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張和才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奈何與醉鬼生氣也是他媽的白生, 做了個刻薄相, 張和才譏諷道:“李女俠你踹了三爺的梯子啊, 我也想問來着,你何時打算放三爺下去啊?”
李斂坐起來想了想, 又朝下望去,見了地上的竹梯才恍然大悟道:“哦……對了。”
張和才以為她想起踹梯子的事,誰知李斂一拍大腿道:“我有事要問你來着!”
“……”張和才冷笑一聲, 忍着怒意假笑道:“李女俠何事啊?”
李斂道:“你……”
她你了半天, 閉上了嘴。
半晌, 她彎着眉眼, 輕輕笑道:“我原想問你,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張和才先是疑惑地一蹙眉, 面上轉瞬現出理解, 理解很快又消落下去, 化為了沉默。
“……”
有些話, 張和才既不會明說,也不願明說。
垂了垂眼, 李斂輕笑一聲, 起身飛躍下房檐, 踉跄兩步停下,她将竹梯扶起來, 搭上房檐來。
李斂仰頭道:“下來罷。”
張和才搭梯而下,落地後收了梯子,他朝李斂斜眼道:“我說, 你可別再唱了。”
李斂環臂笑道:“不會。”
豎起食指警示般的指了指,張和才轉身朝屋中走。
行了兩步,他腳步卻漸頓在原地。
停了一停,張和才旋身朝後望,見李斂并非朝外院去,他啧了下舌,在心裏罵自己一句,同時高聲道:“李斂!大半夜不睡覺你往哪兒去撒癔症!”
李斂扭頭過頭來,用去領聖旨的語氣傲然道:“我撒尿去。”
張和才:“……”
鳳儀樓在城門關閉時分開始營業,清晨卯時歇店。
婉銘是舞姬,雖也賣春,但舞不必跳到卯時,三更鼓點打過,她便可以回屋歇息了。
今日時未到三更,不知生了甚麽事,她忽被從一樓舞臺上喚下來,白螞蟻與後院大茶壺拾掇了些她的東西,很快送了她去到後院角門。
老鸨子正立在門前,見她來到,滿臉喜色地招呼道:“婉銘,快來快來。”
婉銘走去道:“媽媽,何事匆忙?”
老鸨拉住她朝外走,邊走邊道:“有大客人下了你的插戴,急要接你過門走去,紅本子媽媽已遞了,彩禮紅綢的盡繳,以後你不必在媽媽這裏做了。”
婉銘雷劈般愣在了當場。
老鸨又喜滋滋道:“你是去做人家小妾的,過了門以後記得要守婦道,懂進退,莫給媽媽找些後頭的麻煩,知道嗎?”
“……”
“知道嗎?”
“……”婉銘呆呆道:“……婉銘……知了。”
母女二人拉住走到巷口,婉銘見一乘轎子落在當間,一矮個子立在轎旁,聽見腳步聲那人轉過身來,燈籠下顯出個平凡男子的面容。
婉銘并不記得此人。
攜了她過去,老鸨子笑吟吟地将婉銘送上轎子。
男子似不欲多言,只微一點頭,揮手命人起了轎。
四擡紅轎悠悠走了一長段,許時落了轎,婉銘聽得外間男人低聲說了一句甚麽,轎簾忽一掀,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出來。
婉銘緩慢眨了幾次眼,慢慢從轎中出來,男子又一示意,待轎夫将轎子擡走,他引她幾步,走到巷口一間小院,推開院門做了個手勢。
“……”
見婉銘側顏望着他,并不動作,男子頓了頓,終擡起雙手,撕下了臉上的皮面,現出晚間給她上藥的女子模樣。
望着她,李斂低聲道:“進去罷。”
“你……”
婉銘的口唇半張,李斂勉強對着她笑了一笑,低聲複道:“進去罷。”
随她跨進院中,婉銘的視線四下打量,發覺這是個二進的獨門院,院中有井,門戶雖不大,但五髒俱全。
李斂徑直推門進屋,點起四下的燈後,她又出來,将鑰匙交給了抱着包袱立在院中的婉銘。
“院子是租的,租子已交滿三年,租院子的是個好人家。你先在這過着日子,等習慣了,閑着沒事就多上街轉轉,招子放亮點,找個願意寵你的二愣子嫁了。”看了眼她的腳,李斂道:“你這個樣,重活做不動,一個人過不行。”
婉銘握着鑰匙望着她,并不言語。
過了許久,她忽然笑起來。
她輕聲道:“你是誰啊?”
李斂一愣。
婉銘上前一步,繼續問道:“你是觀世音菩薩,是不是?你顯靈了,是不是啊?”
她還是笑着,笑容與妓院後屋中燈下顏色無二,月色下的面孔卻淌過兩道亮晶晶的小河,滴在黃土裏,滴在李斂的心上。
李斂想,無論那蠢動的恻隐是對是錯,此時此刻,她是立在這滴淚上的。
勾了勾唇,她擡手抹去了婉銘的淚珠,伸手進懷中,她掏出張一百兩的銀票,疊起來塞到婉銘手裏。
李斂道:“以後就是你自己過日子了,不比從前,日常開銷省着點花。”
她掃過身子欲朝外走,婉銘的手一把攥住她,五指上下了大力氣,攥得緊緊的。
李斂回過頭。
望着她,婉銘懷着一種入夢般的神情,低聲道:“我還……能見到你罷?你還會再顯靈罷?”
“……”
這一瞬息,李斂眼前過去許多走馬之燈。
閉了下眼将燈熄滅,再睜眸,她掰開婉銘的手,淡淡道:“這一帶你還不熟悉,夜裏記着鎖好門。”
話落,李斂抽身而走。
她如一陣風般赤條條的來,又赤條條的刮去,甚麽也沒有留下,甚麽也沒有帶走。
一日一夜間諸事繁雜,加之飲了太多酒,第二日回到王府後,李斂便死泅在離贅園的槐樹上不願下去。
過午夏棠上完了課來尋到她,死乞白賴拖她起來,二人勉強對了幾招,她實在招架不住少年人四溢的朝氣,很快扯了個謊溜出王府,跑去了市中眺樓上曬太陽。
蜷縮在檐頭睡過一整個下午,李斂餓醒了。
揉揉眼坐起來,她對着偏西的日頭打了個哈欠,坐了一坐,躍下眺樓,直往瓦市而去。
尋到一個面攤,李斂要了碗陽春面吃下去,給了銀子後她起身離開。
四處閑逛了許時,李斂在東市口遇見一賣鮮葡萄的農販,二人磋商了許時,談攏了價錢,李斂轉身正欲走,卻巧合了,在街口的香料店門前撞見了收香裝車的遼書。
她原不欲出聲招呼,奈何裘藍湘恰從裏面出來,擡頭見到李斂,她擡了擡手,禮笑道:“七娘。”
李斂只得上前。
她一拱手笑道:“裘家主,遼總管,久見。”
李斂身上的酒氣立刻讓遼書一蹙眉,冷淡颔首,遼書道了聲“李護衛。”,随即轉身進了店中,和大櫃臺去做賬目盤點去了。
裘藍湘偏頭望一眼他,圓場道:“七娘勿怪,阿貴他——”
“不打緊。”
李斂不願和她客套,打斷道:“我只是偶然撞見,打個招呼,還是別耽誤你們了。”
“七娘哪裏話。”
裘藍湘走下階梯來,擡手觸了觸她面孔,道:“我叫錦娘給你點紅姜黃吃。”
李斂原不在意,忽愣一愣,道:“紅姜黃?”
裘藍湘道:“對啊,哦對,不對。”她反應過來,自笑道:“不對不對,這地方哪有紅姜黃,還是給你調碗姜湯喝,喝了解解酒。”
“……”
李斂一臉遲疑,上下打量她兩回,仿佛頭一次見她。
裘藍湘看出她神色有異,垂眼沉思一瞬,擡眸又溫笑道:“怎麽了?”
李斂蹙起眉道:“你認識我師祖?”
裘藍湘道:“你師祖是何人?”
“她——”
李斂張口正欲言,香料鋪後忽傳出一陣爆和聲,撫掌口哨,大叫大笑。
裘藍湘與她一同望過去,笑道:“七娘不必在意,白掌櫃同我說,對面是陳家的玉石琳琅閣,堂內偶有賭石小場。”
李斂望了那半晌,忽然笑一笑,道:“我知道。”
收回視線,她一拱手道:“裘家主多謝,姜湯就不必了,七娘自回王府去喝。”
裘藍湘也不便強留她,只道:“行,那七娘好走。”
李斂道了聲“回見。”,轉身尋了個穿堂間,過了這條街巷,走去了對面詹呈的玉石鋪中。
“您——喲,七娘,久見啊。”
詹呈一擡首見到是她,撂下筆從櫃後走出來,擋開夥計,二人對而拱手。
李斂輕笑一聲,朝裏一揚下巴,道:“詹掌櫃,上回打爛的窗子這就修好了?”
詹呈吃下她這調笑,掀起門簾展臂朝裏一打,道:“修沒修好,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李斂先走了兩步,忽停下道:“賀铎風不在吧?”
詹呈搖頭道:“我可有日子沒見着賀老弟了。”
李斂點點頭跨了進去。
順着長廊直入後院,李斂到跟前推開後屋的門,裏間熱鬧如市集一般,根本無人擡頭看她。
四下環顧,李斂的視線一停,腳一前一後,頓了在了門檻上。
她想要大笑,卻又将那笑容隐住,抿着嘴走到賭石攤前,環手立在一個人身後。
那人蹲在地上正挑揀,左選右選拿不定主意,李斂打眼掃過地上這些石頭,方要開口,忽聽見攤頭夥計的喚道:“張老爺,您這塊到底是給切了,還是先放着?”
頓了一下,李斂含笑道:“張老爺,我覺着你那塊,最好還是放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