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日天一亮,張和才說到做到,早早起身去給夏柳耽請安。

去請安自然并不只為請安,還為了告李斂的狀。

平日裏張和才去請安時,夏柳耽要麽還沒起,他在門口意思意思就回去了,要麽夏柳耽就是前夜喝多了,不知睡在園子哪裏,他得帶人去找。

這回張和才去時,卻見夏柳耽負手立在屋中,夏棠則垂首跪着,看不清面容。

張和才進門時,夏柳耽正氣得吹胡子。

“這是第幾回了?你告訴告訴你爹,你這是第幾回了?”

夏棠乖乖垂着頭道:“女兒知錯了。”

“你說你,”夏柳耽指着她,指尖都抖。“你可是仗着你爹脾氣好,你又是個姑娘家,我不願打罰你?”

他一扭頭見了張和才,不耐地擺手道:“和才你起了,我不是言語過你還病着,不必來麽?早請安省了便省了。”

夏棠聞言一斜眼道:“張和才,你又病了?吃藥了嗎?”

夏柳耽猛一拍桌子喝道:“淑檀!”

夏棠又把臉垂了回去,低聲道:“是,女兒知錯了。”

張和才見夏棠這副樣子,又聽她挂念自己個兒,她戳的那些事兒便統統忘了,只感覺心揪着擰在一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他陪着笑道:“回王爺、小世女,托二位福,奴婢已大好了。”

他起身走去夏柳耽身邊,擡手給他在背上順順氣兒,先扶着坐下,又道:“王爺您消氣兒,奴婢實是有點事兒,不然不會違了您的命,大早晨的跑來沖您眼皮。”

“那你也不必——”夏柳耽一頓,擡臉道:“你有事?何事?”

夏柳耽這個王爺連半點王爺架子都沒有,張和才言語間便也不如在宮裏戰戰兢兢,只堆笑道:“奴婢的事兒都是小事兒,往後放放也不打緊,您先吃個酒壓壓,別氣着了。”

話落從外間接過碗晴酒,端到夏柳耽面前,他接了正吃着,張和才看看夏棠,躬身堆笑道:“王爺,世女這是怎麽着了?您發這麽大脾氣?”

夏柳耽吃了兩口,咽下去張了張嘴,卻偏過頭一聲嘆息。

他揮揮手道:“罷了。”

夏棠偷偷擡起臉,從眼皮上瞧瞧他,又沖張和才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小姑娘的活泛親近讓張和才心裏更軟,也對她讪讪咧了個嘴。

夏柳耽擡起碗喝光了晴酒,擱下抹抹胡子,道:“和才,你還是再去訾學館請個先生來家裏教吧,就和學館說,找個厲害的先生。”

張和才立馬明白了剛才怎麽回事。

他打心裏贊成這個,便把難請這事壓在腦後,只躬身道:“是,奴婢今兒個便去。”

又嘆了口氣,夏柳耽看了夏棠片刻,道:“起了去用早膳罷。”

“是,多謝爹。”

夏棠畢恭畢敬地一磕頭,起了身來。

夏柳耽也站起來,展展臂随口道:“和才,你是何事來尋本王?”

“王、王爺啊!”

張和才立時想起李斂,憋出汪淚來,他撲通一聲跪下,抱着夏柳耽大腿開始訴苦。

一說李斂這小娘的功夫,一說李斂這小娘的脾性,最後又說她欲殺他,說她夜奔入府,罔顧王法,應尋官來捕,怎可雇她做了護衛,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夏棠本已欲出,都走到門口了,立在門前聽了片刻,卻幹脆頓下腳步,聽到了最後。

張和才面向着夏柳耽,只顧自向他哭訴,沒注意夏棠未走。

他一路哭到結尾,忽聽得背後道:“這小娘現在哪裏?”

張和才一扭頭,正見夏棠雙眸晶亮,面上滿是興致盎然。

他心裏猛地一咯噔,暗道,壞了。

幸而夏柳耽負着手道:“淑檀,你快去用早膳罷,閑事莫理。”

夏棠看了眼張和才,立了一立,終而做了個禮,走出去了。

見她出去,張和才才敢繼續哭訴:“王爺,您說要有這小娘在,奴婢這日子還怎麽個過法兒啊!”

“嗯……”夏柳耽揉着胡子,思索道:“她現在仍欲尋你的仇麽?”

張和才嗓子裏哽了一下,道:“她,她實在視奴婢為眼中釘肉中刺,只欲除之而後快!”

夏柳耽只揉胡子,并不接話。

張和才心知他脾性,低下頭抹了把淚,自站起身,假意作揖,委委屈屈地道:“奴婢知王爺難做,實不該找這些不痛快,只奴婢受這些委屈,一時憋不住,傾吐了也就罷了,王爺肯聽聽,便是奴婢大福氣了。”

夏柳耽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張和才讓他看得心裏一毛。

靜了片刻,他終而伸手拍拍張和才的背,道:“罷罷罷,你去罷,這幾日夜瑜出門收香了,待她回來,我同她講講,成不成再說罷。”

張和才大喜道:“謝王爺洪恩!”

躬身下了個禮,他退出門去,轉頭叫上張林,出府去了訾學館。

此事大喜,故而他不僅沒把先生難請的事兒放在心上,更忘了之前興致勃勃的夏棠。

他還在屋中哭訴之時,夏棠便已同人打聽了李斂,離了府中主院,去離贅園尋她了。

現下裘藍湘那無事,李斂所在不定,并不容易尋,夏棠騎馬繞走了一圈,才在人指點下,在園後尋着了她。

夏棠尋着李斂時,她正蹲在一棵偏槐樹下,一動不動地盯着樹上。

夏棠騎馬到她身後,翻身下馬,她撩起騎裝下擺同李斂蹲在一處,和她一起朝上望。

樹上有只貓。

夏棠蹲了片刻,很快不耐起來,偏頭看了看李斂,又看了看貓,她複又看看李斂,怪道:“你在——”

“噓——”

李斂在唇邊豎起食指,夏棠的聲音一頓,低落下來。

她輕聲道:“你在看甚麽?”

李斂亦輕聲道:“貍奴。”

夏棠:“……”

她又問道:“你看那貍奴做甚麽?”

李斂道:“抓他。”

夏棠莫名奇妙道:“要抓便抓,只望有甚麽用?”

話落她起身去到樹下,腰上馬鞭抽出,揮鞭便要将之抽下來。誰知鞭方出,她身旁忽掠過一影,夏棠只覺腕子驟痛,鞭脫手而出,落在一丈之外。

那道黑影下了她的鞭子,接着風一般順樹而上,不待夏棠看清,樹上的貓喵的一聲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蹲停的李斂。

她雙腳踩在兩指粗的枝頭,身随枝晃,卻能穩穩不落。

夏棠的眼亮了。

李斂捏着那貓的指爪,從他嘴中硬扣出一只帶了金坷子的腕帶,拍了下貓頭道:“還真是你。”接着将貓朝一側檐上抛去。

貓落在檐角,扒拉了兩下腳爪,走脫了。

夏棠走兩步靠近槐樹,立在樹下昂首道:“你是李七?”

李斂收起腕帶,兩手擔在膝上,蹲在枝頭笑道:“誰是李七?”

夏棠道:“你不是李七?”

李斂道:“不是。”

夏棠道:“那你是誰?”

李斂道:“我是李斂。”

夏棠一愣,道:“李斂是誰?”

李斂笑嘻嘻道:“李斂是我。”

夏棠:“……”

她眯了下眼,抿唇去一旁撿了自己的馬鞭,擡手使鞭稍指着李斂鼻子道:“你等着。”話落上馬走了。

夏棠的話李斂并不放在心上,望她騎馬走遠,她打了個哈欠翻下樹來,去到外院書房,敲敲門道:“遼總管可在麽。”

“進。”

李斂推門進去,遼書正戴着單只的琉璃西洋鏡,坐于梨花大案後把帳。

見她進來,遼書脫下眼鏡,平道:“李護衛。”

李斂應了一聲,把懷中腕帶擱在案上,道:“你們大奶奶的腕帶。”

遼書取來看了看,見那金坷子上有兩只牙印,即道:“果是那花貍奴。”

李斂環臂笑道:“是。”

又道:“這腕帶浸過腥吧?一股魚臭味。”

遼書默然片刻,道:“大奶奶把它掉進過蝦醬缸中。”

李斂大笑。

笑過了,她道:“下回看緊了。”

遼書颔首,收起了腕帶。

李斂轉身正要離去,卻又轉回來,偏頭望着遼書。遼書已重新戴起琉璃鏡,見她沒走,擡眸又道:“何事?”

李斂搖搖頭,道:“遼總管,你實在有副醉月的好相貌。”

遼書一怔,李斂立刻又道:“我無他意。”

“……”

似有些不知所措地靜默許時,遼書微一颔首,垂眸道:“多謝,大奶奶也常這般說。”

李斂笑笑,拱手扭頭,走了。

出了主屋,她在正陽下伸了個懶腰。

淺夏微風動花香,離贅園中樹影紛紛,沙沙作響,繁花豔開缤紛,遠處小廚房傳來些微人聲,晨炊慢起,好一園子的人間。

在無人院中連翻了幾個跟鬥,李斂眯着眼曬了會太陽,尋了棵樹兩下裏翻上去,在枝頭靠睡了。

她一阖眼便入夢中,身周事混不知,直到樹身晃動不止,實在睡不住了才醒來。

再睜眼時日頭已高,雖還是上午,但早過了早飯時辰。

打了個哈欠,李斂朝下望,正見夏棠拎着裙子,擡腳踹她所睡的這棵樹。

見她醒來,夏棠怒道:“李七,你下來!”

又打了個哈欠,李斂換了個姿勢,雙腿垂下去,松坐在枝頭道:“我不是李七。”

夏棠大罵道:“你放屁!我已問了院中使娘,你就是夜瑜姐新招的那女護衛!你給我下來!”

李斂懶洋洋笑道:“我未說自己不是那女護衛,我只說自己不是李七,我名喚李斂,不識得甚麽李七。”

夏棠被她一哽,瞪眼片刻,道:“管你李斂李七,你下來!”

李斂臉靠着粗糙樹幹,懶道:“下去做甚麽?”

夏棠道:“下來教我功夫。”

李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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