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待藥櫃給他裝好, 交了銀子, 張和才揣着兩包藥匆匆出門, 直奔城中眺樓下。
烏江府大,人丁旺, 做生意的買賣人也多,但即便如此,這時節尋常年月戊時也都收攤上板了, 哪裏及今日這般, 快到一更, 仍堂堂皇皇開着。
四下裏夜攤夜市燈火通明, 食鋪夜裏比勾欄生意更好這還是頭一遭。
此時擠入烏江的皆是江湖上有頭臉的人物, 是來觀戰的, 不是來尋樂子的。高手決鬥這件事, 不僅參戰的人得清醒着, 觀戰的人也非得清醒着不可。
越近眺樓人越多, 張和才尋了眺樓背陽北面一條巷子走進去,在一只野馄饨攤上坐下, 招手叫了一碗馄饨, 想了想, 又叫了一壺酒。
張和才并不是個很能飲酒的人。
實際上,他根本不能喝, 但方才那一碗老白水兒的勁頭快要過去了,想要在這群人中間坐到三更,張和才必須得喝。
只有酒能在此時拖住他戰戰的雙腳, 不叫他逃回府中去。
在坐上等了片刻,馄饨上來,張和才起筷吃了幾個,酒也上來了。
張和才看了眼酒壺,拉住夥計道:“哎我說,你們這兒怎麽回事兒?酒上得比飯晚?”
夥計喲了一聲,苦着臉躬身道:“三爺,可您說呢,今日來坐的哪個不是能喝個幾壺幾壇的?我們這酒都快斷供了,您多擔待着罷。”
張和才打量了他一眼撒開了手,低頭再度吃起來。
馄饨攤上的劣酒自然比不得十文錢一碗的老白水兒,餘勁不足,但勝在上頭快,張和才就着鹹菜馄饨飲下那一壺酒,攤頭一坐,便坐到了三更。
三更,月上中天,是決鬥時,張和才卻已有些吃醉了。
他久不醉,一喝便過頭,一壺酒盡,碗中剩下的兩三只馄饨涼在桌上,張和才雙臂搭在桌上半趴着,只覺困倦,欲睡又欲哭。
趴了半晌,他耳聽得周圍人紛紛離席,不遠處忽有鼎沸喧嘩之聲傳來,很快又成了死寂的一片。
緩擡起臉,張和才眯着眼望了望四下,随最後離席的幾人一同站起來,踉跄着走入人群中,随身周衆人一同仰頭,遠遠朝眺樓之上望去。
月光潑灑下來,順着眺樓的尖頂朝下流淌,流過樓上二人的腳下,滴進下方衆人的目光裏。
張和才眨了一眨眼,眨掉眸中朦胧的月,定睛向上去看。
眺樓很高,他本該看不清檐上二人的。
但不知為何,他看清了。
樓上的二人中,并沒有李斂。
站在原地望了片刻,呆了一呆,張和才感到一股巨大的松弛湧遍全身,浪濤沖撞,叫他幾乎站不住腳。
他模糊回想起李斂臨走那夜的話,她說許多人為此而來,她也為此而來。
那夜他們說了許多尋常時不說的話,話中飛白一片,故而他以為那一句的飛白,是在說她自己便是決鬥的人。
“……”
張和才呆立許時,忽然低笑起來,笑過又咒罵出聲。
他罵道:“張和才,你這個傻.逼。”
周圍人聽見了他的話,卻沒有人看他,所有人都盯着樓上發生的事。
眺樓上二人皆立了片刻,互相說了些甚麽,但那卻與張和才全無幹系,包括這名動天下的決鬥也是。
這本就不屬于他的人生。
轉過身,張和才擠出人群,與千萬人逆流而走,尋一條暗巷偏道,自朝王府走去。
穿行過一條短街,他身邊人流漸少,江湖短打已盡數消失,只餘幾個店家正在打烊。張和才打了個哈欠,揣起袖子,走入側旁一條近道。
暗巷有些長,巷中不大見光,張和才方走進去,忽聽得眺樓那側傳來一陣喧嘩,他下意識擡頭去看。
一條人影從檐上後倒下來,斷翅飛鳥般落進了這暗巷裏,正砸在他十步之外。
張和才腳步猛剎,吓得渾身一哆嗦,大叫一聲。
他後頸起了一片汗毛,酒全醒了。
落地男子面容俊秀,身着如雪白衣,腰上有道橫貫之傷,閉着蒼白的雙目,烏發散在腦後,發浸沒在一片血漬中。
張和才後退兩步正欲拔腿離去,檐上突然飛來一道影。
那影子飛落得極快,順着暗巷的青磚牆蹿下來,旋風般刮到白衣男子身畔,蹲下身,輕輕取走了他頸上兩根寒光。
做完這一切,那影子輕笑一聲。
邊笑着,邊扭過頭來道:“真是不巧啊,叫你看見了。”
那是張張和才全不認識的面孔,但那笑聲他卻再熟悉不過。
他脫口道:“李斂?”
那影子僵住了。
頓住了片刻,李斂的眼睛直直望向張和才。
她雙眸亮得像星辰,臉上仍是笑着的。
放開地上的男人,她帶着殘忍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前來,擡起沾滿血的一根食指輕按住張和才的嘴,在他耳邊輕聲道:“張公公,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了。”
這是句未完的話語。
張和才聽出了她話語中的飛白,她未說盡的後半句,那無聲的後半句叫他哆嗦起來,心中卻纏繞上些憤怒。
因着這從憤怒借來的膽子,他吞咽一下,道:“你、你殺了他,是不是?他不是,不是叫那個決鬥的殺死的?是也不是?”
李斂低低笑起來。
張和才又道:“你為甚、為甚麽要殺他?”
“……”
李斂的沉默叫張和才咬起牙關。
他原以為她不會開口了,可李斂卻忽然道:“為了賀铎風。”
“……”
擡起頭,她看着張和才。
“賀铎風救我一命,我也還他一命。”
張和才這才知曉樓上另一人竟是賀铎風。
他張了張嘴,問道:“你覺得他打不過這個人?”
李斂輕笑一聲,道:“他這人,實在正直,正直的人若認真起來混江湖,怕是誰都打不過的。”
“……”
張和才盯着她面上的笑容。
那輕薄的笑貌叫他心中起了一股兇猛的火。
那一股火勢頭猛烈,熊熊燒灼,炎峰更在憤怒之上,他清晰感到它實在是不合時宜,不僅來的時機不合時宜,它的名字也不合時宜。
那股火,名叫妒忌。
被這股火頂着,張和才冷笑一聲,道:“那你還不快跑?若叫人察覺你和他的死有牽扯,賀铎風豈不是再不會同你來往。”
李斂聳了聳肩道:“我本也——”
她的話猛斷。
一把抓過張和才的領口,李斂揪着他朝一側疾進兩步,張和才一個旋身,恰躲過了破空而來的一鞭。
她本就不該暫留,此時此地遇敵更是頂頂的麻煩,唇舌一翻現出神隐刀,李斂一推張和才,大喊一聲“走!”轉身輕功踏地,腳點飛檐,躲過來人的兩鞭朝他直取而去。
張和才自知半點武功也無,聞言沒頭便跑,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朝暗巷另一頭疾奔而去,跑過地上蘇北晏的屍體,跑出了這條巷子,又跑入另一條暗巷中。
他在無數條近路之間穿行,大喘着氣,只求盡快跑回王府去,可當跑過一道青磚拐角,張和才忽然感到身後一道劇痛,他嘶啞地叫喊了一聲,朝前撲倒。
他身後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領子,長鞭抽卷,一拉一帶,卡住了張和才的脖頸。
窒息感猛然而來,張和才雙手摳住自己頸上的鞭子,指尖抓過上面的倒鈎,立時帶出一片血淋淋來。
身後那人更加使力,倒鈎抓破了他的皮肉,張和才頸上的舊傷一陣勃勃疼痛,窒息感更加強烈,張和才只覺眼前陣陣發黑,舌不自覺伸出來,幾欲作嘔。
耳畔鳴響紛亂,他雙手徒勞地亂抓着,漸漸要失去力氣,左手卻忽在黑暗中摸到一物。
那東西紮了他手掌一下,他卻連瑟縮都沒有,一把抓起來,朝後猛然倒插過去。
“啊——!”
随着身後皮肉破開的聲響,一道男女不辨的尖利嘶叫響起來,鉗制張和才頸項的長鞭剎時放松。
他劇烈咳嗽起來,瀕死般喘息着,胡亂抓下頸上的鞭子甩得遠遠的,朝前爬去。
回過頭,張和才在昏暗的巷中看到來人一身圓領紫衣,左眼中插着一根斷竹。
張和才只見了那人的衣裳,便已消卻了今夜所有的勇氣,他大口喘着氣,幹嘔兩下,踉跄着爬起來,倒退着欲離開,誰知地上那人竟跌跌撞撞起身來,伸手撲住他,将他按倒在地,一手掐着他,一手去拔自己眼中的竹節,欲用它殺了張和才。
張和才快吓瘋了,他雙腿亂蹬,拼命要抓開這人的手,按住他不叫他去除竹節。
他嘶啞喊道:“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叫廠公放過我罷!我不會說出去的!!!”他近乎哭叫的啞聲和那人劇痛之下的尖叫混雜在一起,二人音色相近,一時分不清誰是誰來。
張和才緊張到極致,睚眦崩裂地瞪着眼前之人,雙手按在他的雙手上,要掙脫他鉗制,沒見到他身後刮來的一道飛影。
那影子速度極快,掠行而來,滑到那人身後猛地停下。
張和才只見自己按在那人手上的手上,又覆上來一只白生生的手。
三只手疊在一起,一只朝外拔,兩只朝裏推,結局一目了然。
随着一聲輕輕的撲哧聲,竹節盡沒入了這人的腦中。
方才混亂一片的嘶喊一時俱靜,暗巷中一片死寂,張和才瞪目望着面前之人在原地挺了挺,接着朝前倒下,趴倒在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