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張和才心中一跳, 方擡起眼, 李斂打了個哈欠又道:“你沒事我先走了啊。”

張和才忙道:“你上哪兒去?”

李斂道:“昨晚沒睡好, 找地方貓一覺。”

張和才又沒過腦子,問道:“你上哪兒睡?”

“……”

李斂臉上終于現出一種正視的表情。

她打量了張和才一眼, 笑了一下。

眸中現出三分殘忍,她輕輕地道:“老頭兒,這和你恐怕沒甚麽關系罷。”

“……”

象征性擺了下手, 李斂招呼也沒有打, 直出鹿苑, 翻上檐頭隐去在了風中。

在原地立了良久, 張和才垂着頭攏起袖子來, 慢慢也走出鹿苑, 穿廊轉過拐角, 消失了。

園中除了呦呦鹿鳴, 再無聲息。

自中秋過去後, 張和才又開始天天晚上做噩夢。

他原就是個很容易做夢的人,在童年被閹割後, 他做了十四年的噩夢, 後來幹爹死了, 又做了一陣,來景王府一年半好容易消停, 現下便又開始了。

安寧日子才過了一年半,以前遭過的罪就不大适應了,魇了五天, 張和才煩得腦仁兒疼。

可再怎麽煩躁,日子還是得過,那封東廠的信也叫他收拾起來,刻意忘了。

早起在府中溜了幾圈,張和才處理了上午的事兒,中午頭也不回屋多歇,自去了王府後頭一個小山水園邊上拾掇長壞的竹子。

把着篾刀劈了十幾根,他把壞竹子收拾起來,搬去另外一院的菜地碼好,打算曬曬編個籬笆。

排着曬到一半,他餘光忽見一道影閃過去,張和才猛轉頭去瞧,正見府中一胖橘色的貓從油菜葉下鑽過來,聞地上的竹子芯,沖他喵喵叫。

出了口氣,他伸手探了探,貓本就認得他,很快接納。張和才放下篾刀,兩只手都去摸貓,貓叫他摸得慢慢側躺下來,臉跟姜餅一樣仰在日頭下,呼呼嚕嚕的。

摸着摸着,張和才的嘴也彎得跟貓嘴一樣。

又摸了一陣子,他想把貓從地上弄到膝蓋上,幹脆盤腿坐下來,兩手叉着貓前爪的腋下想把它托起來,結果這貓看着是胖,朝上一托,跟淌到地上一樣成了一長條,越抻越長,尾巴尖亂擺,還在呼嚕着喵喵叫。

張和才:“……”

他抻了半天也沒能把貓提溜起來,差點氣笑了,正不知怎麽辦,橘貓忽然咛咛地掙脫他手,踩着他膝蓋跳上肩膀,又跳上他的頭,三兩下朝後頭去了。

張和才一回頭,正見到那貓兒攀着他身後李斂的褲腿子,爬上她的肩膀去。

李斂摸着貓,笑岑岑地道:“貍奴可提不起來。”

張和才不知她在此站了多少時辰,愣了一愣才慌忙站起身來,略局促地拍拍手上的土,習慣性揣起袖子,動動嘴唇,終是沒能講出甚麽來。

他原便不知該如何面對李斂,上回過後五日未見,本不知的便更加不知了。

憋了半天,張和才才道:“你站多久了。”

李斂道:“也沒多久。”

張和才道:“那你……你閑着沒事兒跑這兒來幹甚麽。”

“找你啊。”

張和才豁然擡起頭來。

李斂摸着貓,看着他道:“裘家主托我找找你,我都溜遍了才知道你在這玩貓,我說老頭兒,你也太能藏了。”

張和才頓了一頓,才道:“找我?找我何事?”

李斂聳聳肩。

“不知道,反正事也不很急,你有空去瞧瞧呗。”

她一聳肩,貓有些站不穩當,順着她肩頭出溜到臂彎中,接着便要往她懷裏伸爪子,讓李斂呼嚕呼嚕後頸提起來,放到了張和才的肩頭。

張和才連忙斜起一邊肩膀接住它。

貓和狗子不一樣,水似的,抱不實在。虛摟着它,張和才見李斂彎彎眼睛,道了一句“饞。”接着打懷裏掏出個小包裹來,貓見了它馬上喵喵叫得響了起來。

李斂笑了。

她笑眯眯地打開包,裏頭是一包扁條的銀魚魚幹。

魚幹烤得很脆生,抽出一條來,李斂掰下一塊遞給貓,貓半躺在張和才臂彎裏,兩只爪摁住魚幹吃起來,很信任他不會和自己搶。

低頭看它吃完那一塊,李斂又給了它一條,順勢問張和才:“你吃不吃?”

張和才正低頭看貓,聞言他條件反射擡頭,眉一豎就要頂李斂這個哄貓似的口吻,可話還沒出口,他就看着李斂自己也嚼了一條,笑嘻嘻的,沒一點兒戳他眼子的意思。

話到嘴邊沒能出去,張了張口,他只得又低下頭,嘟囔道:“……聞着就一股腥味兒。”

“魚當然有腥。”李斂也沒發火,捏了半條杵到他嘴邊。“吃吧,我烤的很好。”

“……”

張和才垂着眼沒張口。

“怎麽,真不吃?”

李斂朝下壓了壓頭,挑着眼角去看他表情。

張和才還沒甚麽,橘貓吃完了自己的,爪子一伸又上來搶他嘴邊這條,張和才一把按住它,猛地瞪起眼,眼神兇得很。

李斂笑道:“哎喲,老頭兒,你不吃可有人要搶着吃了。”

“……”

張和才松開了咬着的牙關。

李斂大笑起來,頂開他色澤淺淡的唇,最終還是将那條魚幹遞了進去。

李斂沒說空話,魚幹的确烤得很好,聞着雖沒甚麽,吃進嘴裏入口卻很脆生,沾了唾液脆的很快化成軟的,香料包裹住的鹹皮咬開來,裏頭迅速炸出一股甜香,越嚼越甜,越嚼越有味道。

張和才本來嘴裏幹巴巴的,結果吃完這半塊,滿嘴裏都是口水。

就着這口涎将魚幹咽下去,他心裏有些嘆息,又有些惱火,卻一切不知從何起。

張和才低頭盯着貓,捏着它的爪子,忽然手給人拿住了,塞過來一整包油紙袋子。

他一擡頭,李斂從他擎着的手裏又撚走兩條魚,塞在嘴裏嚼着,含糊地打了個招呼,馬尾在身後利落一甩,掃過身子,灑落落便要走去。

看着李斂的背影,張和才想都沒想出聲叫道:“李斂!”

他嗓子比之前好了一些,可聲音有點急,調子又很尖,好似用鐵勺刮盤子,話剛喊出口他就想掐死自己。

“嗯?”

李斂卻似甚麽都不在乎,應了一聲,側回頭來看他。

她口中還在嚼着魚幹,遠遠望去,神情沒一點兒異常。

“……”

遠望着她的神情,張和才張了張嘴,卡住了。

他其實根本屁事兒也沒有,他就是……想叫住她。

見他久不言語,李斂笑了一聲,走回來道:“哎,老頭兒,你可不帶占我便宜的啊。”

“啊?”

張和才一愣,沒反應過來。

李斂一攤手道:“你是不覺着好吃還想要,張不開嘴?我真沒有了,都給你了。”

張和才:“……”

他鼓了兩下,冷哼一聲,翻了個白眼兒。

橘貓早叫他放到地下了,正圍着他喵喵地叫喚,伸爪子要搶他手裏的包。張和才連忙蹲下來,拿了一條魚幹,邊喂邊道:“不是,我叫你是……那皇商找我能有什麽事兒?”

李斂也蹲下捏了一條,咀嚼着聳聳肩。

“剛不就說了不知道。”

她靠得如此近,張和才呼吸一窒,沒過腦子道:“我說李斂,你不是找茬子玩兒爺爺吧?明明沒屁大事兒,成心要看我出洋相,巴巴趕着去跑這一趟,你好在背後編排我。”

李斂眯了下眼,擡起眼睑看了看他。

張和才心裏立刻咯噔一下,他整個人都繃起來,等着李斂嗆回來的話,可她嚼了幾下魚幹,從鼻子裏忽然嗤笑了一聲,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

這回,張和才再沒叫她。

他蹲在原地,看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院前,如同每一回見面。

她一直如此,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

張和才遙遙望着,望着望着發了會呆,良久才動了下眼珠子,低下頭來。

地上的貓已經吃了個半飽,正抓着剩下的一小截銀魚尾巴嚼着玩,一會舔幹淨,一會又吐出來。

看着玩食兒的貓,張和才慢慢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毛,摸了半晌,他忽然下力,狠狠掐了下它的耳朵。

貓給他掐得疼了,渾身的毛都炸開,喵嗷一嗓子回身對着他就是一下子,撓了他一個狠的,拖着那截銀魚,轉身逃進一邊的狗洞子裏,鑽出去不見了。

菜圃裏就剩他一個蹲在這。

“……”

張和才盯着貓消失的地方愣愣看着,半晌低頭瞧了眼自己現出三道血印子的手腕,嗤地笑了一下。

深吸口氣,他伸直胳膊,雙臂搭在膝蓋上,頭低低垂下去,看着擱在地上的那包銀魚。

瞧了好一會,他忽然輕聲道:“呸,活該,叫你變着法兒地嘴賤,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怎麽樣,天天兒的沒影兒,好容易說兩句,這就攆跑了,下回再見又不知道甚麽時辰了,快活了罷?舒坦了罷?”好像這麽說着狠話,心裏的疼就能輕點兒。

說着說着,他将胳膊收攏起來,腦袋也埋進了臂彎裏。

“張和才,你他娘的就是個不長腦子的賤人。”

話到最後,低低帶上些哭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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