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斂蹲在槐樹低枝上,垂首望着下方。

初春剛化了雪,烏江府破冰,魚市方開,瓦市裏人頭攢動。生意人不少,趕集人也多,人多的地方便少不了手藝人。

李斂望着槐樹下那個手藝人,臉上沒有表情。

耍手藝的是個男子,面白無須,中等個頭,穿一身藍布短衫,頂破天三十六。男子手上雖然玩得溜,也知曉怎麽攥住來人的眼珠子,但身材不合适,一看便知不是以耍手藝為生的。

李斂便是在看他。

她已看了有時辰了,男子先使了個“三出袖”,又玩了個“畫中仙”,現下正在取盆燒油,做那“滾油取富貴”。

柴火熱燒,油不刻便沸在鍋裏,滾起銅錢大泡。

男子收着嗓子連疊聲地吆喝,見四下裏圍觀者漸衆,他又卷了兩次袖子,将手在一旁涼水盆中浸了浸,将臂伸進滾燙的油鍋中,取出了沉在底下的兩個通寶。

四周一片抽氣。

“看見了?各位父老鄉親都見着了?”男子舉着那枚油淋淋的通寶四下展示,臉上一股得意勁兒。“怎麽着?神仙張三爺沒框你們吧?我有仙人護體,水火不侵!各位要是信服了,有人的捧人場有錢的捧錢場嘞!”

人群中忽而有掌聲響起,衆人于是漸漸皆鼓起掌來。

張三爺身後一個準備東西的年輕跟班立時走向衆人,趁此端着個笸籮四下裏轉了一圈,回來時笸籮裏便有了不少銀錢。

跟班正讨銀子時,李斂腳下的槐枝一沉,她并未轉頭,只笑道:“這枝子承不住兩人。”

腳下的枝子一顫,身旁人影掠過。

下一刻,她頭頂上傳來男子的低沉之音:“瞧這騙錢的做甚麽?”

李斂不答反問道:“你看不出?”

男子反問道:“看出甚麽?”

李斂笑笑,道:“沒甚麽。回來的這麽晚,上哪溜達去了。”

男子道:“遇上幾個朋友。”

李斂道:“怎麽天下間到處都是你朋友。”

樹下方那張三爺已然收了油鍋,命跟班去取一捆長麻繩。順着李斂的視線望了片刻,男子道:“你若要看,還是該下去給他些銀子才是。”

李斂輕笑一聲道:“你既說他是騙錢的,我又為何要白折銀子給他。”

男子道:“江湖上走跳的,各吃各行的飯,都不容易。若都是你這般白看的,今日收了攤,他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話落從懷中掏出半吊錢,手一揚丢進了距着樹冠一丈開外的笸籮裏,銅錢打進去的速度極快,卻半點聲響也沒發出來。

李斂掃了一眼笸籮,笑出聲道:“賀傻子,你要叫錢燒得手疼,不若全給我使。”

賀铎風道:“七娘,你少說擠兌人的罷。天快晚了,先去尋地方歇腳。”

李斂道:“你先去罷。”

賀铎風道:“你呢?”

李斂道:“我在城中轉轉。”

賀铎風直直道:“你有事?我陪着你。”

李斂笑道:“沒事,不想和你待一塊罷了。”

賀铎風也笑了。

李斂感到肩上被人拍了兩下,賀铎風說了句“尋着客棧我向你發信。”,身影一掠,消失了。

賀铎風走後,李斂活動了下身子,一個鹞子三疊倒翻下了樹冠,貼着樹幹影般滑落到地下。

理了理身上的短打,她慢慢走進耍手藝的觀者人群中。

李斂瘦,個頭矮,人瘦好騰挪,在人群中幾個出溜,她便去了盡前頭。

她鑽過去的工夫,恰逢那張三爺的“登仙路”使到一半。

繩技實際不過是雜耍把戲中極常見的招式,但這張三爺使的不是一般繩技。那小跟班尋來的麻繩粗細如拇指,長可有五十尺,兩端皆不系着,也不尋搭處,就那麽直直抛向半空裏。

照着這張三爺和觀戲者吹噓的,他這一招能“騰踯翻覆,繩頭直達天庭,系在南天門的銅栓上。”

粗麻繩堆放在地上,張三爺手持一頭擲于空中,繩遂直直上騰,剛勁筆直,然後緩慢落地。

開始時他先抛出去二三丈高,後來漸能抛四五丈高,騰在上空,仿佛有人在空中牽引,觀者衆人皆大為驚異。

李斂下來時,便恰逢張三爺的繩技使到此處。

環臂站在一旁,她同衆人一道仰頭看那粗繩愈抛愈高,後來竟高抛二十餘丈,粗繩筆直垂吊下來,抻緊脖子仰空也不見繩端。

當着衆人的面,張三爺兩手抓住粗繩下勁兒拽了拽,麻繩系住一樣紋絲不動。兩手上攀引了個結,他兩腿一蹬上了繩子,扭身對衆人傲然道:“各位看好了,張三爺要去天庭走一趟了!”

話落他仰頭向上攀,勢如飛鳥般望空而去。

張三爺爬得雖說不上快,卻也并不慢,不過半刻鐘人便不見了。趁着衆人抻脖子望他的空檔,他那跟班取出一打黃符來,堆着滿臉賤笑向觀者兜售。

“諸位,這可是我爹從神仙手裏讨來的,太上老君親手畫的符!”那跟班邊派發邊溜嘴皮子,“這符化了水喝下去,包你神佛佑護,百病不侵!這輩子再不用入醫館請甚麽大夫,這原是我爹偷藏着自己使的,現在我替他拿出來積積德,一張只要五十文,五十文啊諸位!”

人群中有觀者遠遠道:“五十文?能買小半口豬了。”

“您這是怎麽說的呢!”跟班眼一瞪道:“命重要啊,是那半口豬重要?”話落他又四處轉悠開,嘴裏不住道:“來來來,見者有份,見者有份啊。誰還要?哎——好嘞。”

李斂站在最右,那跟班派了一圈,末了來到她眼前,李斂環着手本不欲接那鬼畫符,卻被跟班硬塞進了紮腰裏。

跟班沖她晃晃笸籮,堆笑道:“破財免災,破財免災啊。”

四下不少人都遞了銀子,李斂擡手抽出紮腰裏的符,垂一垂眼,她擡首笑道:“你叫甚麽?”

跟班沒料到她能有此一問,愣了愣仍堆笑道:“小小子兒狗名張林。”大夏官話裏帶着北方味,和烏江府不合。

李斂又笑道:“上頭那是你爹?”

張林微躬着身道:“姐姐,您可就別拉着我逗悶子了,您這錢……?”

李斂把符折好作勢要還給他,張林膀子一避,躲開了。

“您這算怎麽回事兒啊?”張林忙道:“換了門檻的神仙可不帶再請回家的,姐姐,您多少給點兒。”

李斂的手叫他一躲,挺在了半空。

頓了頓,她收回手來,将符揣在了袖子裏,從懷裏掏出一吊錢扔進笸籮裏。

收了符,她笑岑岑道:“夠了?”

張林連疊聲道:“夠!夠!”

此時人群中忽起一片嘩然,李斂望了眼他們,眼神追着衆人走,環臂看向粗麻繩上頭。張三爺略顯富态的身影正從雲裏出來,緩緩往下出溜着。

張林立時喊好,帶頭鼓掌,底下一時間掌聲雷動。

人群中立着一個孩子,梳着兩個髻,和衆人一同仰頭望天上的張三爺,眸中滿是震懾與仰慕。

三爺随着他視線下來,遠了還不見,下到近處,便得見他面上的自得。

下到離地還有些距離之處,張三爺忽而兩腿一蹬,兩腳離開麻繩,僅靠一手抓着,身子浮在半空之中,盤腿而坐。

他緊着嗓子長聲道:“爺我去了趟天庭,和煉丹的太上老君聊了幾句,老君賜我騰雲術,還傳了我仙丹一瓶,我——哎喲喂啊啊啊啊!”

話不及說完,張三爺浮空的身子忽而朝下一栽,尖聲叫着便跌落下來,二十丈長的麻繩随即軟下來,盤堆着砸在他頭上,打得他又是一陣亂叫,貼地的那塊麻繩則直直倒在地上,發出鐵器落地的聲響。

衆人此時才發覺那繩中夾了根鐵棍,雖無人知曉他如何耍的把戲,卻也已知他這術法中摻了假。

噓聲之中不少人哄散而去,也有撲上來打算要回銀錢的,一時間場面混亂。

有的沒的先不說,張和才覺着他一輩子是沒跌過這麽大的份。

剛落地腰背摔的生疼,額角又讓麻繩砸破了,甚麽還不及言語呢,又被要銀子的一頓哄搶弄了小半笸籮錢走。

最主要的是,他都不知道怎麽着掉下來的。

待人烏泱泱散去,張和才半躺在地上呻/吟,張林趕着過去要扶他,張和才一把擋開他,尖聲道:“銅子兒!銅子兒快先收着!哎喲……。”

“哎。”

張林忙應了一聲,蹲下去撿撒了一地的通寶,張和才也忍着疼和他一塊劃拉。

他身前不遠處有一吊整錢,繩散了掉在地上,張和才探探身子展臂正要拿,邊上忽然出來只腳,将那錢踩住了。

張和才手一頓,擡起臉來,迎着日頭,看見張小娘的臉。

這小娘一看便知道是跑江湖的,個頭不高,瘦溜溜的,腳踏飛燕靴,一身緊紮的灰短打,外頭披一件開襟,草繩紮了個馬尾在腦後上,環臂立在張和才面前。

“你——”張和才甫一張嘴,立刻清清嗓子,把聲音收起來,壓下去。“小娘,你踩着錢了。”

這名叫李斂的小娘蹲下身,從自己腳下拉出那兩吊錢,笑岑岑道:“我知道。”

張和才見了,一伸手道:“勞駕了。”

李斂道:“拾自己的錢,勞甚麽駕?”

張和才眼立刻瞪起來,也顧不得壓着嗓子了,高聲道:“甚麽你的錢?那銅子兒是爺的!你敢趁火打劫?你可知我是誰?”

李斂笑道:“自然知道,你是能通天的張三爺。”

張和才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氣得咬牙,啧舌道:“三爺今日不與你一般見識,銅子兒拿來!”

李斂不僅不拿,反而當着張和才的面揣進了懷裏。

手轉個向一進一出,她從袖口抽出張黃符,擱在了張和才的手心。

“江湖人漂泊無居,窮的布袋比臉光,可供不起太上老君。”她笑眯眯道:“這換了門檻的神仙,還是請您再帶回去罷。”

張和才氣得手都哆嗦,一把撇了那黃符,他指着李斂鼻子尖聲道:“你——你報複是不是?是不是你扯得我?啊?是也不是?!”

李斂已經站起來了,環臂低頭看着張和才,她面上笑若豔陽,眸中冰凍三尺。

“張公公,我不過撥了下那銅杆,可不敢扯你。”她輕笑道。

“我嫌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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