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知何時, 張和才睡着了。
他醒來時天烏沉沉的, 四下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暗, 這個黑夜似乎格外長,長得有一些命運的意味在其中。
張和才頭顱劇痛, 脖頸亦然,他感到自己并沒睡多久,卻又好像睡了很久。
幹咽了一下, 他試出自己口中有些怪味, 便跌撞着身子爬起來, 慢慢走來桌前。
他視野有些模糊, 下意識伸手抓杯子, 手方伸出茶杯便遞了過來, 杯中涼茶是是滿的。
張和才頭腦昏沉, 并未深想, 拖了個鼓凳坐下, 就着杯中茶遞到唇邊便要一飲而盡,可他腦中忽然閃過一絲清明。
待這清明閃過去, 張和才放下杯子慢慢擡起眼, 在黑暗中看見了那雙灼灼的眸子。
那雙眼眸道:“張和才, 把茶喝了。”
“……”
這杯茶原不過是一杯普通的茶,可她既然開了口, 自然就不普通了。
張了張口,張和才下意識看了眼杯子。
黑暗中自然是看不清的,他踟蹰片刻, 張口道:“這是——”
話剛出口他便被自己吓着了,他的聲音澀啞,又低又幹,猶如街上成年叫賣,風燭殘年的老女人。
他猛地閉緊了嘴,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巨大的卑怯來,臉上也上了顏色。
對面的眼睛卻彎了彎。
她輕笑道:“怎麽,你怕我下藥?”
“……”
“……”
盯住她咬了咬牙,張和才一言不發,忽然抓起茶杯,喝飲下了杯中茶。
放下杯子,張和才聽到對面傳來一串低笑,接着是衣料的摩擦聲,還有悄無聲息的腳步。
他發覺自己方清醒過來的頭腦再度混沌,神思飄忽。
在這股混沌中,張和才慢悠悠地想,若一串腳步悄無聲息,他又如何能聽得見。
混沌延展得更加寬廣,張和才感到自己渾身酥軟,眼皮沉重,止不住地要往鼓凳下滑落。
背後一雙手穿過他的腋下将他輕輕提起來,朝後按,讓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他擡了擡眼皮,又擺了擺頭,似要言語些甚麽,卻只吐出幾個零星的氣音。
耳畔有人靠過來。
那人輕吐字句,柔和地道:“老頭兒,好好的睡罷。”
“……”
“……”
幾乎伴随着這句話,張和才最後一絲清明也落下帷幕,合攏了起來。
這一次,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天晴氣好,他先聽見李斂遠遠叫了他一聲,又見到她笑着推開門,從外頭走進來,坐在桌前,敲敲了桌子。
她道:“老頭兒,茶。”
夢裏的張和才感到自己很和氣,見她敲桌子,他于是就走去翻出茶葉來煮。
待茶滾好了,他翻了個杯子遞過去,低頭正沏上,視野中忽見到一滴紅落進碧綠的水裏。
那滴紅色煙一般在水中沉底,而後散開,将綠水洇成微黃色。
他盯着那紅色慢慢擡起眼來,接着便看到李斂的笑。
她渾身上下都是血,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血順着那個豔色的笑容滴滴答答落進茶杯中,一雙明眸鑲在笑容之上,亮得猶如火在其中燒。
她伸出雙手,越過桌面來,緊緊握住他的,掌心又穩又熱。
她看着他,看進他的眼睛裏,低低地道:“張和才,我信你。張和才,你不要怕。”
看着她的雙目,還有她輕動的嘴唇,他見到這句話從她口中竄出來,在他耳邊不斷回響着。
它們去複又來,幾百度,幾千度的交疊在一起,展成一條漆黑的繃帶,将他受傷的頸項與身軀包裹起來。
當它們纏裹上來時,張和才發覺他不再感到疼了。
他松快又舒坦地垮下肩膀,卸去了衣袍,卸去了鞋襪,卸去了肩上心下的一切重擔,赤條條地立在那,立在無邊的黑暗中。
那黑暗中有孤風吹拂,顏色長遠而凜冽,卻并不叫人感到卑怯。
他絲毫不為這份赤/裸而自卑,上下看了看自己,張和才暢快地笑起來,獨自一人站在那傻樂。
笑了好一陣子,他忽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喚自己,他于是轉過身去。
他看到一雙眼睛。
它們憑空而現,遠遠地望着他,瞳色猶如火燒其間。
張和才凝視着那雙火燒的眼睛,漸漸感到一陣熱烈的鼓動從胸腔發散,傳去四肢百骸,他低喘一聲,笑了起來。
接着,他融化了。
他融化在這無邊的黑暗中,融化在,她的眼睛裏。
第二日起身,張和才發覺自己頸上的傷被包紮好,地上的污物也都清理幹淨,桌上一整套的茶杯都倒翻着,沒有人來過的痕跡。
他甚至懷疑那長得如夢魇一般的黑夜,許根本不存在。
若不存在,又将如何呢。
“……”
張和才木着臉想了一想,卻很難想清若它不存在,到底好是不好。
許多事他都琢磨不明白,譬如此事,又譬如今後該如何是好。
中秋過去,正逢全府長休,四下裏靜悄悄的,連灑掃聲都無。
坐在榻邊呆了許時,張和才搓搓臉,吸口氣起身,打五鬥櫃中翻出件高領的綢服穿上,扣子系到下巴上,又自衣搭上抓過那身青布衣袍,準備将之塞起來,過些時日燒掉。
衣袍叫人一抓,裏頭忽掉出一封書信,靜悄悄落在青磚地上,張和才耳中卻聽到一聲炸雷。
他蹲下身猛抓起那封信,警惕地四下打量一瞬,打開五鬥櫃,翻開過冬的衣物,掀開裏頭一個暗格,将那信塞進了自己藏銀錢的所在。
待把信藏好,他收拾起五鬥櫃中的衣物,也沒叫張林,自去打了水洗漱幹淨,打理齊整,拉開門走出屋去。
外頭天晴日朗,晨起日頭還沒有那麽的烈,暖陽高懸着,撥開薄霧,巧巧挂在他肩上。
景王府中安泰如常。
張和才在院子中立了一立,攏起袖子,轉身走出院落,行去鹿苑。
服休園中還沒有人,張和才去後邊料堆裏取了些草,先撒了魚食,喂好了牛和鹿,又取雞鵝飼料撒在地上,結果鹿也跑來嗅聞,他只得把鹿牽開,又一腳踩在飼料上,差點摔了,吓出一身汗。
低罵着弄幹淨腳底,張和才把院子收拾齊整,吸了口氣走到塘邊。
低頭看了會魚,他返身欲行,想去後廚弄點東西吃,剛踏出鹿苑,前頭長廊中便刮來一個人,見張和才在這,她停下原地踏步,微喘着氣道:“張和才,早。”
張和才軟和地道:“小世女,您也早,這麽早起練功啊?”
“啊。”夏棠擦了下額角的汗,道:“你見着我師父沒?”
“……”
張和才愣住了。
“……我……”片刻,他恍惚道:“……沒見着她……”
夏棠出了口氣停下來,彎腰捶捶自己的腿。
看着她動作,張和才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重疊感,日子仿佛就該這樣過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以同一種樣貌過下去。
然誰都知道,日子從來無法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這麽過下去。
但這股荒謬的重疊感仍舊催動張和才,讓他生出一種比之更加荒唐的期待,三兩步竄上去,他半跪下替夏棠揉着小腿,堆笑道:“世女,您坐一坐罷,奴婢幫您看着。”
夏棠擺手道:“不跟你說過了麽,歇歇可以,坐下可不成。”
張和才道:“坐一坐怕甚麽的,怎麽就不成了?您甭擔心,我——”
“夏棠,你可又叫我逮着了。”
“……”
“……”
張和才慢慢轉回頭去,看向身後。
李斂俯身蹲在鹿苑的一株樹冠上,一身黑短打,白紮的腰帶,馬尾高束。
她雖口喚夏棠,垂下的眼卻在看着他。
張和才吞咽了一下,視線逐漸攀上去,找尋到她的眼眸。
他在那雙眼中看到了星火,看到了徹底融化的自己。
他還看到一件事。
他想,日子果然是無法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這麽過下去的。
“……”
與他對視片刻,李斂挪開視線,看向夏棠。
張和才第一次發覺她挪開視線這件事,竟然叫他如此的難以忍受。
他沒過腦子便張口,話脫口而出,和李斂的正好相撞。
“你還不跑?”
“李斂你下來!摔着怎麽辦!”
話一落夏棠立時扭頭,盯着他的目光詫異。
一時間張和才自己都他媽驚了,憋了半天,他結結巴巴地找補道:“啊,對、對吧?你摔下來,砸着小世女砸着我,怎、怎麽成啊?”
李斂:“……”
輕笑一聲,她對夏棠揚揚下巴,一動眉毛,言簡意赅地道:“快跑。”
夏棠應了一聲,腦袋先動,慢慢才收回盯着張和才的目光,朝外頭跑去。
回頭望着夏棠跑遠,李斂倒翻了個鹞子三疊躍下來,走到張和才面前,彎腰打量了下他的頸項,伸出一根手指觸了觸,道:“包這麽緊幹甚麽,不透氣好得慢。”
生白的手指遞在眼前,張和才剎那想起昨夜緊握着它時,它傳來的那些熾熱。
吞咽一下,張和才垂睑挪開視線,低聲道:“你不說不回來了。”
“嗯?”李斂環起手道:“我啥時候說的?”
不等張和才言語,她又笑道:“還有事沒了,我怎麽能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