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包銀魚, 張和才到底還是吃完了。
他原是打算留着, 可夜裏回屋歇下, 半夜又魇着了,起來喝口水的工夫又瞧見桌上那包小魚, 夜裏睡不好本來就躁得慌,瞅了半晌,還是賭氣吃了。
如此過了兩天, 張和才實在受不了, 趁着出門采買的工夫去了趟回春堂, 打算抓兩幅安神的藥吃吃。
中秋的決鬥早已過去, 烏江府剎那間少了一半的人, 走在街上感覺連氣兒都順泰了不少。
東西都采買完了, 張和才叫手底下人先行趕車回府, 自己個兒帶着張林, 揣着袖子朝醫館溜達。
他頸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新皮肉上了一圈痂,叫高領一包, 又悶又癢。
張和才邊走邊動腦袋, 張林跟在他後邊瞅了好幾眼, 正好二人過瓦市大街口,路過一個裁縫鋪子, 裏頭支出幾件新式的成品曳撒,圓領寶藍曳撒也有,青紫曳撒也有, 制式豔麗得很。
張林心知張和才喜穿色豔的服飾,拽拽他道:“爹,爹。”
張和才不耐地一動臂膀,“有事兒說事兒。”
張林道:“爹,您瞧瞧。”
“啊?”
張和才扭頭看他,順着他指向送過視線去,見了外頭支出的的幾件曳撒,果頓下了腳步,定定翹望。
張林笑道:“爹,給您老弄件兒這穿穿怎麽樣?大夏天兒的,別成天介裹個高領,不舒坦。”
“……”
站了半晌,張和才走上前去摸了摸,又拉起曳撒下擺密密打作的細折觀瞧,手一拉,豎褶花開一般在他手中綻開,手一撒,曳撒下擺又如收攏的折扇齊齊的落回去,青色折打着光,現出些變幻的绛紫色,細束腰上紋了一圈信草,暗扣那紮繡了兩只清蘭,素雅得很。
張和才立在那端詳了不少時辰,小指撓撓發際,吸口氣道:“不成不成。”
又回頭道:“出來買藥的,看這做甚麽事兒,走走。”不知是說給誰聽。
張林張口正欲再勸,裏頭鋪子掌櫃拎了兩條月華裙又出來挂,見了張和才一愣,客氣道:“張總管,您請好。”
張和才咳嗽一聲,倨傲地點了個頭,作勢又打量了她鋪面幾眼,問道:“你這個……”
掌櫃立時接道:“哦,中擴曳撒嘛,今年年頭的新蘇樣,彩紮染的靈素布,腰線是蘇繡。怎麽着,您瞧中了?瞧中了我給您改改?”
張和才撇嘴道:“随便看看,就它紮眼才看着的,樣子麽,招搖得很。”
掌櫃走來抓了把曳撒下擺,取下來道:“蘇樣圖得不就是個鮮,您瞧着,多靈動,我瞧穿您身上合适得很。”她把曳撒照張和才身上比了比,沖張林揚下巴道:“你說是不是?”
又道:“喲,這件正好您的身量,都不用修。”
堆笑又道:“我日子裏瞧張總管您行路行得快,腳步擡得大,走道帶風,您穿這件,褶子肯定開得漂亮,您要愛高領我饒您套一色的扣領子,店裏就有現成的,怎麽樣?”
掌櫃的話快,撒豆一樣朝外噴,張和才叫她哄得心動。
他道:“你這件怎麽個價兒?”
掌櫃笑道:“瞧您,這小玩意兒不值幾個,送您都成,受您的光一錢二。”
張和才立馬道:“一錢。”
掌櫃苦着臉道:“張總管,咱們小買賣人,您可不帶占人便宜的啊。”
“……”
張和才聞言愣了一愣,呆立一時,忽盯着掌櫃,下颌微抖起來。
他抿緊起嘴,咬牙惡聲道:“買你東西是瞧得上你,你還來讨價還價了?怎麽着?以為這滿烏江府就你一個了?你這樣兒的哪兒不一抓一大把?還占你便宜?三爺我想占占得着嗎?啊?占你便宜?誰敢啊?哪回不是你先——”
話到這兒張和才猛醒過來,一下住嘴。
他袖中的手緊攥了,視線淩亂着倒退兩步,掃過身子便要逃去,張和才看出他不大對勁兒,不敢多言,只跟上去。
張和才行了兩步,胳膊忽打後頭叫人攥住,他猛地一拽,扭身惡道:“都他娘你是小子找得事兒!你——”
說到一半,他又是一愣。
那裁縫鋪掌櫃直追上來,見他呆愣趕緊撒開手,先笑道:“對不住對不住,瞅我這張臭嘴,話沒說對。”
又道:“我瞧出來了,張總管您今日氣不大順當,這麽着吧,這件曳撒,今日權當小店奉送,給您了。”話說着将衣袍儈了兩下,折成一包,打褲裙口袋中抽出根布條,三兩下系了個結,遞給張和才。
張和才瞪着眼看她。
他早反過勁來了,自覺得也不大好,臉上挂不太住,人家給了臺階,他順勢推辭道:“這可是不成,無功不受祿,不得行,不得行。”
“嗨,我與張總管攀個交情麽,常來常往,一件曳撒怕甚麽的。”
掌櫃與他幾相推讓,張和才終是收下了。
待他收下了,掌櫃下了個禮,笑道:“張總管,以後還有勞您照顧小店的生意了。”
這人實在會做人,張和才回了半個禮,從容應下,臉上也見了笑模樣。
過街頭去買了兩貼安神藥,張和才拿了東西回府。
回屋放下曳撒,他進府庫盤過了帳,又去用午飯。
景王府的人際很松弛,主家人甚麽都不管,底下人也幾乎甚麽都不打理,只要不逢大年節,過午衆人閑散得很,時常都要午睡。
好似大夏這個朝代,清閑,懶散,在搖搖欲墜上維持些微妙的穩定。
張和才用了午飯,自在府中溜達了一圈,給鹿苑裏的兔群加了頓草,他蹲了一陣子,終站起身來,走回屋中去。
進屋闩上門,張和才扯了銅鏡,拆開放在桌上的曳撒,一件件脫下衣袍,又取來曳撒,一層層套上。
說是一層層,實際曳撒并不厚重,夏服紗多而綢少。
張和才略有些豐腴,但并不那麽臃肥,上身的交領拾掇進褲裙中,腰封一紮,挺起背露出身線,他看上去便如個中等身材,普通的富家子一般。
着好曳撒,他臨鏡自照了照,又在屋中大步行走,袍服下擺果如那掌櫃所言飛綻開,美得很。
臉上挂了個笑,張和才瞎溜達了一陣,又站到鏡前欲脫下來,可手伸到腰封上,又猶豫了。
猶豫甚麽。
張和才望着鏡中眉目平淡的人。
不然又能如何。
這件曳撒和他櫃裏所有只穿過一回的袍服一樣,美則美,但跟錯了人。
這是他強要回來,強穿在身上的,它不是他的,和給沒給銀子沒幹系,他穿不出去。
他永遠穿不出去。
擡手抹抹胸前的交領,張和才微仰起脖子。
他頸上的傷好透了,從左到右圍了一圈小痂,時時刻刻都在癢,但張和才不敢去撓。
摸了摸它們,張和才放下手,放下胳膊,放到身側,又垂下頭,垂下了眼睑來。
“……”
吸了口氣,他忽擡起頭。
幹脆地擡手拆了腰封,張和才粗暴地将之抽下來,又扒開交領,抽出褲裙中的上衣。
正脫到一半,他忽然見到外頭人影一閃,落在窗前。
不等他反應,外頭人擡手拍拍窗棂,裝作一副有禮有節地樣子道:“老頭兒,在不在。”
又道:“我知道你在,我聽着聲音了。”
又笑着道:“上回沒敲窗,結果有個裸男在你屋裏,這回我可敲過了,要再有個裸男,你可不能再沖我發火。”言語間便使力一推,打開了窗子。
李斂吐字快,幾句話的功夫,張和才只夠把剛要扒下來的上衣收拾回去,腰封都沒紮利索。
二人一個照面,李斂愣了,張和才也因這愣止而愣了。
怔愣的這幾息間,張和才驀地翻起一個疑問。
他想,她為何總能撞破他一切的窘迫。
這問題讓張和才先回過神,他面色漲得通紅,邊系腰封邊大步行到窗前,咬着牙抓住窗棂,狠狠摔上了窗。
他抓着窗框微彎下腰,低垂的頭靠在胳膊上,臉緊在一起,許久沒有動。
窗前的人影也沒動,他知道李斂還沒走。
“……”
靜了片刻,張和才忽然聽到一聲極輕的破響,他擡起頭,在窗格間正迎上李斂的眼睛。
又一聲破響,李斂另一只眼也露了出來。
露出的兩只眼咳嗽一聲,彎了彎道:“老頭兒,我弄了個好東西,叫了一個人去吃,結果跟來一堆人,左右人也多,你過午也來罷?”
“……”
張和才好一陣才從那荒唐感中脫身出來,憋了半晌,卻不知如何回應。
李斂又道:“就吃點東西。”
“……”張和才硬着嗓子道:“甚麽東西。”
李斂道:“記着上回吃那烤魚不?”
“……記得。”張和才道:“不好吃。”
李斂笑道:“對了,這回沒那種魚。”
張和才頓了頓,忽而嗤笑一聲,道:“奴婢謹遵李大俠的命。”
李斂爽快道:“好,那你跪安罷。”
張和才:“……”
說完這句話,李斂的雙眼便從破掉的兩個窗洞中消失了。
張和才并沒有動。
他感到一口氣堵在心頭,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垂着眼瞧着地上,張和才方站了許時,窗前忽而人影又回,李斂的眼睛再度從窗洞外露出來。
“哎,老頭兒。”
“……”
“老頭兒,哎,哎。”
她非要張和才回答不可,木着臉,張和才幹脆拉開窗,李斂彎着腰的身影整個現出來。
冷笑一下,他尖聲道:“……李大俠又打譜做甚麽啊?”
李斂朝上看了他一眼,站直身軀,笑笑道:“剛忘了說,你穿這身挺打眼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