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奠
言歡一路分花拂柳,飄落的梨花瓣落滿了她的衣襟。突然,她腕間銀镯上的銀鈴無風自動,發出略略尖細的輕響,那聲音極輕微,仿佛就要湮沒在深林密草間。她面露訝然之色,目光在梨花上流連了一下,便不再遲疑,轉身沿着來時路下山去了。她步履有些匆忙,行動之間,落在衣襟上的花瓣紛紛飄起,而那白色的衣裙仿佛與梨花融為了一體。
李晏依舊閉目不動,突然,他似乎聽到了什麽。他有些訝異,此時時辰尚早,誰會來這裏,莫非是書院的學子。他站起身,向聲音來處望去。透過開得密密匝匝的梨花,仿佛有無數花瓣在飄飛,而飄飛的花瓣雨中有一個莫名熟悉的身影正匆匆遠去。李晏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去摸。可那身影行得飛快,轉瞬便不見了。他邁開步子,跌跌撞撞向那個方向奔去,一路上不知撞落了多少梨花。待得出了梨花林,他卻發現依舊是空山寂寂,芳草萋萋,方才的驚鴻一瞥仿佛只是個夢。
言歡下山,衆人依舊守在山腳。言歡腳步不停,一面上車,一面吩咐啓程。待得上車坐定,她便将車門緊閉。左手捏了個決,指尖已逼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她将那顆血珠飛快地在銀鈴上一抹,盤膝坐定。銀鈴無風自動,卻是一絲聲響也無。她的面前竟然隐隐現出一個小小的漩渦,那漩渦立于空中,慢慢旋轉着,越旋越大,待到半人多高,漩渦靜止不動,波紋卻一絲一絲延展開去,慢慢平息下來,仿佛一面模糊的銅鏡懸挂在那裏,而那銅鏡後隐約現出一個淡淡的人影來。
言歡對着那人影道:“何事?”那人影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大巫師讓知會玖黎大人,白瑛已死。”“怎麽死的?”言歡的聲音裏帶了淡淡驚異。那人影繼續道:“服毒自盡。但大巫師說,玖黎大人須得盡快。”聽了這句,言歡驀地明白,只怕白瑛之死有異。“你禀告大巫師,就說玖黎明白。”
銅鏡漸漸淡去,言歡向車外吩咐道:“快些!”衆侍從快馬加鞭,急急向大楚都城開陽城奔去。
李晏到底是心有不甘,沿後山山路一路追尋而下,但直到山腳,他連半個人影也未遇到。他停住步子,擡頭望向官道方向,卻見一隊人馬擁着一輛馬車正匆匆而行。那馬車并不同于大楚青壁拱頂式樣,通體烏黑,華蓋寬闊,四角還墜了長長的銀色璎珞。而車後騎馬跟随的侍從服制也與大楚不同,女子是月白窄袖五色百褶裙,男子則是月白對襟短褂黑色撒腿褲。這樣的形制顯是來自瀾滄。李晏并未覺得奇怪,明帝五十壽辰,禮部上表于壽辰這日設千秋節,故外邦來賀使節衆多,這隊人馬必是來賀明帝之壽的。
他在山腳下默然呆立了半晌,終是死了心,慢慢走了回去。
馬車駛入開陽城門,此時已近午時,早有禮部官員在此迎候,迎候官員按例是正五品郎中,以言歡此時身份可不必下車,只遣身邊得力之人遞交國書即可。遞交國書之時,言歡在車簾後探看,發現那禮部郎中身後竟然是她極為熟悉的人,她自小的玩伴,虞子衡。看虞子衡的官服也應是個禮部主事了。
言歡面上有奇怪神色,仿佛是高興,又仿佛是悲傷。五年了,她終于又回到這個地方。物是人非,一切都已不一樣了。而她既然已經下決心回來,就早已想到了這一幕。她必須狠下心來去面對那些個曾經,即便是滿心瘡痍,即便是心靈傷痛。記憶深處不期然浮現出一個玄衣少年的影子,言歡使勁搖搖頭,将亂如野草的思緒壓下。
言歡車馬一行被恭恭敬敬迎入城南驿館,自是被殷勤安排歇息不提。
夜半,萬籁俱寂。從城南驿館裏忽然躍出一條纖細的人影。那人影躍出後便悄無聲息地躲在牆角的陰影裏,此時,街上早已杳無人跡。那人影先是左右看了一刻,待見到四處确是無人,幾個起落,向着城東方向奔去。那人影似是對道路極熟悉,左轉右轉,不斷的避開巡夜官兵,一直奔到城東,穿過一片樹林,翻入一所宅院裏去了。那宅院看上去門戶陳舊,大門上貼了封條,門檐上的牌匾要落不落,牌匾依稀可見兩個字,言府。
那人影進了宅院,取下了覆面的黑巾,卻是言歡。
言歡仿若失了神般在宅院內游蕩。宅院頗大,但處處油漆剝落,門倒窗斜,塵灰密布,前庭後院荒草肆虐,顯是年久失修,已是破敗不堪。言歡腳步不穩,一一走過,她曾在這裏出生,成長,十五年的悠游歲月裏,歡笑幾多,溫暖幾多,感動幾多。只是一夕之間,一切都變了。
言歡在正房門前停了下來,取下背上縛着的包裹,從裏面取出香燭紙錢。待将香燭點燃,她不顧膝下碎磚爛瓦,默默跪下磕頭,低低道:“爹爹、阿娘、哥哥,我是菁玉,我回來了。”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淚流滿面,“五年了,菁玉終于回來了!”她此時悲怒交織,心神激蕩,氣息不穩,說到這裏只覺得胸中一悶,嘴一張竟是吐出一口血來。她顧不得擦拭,仍是低低祝禱,“你們放心,菁玉過得很好,如今已是瀾滄國神殿內神官,已有能力自保,菁玉一定會查清當年真相,還你們一個公道。”
毓王府。
已過子時,李晏依舊負手站在庭中。他想着白日裏在梨花林見到的那個情景,心中總有幾分怪異。若說是夢,卻是太過真實了。今夜是滿月,照得四下裏一片通亮。一個黑衣人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低低說了幾句。李晏豁然轉頭,“言府有人?”那黑衣人點頭。
李晏大步向外走去,一直候在一旁的杜渲急忙小跑着跟上。
自那年出事,李晏一直暗地裏派人注意着言府,此時是安排到言府的暗衛前來回話,有人夜探言府。這是這麽多年從未有過的,聯想到白日裏所見,李晏的心禁不住狂跳起來。
長街寂寂,馬蹄聲脆。李晏催馬前行,不過是暮春的天氣,空氣中還含了微涼,他的額頭卻已沁出了汗。
方到言府之外,李晏從馬背上一躍而起,直接從院牆躍進言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