金和每年三萬美金的工資,他自己本人一再強調他不需要額外的生活費了。但這是唯一一條由陳蕾提出來的,所以識時務的高律師還是加上了,畢竟,從今以後,他們律所要服務的,就是陳女士而不是陳先生了。

至于生活費怎麽給、給多少,那就是人家的家務事了,反正協議上沒說明,他也樂得不操這個心。

陳非還沒來得及說話,陳蕾手一揮:“讓你加上你就加上,高律師,這協議回頭還得給我父親過目的,整個協議都是我占便宜,這像什麽話。”

就算加了這一條,您還是占了大便宜啊……高律師腹诽着,嘴巴上卻應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姐,你知道我從沒這樣想過。” 陳非誠懇地看向大姐,“你願意接下這個攤子,我很感激。”

他這番話說得真心實意,在如今的環境下,管理生産型企業是一個壓力十分大的工作,他自己一個大男人都常常覺得累,更別說是姐姐這樣休息了多年的女孩子。

況且姐姐的兩個孩子都未成年,志遠今年才13歲,志瑤也才15歲,如果不是為了接手泰盛,姐姐本來是打算在香港照顧他們到考上大學,如今卻只能讓他們跟着保姆一起過,對于志瑤和志遠來說,他們也未必是樂意的。

但是,陳非沒有辦法再等下去了,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無論是為了他的夢想,還是他的愛情。

半路出家的人有旁人無法理解的彷徨,當他開始那些繁瑣的申請程序,看着一項一項的硬性要求,那時候,無論他對自己如何自信,都無法不去正視那些現實的差距。

陳非最初想要申請的是南加大的Doctor of Philosophy, 也就是傳統的musicology,音樂學是他的全部音樂知識中最薄弱的一塊,也是他最想要填補的一塊空缺。但是這個學位第一個要求就是德語閱讀水平過關,他從來不知道。

如果他能早一點做準備,以他的英文和法文基礎和他的語言天分,要掌握德語的閱讀并不是太難的事。但他直到去年年底,估算到公司14年度盈利達到自己預期了,才匆匆忙忙準備材料,所以,看到學校的這條硬性要求後,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爵士表演。

但哪怕是這個退而求其次的Doctor of Musical Arts,他也差點兒申請不上。這個以performance為主體的PhD學位,同樣有一個要求是他不符合的——

“DMA applicants mustplete the appropriate master of music degree program or its equivalent”。

(DMA的申請者必須具備相關的音樂碩士或同等學位)

如果不是他的三封推薦信夠有力度,如果不是他這兩年在爵士界也算有了一點小小的知名度、不算完全從零開始,他甚至不确定他在這些冰冷的硬性條件下不會打退堂鼓。

人在舒适區的時候是很容易沉溺在其中的,尤其是衣食無憂的時候。就像溫水中的青蛙,無頭蒼蠅一樣地忙碌着,享受着世俗的成功、周圍人的贊賞、親人的期待和崇拜。

而踏出舒适區外,他就變成一個最微不足道的人,一邊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準備着多年沒有碰過的入學資料和各種考試,一邊還要接受別人最嚴苛的審視和挑剔。

兩邊的對比太強烈,所以耽擱越久,就會越懦弱,越踏不出改變的那一步,然後讓慣性把自己一點一點套牢,再多的激情、再美的夢想,也在這長期的慣性中慢慢被磨成齋粉,直到自己也面目全非。

但他不能。

只要一想起那個人凝望他的眼神,一想起那個人對他說過的那些話,他就沒辦法安心地呆在這溫吞的舒适區裏。他必須給他一個交代,哪怕……他也許已經不再需要。

他這種孤注一擲般抛棄一切也要去追逐“夢想”的決心,陳蕾覺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明白。就算弟弟把厚厚一摞發表過他文章的期刊雜志放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明白,為什麽這些東西的分量竟能勝過他們所擁有的這一切。

明明公司這兩年發展得那麽順利,明明他做得那麽好。

她不明白,父親更不明白。但至少陳蕾知道,弟弟跟自己不是同一種人,他有一個自己永遠進不去的世界。

她本來就是要強又閑不住的個性,這麽多年在香港專職帶小孩早就帶得自己都快要發黴。這兩年孩子漸漸大了,不需要天天接送上下學,她的空閑時間就更多,思來想去,就跑去進修去了。

她先是在港大報了一個企管進修班,讀完覺得挺有意思,又報了理工大的財會初級班和中級班。以前看到書就頭疼、自高中畢業後沒碰過書的人,如今可能是憋太久了,居然發現了學習的樂趣,看她勤奮刻苦的樣子,連她老公都打趣她,莫非還想去讀個EMBA什麽的。

EMBA就算了,那玩意兒陳蕾覺得對自己來說還是太高深了。她跟弟弟不一樣,天生不是讀書的料。不過,由于進修的時候接觸了各行各業的同學和商學院的教授,再加上香港整體的商業環境,她無論是眼界還是見識,都比以往在珠海做生意的時候都更開闊了。

按理說,她這麽上進,和弟弟之間的距離應該是縮小了,但奇怪的是,懂得越多,她反而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弟弟之間的差距。以前只是覺得弟弟很會讀書,很優秀,跟她不一樣,但現在,她對弟弟卻隐約産生了一些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敬佩。

因此,無論弟弟的那個世界她了解還是不了解,既然他堅持那才是他要的,那麽她也樂意成全。

因此,聽到弟弟那麽說,她拍了拍他的肩:“非仔,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即使說着這樣溫情的話,陳蕾也還是那副豪爽而灑脫的表情。

既然當事人态度一致,接下來的手續就很簡單了,簽字、蓋章、打手印。高律師和梁科長在最後的文件上也一一簽上自己的大名和私章,又一番寒暄過後,兩人帶着文件準備告辭,陳蕾在門口拎起早就準備好的禮盒:“勞煩兩位假期還要工作,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還請不要推辭。”

她的神色大方,一邊把禮盒自然地塞到兩人的手上,一邊開門把他們送出去。

看着姐姐老辣又自然的動作,陳非和陳琪相視而笑。

送走客人,陳蕾問陳非:“真的要馬上走嗎?不是都要放暑假了,怎麽不等開學再過去?”

“不了,姐你這幾個月工作适應得很好,我現在走也沒什麽影響。”

陳蕾笑道:“好榮幸,所以我的表現通過我們陳董的考核了?”

被姐姐這麽一說,陳非有些尴尬,他當然知道姐姐何出此言,他在公事上的确是有點兒六親不認,姐姐又離開職場太久,他剛開始的時候難免嚴格些。

“姐……我……”

看到他這樣,陳蕾反而不好再開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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