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張和才一夜沒睡着。

莫說睡着了,就是下地撒個尿他都沒敢,僵停在榻上一夜,一泡尿硬生生從半夜憋到了大早上。待日頭升了,張林敲過兩遍門,他才敢顫顫巍巍地爬下來。

張和才是真他媽怕了。

李斂遲早要找着他這件事,他實際心中是有些計較的,只起先那些事做也已做了,又收不回去,便只得如此。

他原還存着些僥幸,心想許叫張林在打行那活動活動,把他放出去的話收回來,他和李斂便從此不必再有交集,誰知才隔了不過兩天,人家就連他住哪都知曉了。

見着李斂的第三日,張和才給陳甘塞了點銀子,打點了一下,叫護院臨時多加一倍人手,夜巡間隔時辰縮了一半。他又同張林互易了住處,張林不知緣由,住他那屋時還在竊喜。

可即便如此,張和才夜裏還是睡不着。

他自知為何李斂遲遲不報複,可也沒甚麽好辦法對付這種鈍刀子,李斂街角那個笑容每每在他心中浮現,如影随形,令他寝食難安。

白日裏疑神疑鬼,夜晚上提心吊膽,連着這麽來回了四五日,張和才硬是給吓瘦了,夏棠見着時還問起他,打聽他是否沒及時用膳。

白日裏夏棠自己還來了一次,張和才好容易把人哄回去。

過午剛及晚膳時分,讓過掌燈隊,他拖着腿回到居屋,轉了個角正欲推門,背後忽伸來只手,抓了下張和才的肩。

“誰、誰!”

張和才吓得一哆嗦,大叫了一聲,猛轉身背靠立柱,做了個猙獰表情。

叫住他的侍女也吓得一跳,雙臂縮在胸前,圓睜雙眸。

她顫聲道:“大總管,奴婢杜、杜鵑,世女驅來尋您。”

入夜了叫人背後這麽一搞,張和才差點尿褲子。他瞪眼片刻,深吸口氣,尖聲道:“大半夜的尋人不會好好尋?背後搞些幺蛾子!”

杜鵑只沒頭稱是,不敢多言。

顧忌着夏棠,張和才沒再罵,理理衣領,他立身攏袖,撇嘴道:“行了,世女找我吩咐甚麽事兒?”

杜鵑道:“張總管,世女命我來,問問您是否已用晚膳。”

張和才捏了捏眉心,道:“去回你們世女,已好用了。”

杜鵑道:“是。世女還吩咐了,叫您一定仔細用這頓晚膳。”

張和才手一頓,怪道:“甚麽意思?”

杜鵑忽而一笑。

她道:“奴婢不知。”

張和才忙活了一日,方才又受了驚吓,也不欲再多思,朝外打手道:“回你們世女,張和才謹記了。”

杜鵑躬身道:“是。”

張和才看也沒看她,扭身便要進屋,可手方搭在門上,他忽而感到一陣怪異,卻又無法言明怪在何處。

在門前立了片刻,他一轉身,高聲喚道:“林子——!”

“哎,來了來了。”

張林聞聲從下廚房跑來,手裏還攥着半個馍馍。

到近前來,張林躬身堆笑道:“爹,您叫我?”

張和才道:“別吃了。你去東園小廚房問問使娘,打聽一下方才世女是不是使杜鵑姑姑來過。”

“哎。”

張林應下,快步從院中離去,半盞茶功夫就回來了。

張林道:“爹,使娘回話,言語杜鵑姑姑是來找您來着。”張和才這口氣剛松,張林又道:“只是不是方才,是過午時,方才杜鵑姑姑一直在廚房用飯。”

張和才臉唰就白了。

他腿一軟,吧嗒坐在了腳踏上,哆嗦着手攥住張林的胳膊,道:“林子,林子你去找院子頭兒,讓他今兒別下值了,快去。”

張林為難道:“爹,您這——這話沒法兒說啊,人家早都加過值了,也沒出什麽事兒,您看這個,人也得歇着啊是不是。”

張和才扇了他一巴掌,尖聲罵道:“吃裏扒外的玩意兒!他是你爹是我是你爹?!你爹都快叫人殺了!你還幫着外人說話!”

張林垂下頭,上唇抽搐兩下,捂着臉不言語。

張和才擡腳把他踹開,指着門道:“滾滾滾!你給我滾蛋!”

張林賠了個笑臉,躬身退了出去,獨留張和才一人縮在屋中。

在腳踏上坐了片刻,張和才軟着手腳爬了起來,掌起燈坐到了桌邊。

再怎麽怕,日子也還是照舊。

在桌邊坐到夤夜子時,張和才已有些撐不住了。

他這幾日夜坐,心中時時過許多念頭,但最多的都集中在疑問上。

他想是不是近來因着沒有進廟裏去,也沒獻香火,菩薩給他忘了;要麽或者,就是因着他既沒有進廟也沒獻香火,菩薩給他想起來,所以惱了他,才下了這麽個絆子。

無論哪樣都不好,很不好。

長嘆了口氣,張和才雙手合十,低頭閉眼,念念道:“觀世音菩薩,西天如來佛,菩提我的老祖宗啊,保佑保佑兒子張和才吧,千萬別讓我出事兒,過了這關兒子一定大大的供布施,各家供奉他十兩……五兩銀子,多多的捐善款,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的祖宗啊……我的好祖宗……”

話到此時,牆角忽有人笑接道:“哎,我的乖孫。”

張和才氣一滞,悚然擡首分辨,正見杜鵑笑立在燈影中,微彎的雙眸亮如刀。

張和才怪叫一聲,從鼓凳上跌坐地下,兩手兩腳朝後挪蹭。

“你、你……你——”

杜鵑一步步走出燈影,走入他的驚懼中來。

她笑岑岑問道:“我甚麽?”

“你、你——我、我……”

杜鵑道:“你又甚麽?”

張和才結巴着,退到五鬥櫃前,背靠櫃身爬起來,嗓音仿若一個被捏緊了的鴨子。

他費了半天勁,才汗涔涔道:“你——你上哪弄來的杜鵑姑姑的衣裳?這、這是王府財産,你這、你這是盜竊!”

笑了一聲,她雙手倒抓,擡臂撕了杜鵑的皮面,現出自己的臉面來。眨一眨眼,李斂深陷的雙眸因笑而微彎着,顯着些與他人笑貌不同的殘忍。

唇舌一翻,李斂擡手拿下那雪青的刀片夾在指間,輕聲道:“張公公,我來了。”

張和才緊張得都失聲了,他大瞪着眼,尖聲道:“你、你不能來!這是王府!三爺寬宏大量當沒瞧見你!”

他擡臂一指外面:“你走!”

李斂:“……”

不再和他屁話,李斂眼神一變,面上表情盡消,猛襲而來。

“啊啊啊啊啊李斂我日你祖宗十八輩!你這個殺千刀的小娘們——救命啊——!救命——!”

張和才尖叫着腿一軟,順着五鬥櫃門朝下一出溜,恰避開李斂抓來的手。張和才順勢從她裆下爬過去,踹了一腳李斂狠抓他小腿的手,迅速躲到了床下。

床下有個木箱,裝着張和才上街頭耍手藝騙錢的把式,什麽玩意兒都有,滿得很,箱蓋因堆滿了家夥什兒蓋不上,便微開着一些。

張和才使出吃奶的勁兒往裏爬,把箱子朝外推,自己則藏到了裏頭去。

張和才看見李斂的飛燕靴靴頭一轉,兩步來到床前,接着她的面孔便顯出來。

見到的下一瞬,張和才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

他第一次見到不笑的李斂。

他跟滿天神佛起誓,他這輩子再不想見到這張不笑的臉。

李斂的聲音卻很從容。

李斂道:“張公公,你出來罷。”

張和才破口大罵:“誰出去誰是傻/□□!李斂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玩意兒!臭娘們兒!爺爺那天給你擋了三镖,你就這麽對我,你就這麽對我!救命啊——!還有沒有個活的——!”

李斂仿佛沒有絲毫擔心,只任他叫喚。

她蹲着身又道:“你打定了主意不出來?”

張和才啐了她一口,罵道:“你給爺爺滾蛋!”

李斂再沒回應,只起了身。

張和才先見不到了她的面孔,又看到那雙腳離開了床前,屋中一時無聲。

靜過片刻,張和正欲出口氣,可這口氣剛出一半,便又被他硬生生抽了回去。大睜着雙眼,他僵死一樣頓住幾息,喉嚨中先出來一縷細細聲線,接着嚎叫便如大江大河,滔滔而奔。

“啊啊啊啊啊——!蛇啊——!救命啊有蛇——!!!”

烏黑的蟒順着床下燈繩般游走進來,無聲而入,沒進了床榻下的黑暗中。

張和才瘋了似的朝外蹬箱子,可蛇順着箱頂狹窄的距離吐信而來,殺意嘶嘶作響。

張和才邊尖叫着,邊撥開床下的灰塵與蛛網,四肢并用,倉惶地朝外爬去,從暗裏被逼入了光中。

他全身方爬出來,扒住床沿正半跪着,身後忽而襲來股暖意,一只臂膀繞頸而過,制住了他的咽喉。

張和才感到耳畔一陣潮熱,伴着尖銳的酒氣和含蓄的殺意。

那股殺意輕輕道:“張公公,睡罷。”

張和才的頸項上雪青閃過。

當那雪青過去,湧出來的便是血紅。

身後暖意離去,張和才扶住床榻的手瞬間攥起。

他左手緊捂住咽喉命門,卻捂不住指縫間不斷噴湧的血,他身形不穩,踉跄着站起身,死死盯着李斂的面孔,右手松開被褥,伸向她,盡全力地伸着,仿佛要抓住她。

李斂朝後一閃身,躲開了。

血還在不斷湧出着,張和才似已無力掙紮,他跪在地上,單手撐地,望着打濕青磚的黑血逐漸彙成湖泊。

抽搐了幾下,他倒在了那片湖泊中。

“……嗯?”

他倒下時,李斂擡了擡眉,蹲下身仔細探了探他的鼻息,又試過傷口那側的脈跳。

垂眸望着他,李斂蹙眉片刻,終而釋懷。

再片刻,她重新笑起來。

擡手在張和才的衣物上擦淨刀,李斂唇舌一翻,将刀含起來,轉身離開,走之前還輕輕地帶上了門。

她身後,屋中燈影澹澹,一片死寂。

“……”

“……”

忽然,燈中燭芯爆了個響。

随着這聲爆響,張和才的手動了動。

那只手在燈下映得生白,膚若婦人,但手心有千條勞苦,手背關節粗大,骨節分明,青筋浮其上。

這只手從張和才身側慢慢伸向前去,伸到胸前,接着撐在了血泊中,穩穩地撐起了他的身軀。

張和才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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