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張和才心中一驚,結巴道:“哪、哪個?”

外間人聲道:“爹,兒子聽見響動,想您大概起了。”

張和才放松下來,罵了句“怪狗才”,道:“進吧,起了。”

張林應一聲推開門,給他倒好洗臉水,伺候張和才早起。

待拾掇好,外頭天已大亮了,張和才接了張林遞來的柳枝子,躬身在門邊上刷牙。

張林面上有些局促,一看便知道是有事兒,張和才眼都不擡地道:“怎麽着了又?”沫子含在嘴裏,他言語有些含糊。

張林笑了一聲,谄媚道:“爹眼亮,一下兒就瞧出來了。”

吐了口中的毛渣,張和才翻了個白眼,漱口道:“少廢話!又給你爹闖什麽禍了?”

“哪兒敢啊爹。”張林陪笑道:“這不老呂掌大廚房的勺嘛,我剛起來打水,見她在院子裏抽旱煙,她和我言語,她媳婦給生了個小小子,兒子遞了封信,說是要她去見見。”

張和才抹了把臉,直起腰蹙眉道:“笑話,她一來一回得有五日,府裏少得了她五日?”頓了頓,瞪眼又道:“你小子不是收了她好處,來我這兒說和罷?”

張林連忙道:“哪兒啊,兒子也是這麽和她說的,王爺每日就指着她吃食,老呂這不也自知麽。”

張和才狐疑道:“那怎麽個意思?”

張林道:“府裏這不離不了她,她就想着,要不幹脆把兒子媳婦接到城裏來住兩天,結果上街一打聽,別說客棧了,連長租的獨戶都沒了,正愁的慌呢麽。”

張和才聞言愣了愣。

見他走神,張林試探道:“兒子就想,府裏外院不是空着個廢園,地兒也寬拓,成日裏也沒人去拾掇,要不……讓他們家口去那就付就付?”

張和才布巾一丢,劈頭罵道:“做你的春秋大夢!”

瞪着眼,他尖聲道:“那園兒再寬拓再合适,也是王爺的産業,輪得到你個做奴才的惦記嗎?”

張林縮着肩膀道:“這、這王爺又不管事兒,府裏上下還不是爹你一句話的事兒……”

“閉上你那張臭嘴!”張和才一把擰住張林的耳朵,扯得他嗷嗷直叫。“這事兒門兒都沒有,再叫我知道你瞎惦記亂打注意,你就給我滾蛋!”

“知道了!知道了爹!”

撒開張林的耳朵,張和才一撣袍服,頭都不回地往上房請安去了。

張和才發了通脾氣,張林也就歇了心思,此事便就此擱下。可城中來客變多這事,張和才卻記在了心上。

過了幾日采買,張和才一出一進時稍作留意,确實發覺道上多了許多酒客。他原以為這是烏江府開春,魚市引出的市利,誰知春市過去,人潮不減反增,多數還是些跑江湖的。

他不止一次在檐上見着飛走而過的人了。

張和才留了個心眼,叫了張林來,囑咐他有空去和他地頭上的把子打聽打聽怎麽回事,張林應下了,但宗仁的喪期還在,他進不去打行的門,便甚麽話都沒得着。

“還沒信兒?”

把手裏剪掉的枝子遞給張林,張和才問道。

張林搖首道:“沒,不讓進,非說得等頭七過了發完喪,最後一面都不讓見,以前認識的哥幾個也都不出來了。”

“嘿……奇了。”張和才蹙眉思索片刻,問道:“我那天回來,囑咐你去言語一聲,甭找那小娘了,你去了?”

張林苦着臉道:“第二日便去了,爹你不是看着我出的門兒麽,就耽誤了一個晚上,去那天就見不着啦。”

“……會不會——”

“張總管!張總管您快去看看罷!張總管!”

二人話說着,慌張聲便由遠及近,一小內侍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張和才認出他正是前不久被罰飯的鄭雁。

“瞎嚎甚麽!”

放下花剪,張和才三兩步走去按住他,問道:“怎麽着了?”

鄭雁慌得紗帽歪斜,扶了扶,他咽了口氣道:“王、王爺不好了!”

“啊?”張和才大驚失色,拎着袍子擡步便跑,邊跑邊道:“怎麽回事兒?”

鄭雁剛停下,連歇都來不及,這又跑上了。

跟着張和才,他喘息道:“王爺這兩日一直騎那白母牛上街遛鳥,沒啥別的動作,誰、誰能想到王爺今日雅興大發,非得——非、非得——”

“非得怎麽啊?”

張和才急得想踹他。

鄭雁道:“非得要喝牛乳,誰要給擠王爺還不樂意,結果他……他自己伸頭去嘬,那牛估計覺得癢癢,就坐下了。”

“嘬——,牛還坐下了?!”

張和才一個急剎,驚得嗓子都失聲了。

“那王爺呢?王爺怎麽樣了?壓着了嗎?”

鄭雁扶着膝蓋喘道:“哦,那倒是沒有的,就是不好,受驚了。”

“……”

張和才忍了片刻,猛地擡手給了他一耳光,尖聲大罵道:“你他娘的死絕戶!話不能連着本全說了?再吓唬人爺撕爛你的嘴!”

鄭雁被他重重抽了一巴掌,捂着臉天旋地轉地跪下,連着磕了倆頭,張林自顧縮在張和才後邊偷偷笑。

罵完人,張和才仍是拔腿而奔,頭也不回地去了鹿苑。

王爺夏柳耽自然還在鹿苑,他正在和一群雞,一群鴨,一群鹿,一群鵝,還有草裏的幾只蝈蝈呆在一起。

他們或站或坐地呆在邊上,正在看仆人罵那只坐在地上的牛。

夏柳耽這個驚呢,确實是受了,只倒也沒受多久,在張和才奔來哭着訴說擔憂幾刻鐘後便消失了。不止消失,他還邊笑邊撫掌,邊撫掌邊讓張和才不必擔心,打算上牛,以示自己确實好得很。

但實在沒人再敢讓他騎牛了。

“張總管!張總管——!”

張和才這邊正哭到一半,好容易勸住王爺再上牛,那邊鄭雁又大聲小聲地奔了進來。

大小事一個接一個,張和才聞聲轉過臉,整張面孔猙獰着,撕巴了他的心都有。

他咬牙切齒道:“……又甚麽事兒。”

鄭雁叫他吓得打了個哆嗦,捂着臉強道:“王府前、前門那有倆人鬥毆,您快去瞧瞧吧……”

張和才低吼道:“鬥毆叫護院攆了!尋我去幹甚麽?灑米嗎!”

“鬥毆?”夏柳耽揉着胡子背手溜達過來,“何處之事?”

鄭雁朝外一指:“就——”

張林趕眼神,一把把他手扒拉下來,張和才則陪笑道:“沒沒,哪兒啊,怕是院子裏那些小子又背着賭錢耍惱了,您甭操心,別讓腌臜事兒髒了您的眼,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夏柳耽本也沒打算去,單想聽個熱鬧,佯裝沉思地揉了會胡子,他道:“行,但回來記着和本王言語一聲怎麽回事。”

張和才躬身道:“是是,一定。”

話落他扭身而走,臨走前還不忘帶上鄭雁。

出了鹿苑張和才就同張林道:“去,給這小子弄到後廚房去,別再讓我見着他。”

張林利索道:“好嘞。”

話落揪着哭出來的鄭雁,幸災樂禍地往岔道去了。

張和才則獨身而行,待他到了王府門前,幾個護院已制住了鬥毆的二人,正等府裏管事的來定奪。張和才一現影,其中一人立時道:“大總管,您來了。”

張和才讓這句“大總管”叫得渾身舒坦,露了個笑臉。

籠着袖子走過去,張和才問道:“這怎麽回事兒呢?”

門前三個護院,兩人架着個腰揣布袋的乞丐,乞丐手裏沒有碗,卻拿了個破的空酒壇,另一人扶着個賣半空的買賣人,他臉上給打的全是花的。

護院一拱手道:“回大總管的,這乞丐行乞到咱們門前,老趙就給了他一個子兒,要趕他時候賣半空的過來,我想買點,這乞丐于是也伸手抓,他不讓,争執間弄撒了,踩爛了許多,這買賣人便要我們賠,故而打了起來。”

護院言語“我們”時,指了指乞丐和自己。

張和才聽了,掃了眼地上的半空,輕描淡寫道:“好說,這點半空幾個錢?我替他賠給你。”

乞丐與買賣人皆聽了,乞丐咧嘴沖張和才笑了,買賣人也笑了。

那買賣人樂着舉起一根手指,道:“一兩。”

“一兩?”

張和才眼剎那瞪起來。

啐了一口,他尖聲道:“一兩甚麽一兩,姥姥!訛人訛到你三爺頭上來了?”

那買賣人道:“誰訛人了?我這點半空就值一兩。”

旁邊護院撒開扶他的手,指着他道:“哎我說,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和才冷笑一聲,揣着手走下來一階,斜着眼道:“這點東西頂多給你五個錢,要就拿着,不要就滾。”

“你、你們——”護院擡手要打他,賣半空的連忙護住頭臉,邊退邊道:“好好,你們王府裏的仗勢欺人,不講理,我要去官老爺那告你們去!”

張和才掏出五文錢丢在他的挎籃裏,揮手道:“銅子兒我給你了,你愛告就去告,這理兒走遍天下咱王府也不虧。”又沖一旁撓屁股的乞丐道:“去去去,沒剩飯了,該上哪上哪去!”

乞丐聞言作了個揖,咧嘴笑道:“哎,多謝老爺,老爺您發財。”

待乞丐話落,張和才見他只擡了擡腳,便已在十幾步之外。

張和才愣了愣,那幾個制住他的護院也愣了愣。

旁邊人影閃過,張和才一扭頭,卻發覺那賣半空的說話間已不見了,再扭回頭,那乞丐竟也不見了。

二人來的突兀,去的突兀,事兒更是莫名奇妙的突兀。

張和才蹙眉立在那,心中轉了幾轉,正琢磨自己是不是讓人當猴耍了,眼眸一擡,他忽在西南方的斜街口見到一個人。

一個女人。

那女人有幾分姿色,點妝描眉,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青布羅裙,立在乞丐消失的方向,倚着牆環臂正盯着他。

與她對視片刻,張和才悚然而驚。

那是張張和才不認得的臉孔,但他認出了那雙眼睛,那雙殘忍如刀的眼睛。

就在張和才認出來的下一刻,女人朝他笑了起來。

她望他笑着,唇舌一翻,露出片極薄的刀刃,在遠遠的日頭下泛着光。

含着刀刃沖他揚了揚下颌,女人笑着露出拇指,在頸項上輕輕一劃,做了個抹脖的動作。

張和才感到背上一片濕涼,風中仿佛有誰在低低耳語。

那風輕道:“張公公,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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