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不嫌棄
柳觀晴被安置在客院的上房, 獨門獨院,不被旁人打擾。匆匆一瞥,能見隔壁的院子裏住着一家人, 看起來是讀書人帶了懷孕的妻眷。
引路的仆人大大方方介紹道:“平時我家主人多是住在宮中, 府裏由大公子謝承銘主事。今日不湊巧,大公子不在府裏。這院子裏住的客人是大公子的朋友, 隴西名士杜燦,學富五車四方游歷,近日因妻子臨産,不敢再行路,才留在京中借宿府內, 平素也抽空教導府裏的孩子們讀書。”
柳觀晴對讀書人的圈子很少關注,虛贊了幾句,便只抓自己感興趣的重點問道:“匆匆一瞥, 看有位背着藥箱的郎中進了那院子, 似有人喊那郎中無醫先生?”
“哦,無醫先生是府裏的郎中,別看年輕, 卻得了宮中禦醫指點,醫術精湛, 府中上下若有頭疼腦熱,便請了無醫先生來看看。”
無藥,無醫, 光是這名字就難免讓柳觀晴多想, 順勢打聽道:“我正好也有點水土不服,不知無醫先生能否幫我也看看?”
“沒問題,小的這就去說, 等無醫先生忙完那邊就将他請來你這裏。”
柳觀晴一個人在正房裏坐定,耐心等待。
這客院裏的仆人很有眼色,并無人打擾他沉思。端茶遞水的、灑掃的、更換被褥的,一個個訓練有素、手腳勤快、靜默不語效率卻非常高,很快整個客院就都收拾妥當,他們也安靜的退到角落,等候客人有需要的時候傳喚。
不多時,無醫背着藥箱被請到了這邊。
引路的仆人簡單介紹了一下柳觀晴,雙方見禮落座。無醫拿出診脈的藥枕,柳觀晴也配合着伸出了手臂。恰好是那個曾經被謝無藥咬傷的,如今還纏裹着布條的手腕。
無醫問道:“柳少俠腕子上的傷要不要看一下?”
“已經快好了,不用麻煩。”柳觀晴上下打量無醫,只見他二十來歲年紀,國字臉相貌普通,總體算是敦厚老實那款,扔在人堆裏很難再被認出來,與驚才絕豔的謝無藥真的沒有半分相似,便探問道,“無醫先生這名字好特別?倒像是江湖人的別號。”
無醫笑道:“別聽旁人亂喊,我就是府裏的下人,會點醫術,不敢稱先生二字。”
“原來如此,英雄不問出身,有本事就值得敬佩。我恰好認識貴府中一個叫無藥的人,聽名字與你排行相仿,不知他住在何處?”柳觀晴別有用心的說了一句。
“柳少俠說的無藥,我小時候與他住在一個院子。後來我被送去太醫院裏做學徒,這才回到府裏不久,平時幾乎見不到無藥。他應該還在外邊辦差吧?據說他住在府裏東北角那邊的院子裏,與客院和我平時住的地方都比較遠。柳少俠這是現在要去找他麽?”
“我就是随便問問,剛才我和他一起回來府中,他被謝大人留下單獨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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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醫聞言眼中閃現擔憂之色,面上卻假裝一派鎮定的問道:“柳少俠的脈象平穩沒有什麽問題,所謂水土不服,莫非只是沒什麽胃口?”
“嗯,大概是吧。”柳觀晴本來就沒毛病,東拉西扯一通,無醫只好給他留了幾枚開胃的藥丸,外加一瓶傷藥。
本來無醫要幫柳觀晴包紮手腕,柳觀晴客氣回絕說自己能搞定。其實是想着多留點藥以防萬一,謝無藥之前提了會挨罰的事情,讓他隐隐不安。
無醫也不多耽擱,告辭離開,急匆匆又去了府中庫房,比平時多領了幾瓶外傷藥放在藥箱之中,大步奔去了藏書樓那邊。
謝無藥默運內力緩解傷痛,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了客院門口,眼見有仆人端着一個擺滿了餐飯的盤子送進去,心頭終于又有了一點前行的動力。正中午,該吃飯了,謝府客人的夥食相當好,他正趕上了,當然要蹭一頓。
秋末風涼,柳觀晴的客房本是關着門的。謝無藥走進院子裏的時候,柳觀晴已經聽出他的腳步聲,立刻從裏面推開門迎了出來。只見謝無藥散着長發,一身潮濕,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不免關切道:“無藥,你怎麽了?是毒傷又發作了麽?”
謝無藥進了房間,柳觀晴便吩咐那些仆人們先退出院子,沒事不要過來打擾。
謝無藥這才原形畢露拽了椅子癱坐在桌邊,苦笑道:“原本我的任務要在兩個月內完成,這不是晚回來了幾天麽,所以挨罰了。不過還好沒耽誤到你這裏蹭午飯,可惜只有一副碗筷。等柳大哥吃完,給我随便剩下一點就好。”
“謝大人看起來很和藹,沒想到對你如此嚴苛。你為了我耽擱了時間,他怎麽能罰你?我剛才從無醫先生那裏要了一些外傷藥,讓我幫你看看吧。”
“你見到無醫了?那別麻煩了,他的藥只是尋常傷藥,對我沒什麽用。”謝無藥輕輕嘆了一口氣,“柳大哥你吃不吃飯?我可是餓的狠。”
“你先吃啊,我哪有那麽講究,你用過的碗筷我再用也沒什麽。” 其實柳觀晴在家挺講究這些生活細節的,與旁人共用碗筷吃飯是絕無可能。沒想到今日,面對謝無藥,他那些講究轉瞬間就抛到九霄雲外了,甚至內心深處滿是渴望,謝無藥用過的碗筷,他接着用了算不算是某種更親密的接觸呢?
謝無藥是真餓了,被鞭打了一頓不吃飽點怎麽積蓄能量快速恢複體力?見柳觀晴表态不在乎,他便拿了碗筷,飛快吃了起來。當然吃飯的時候他并不是亂翻盤子裏的菜,只守着一邊夾菜,給柳觀晴剩了大半。
柳觀晴就坐在邊上看着謝無藥風卷殘雲的吃飯,心中隐痛又翻湧上來。謝無藥不說,柳觀晴也能看出他那濕淋淋的外衣之下,新鮮的血痕。還有雙手手腕上或許是被鐐铐磨破的皮肉,一片暗紅,觸目驚心。
“無藥,我送你回你房間休息吧。”柳觀晴随便吃了幾口飯,見謝無藥疲憊的趴在桌上,便停了筷子。
吃飽了有點困,背上有傷趴着舒服一點,趴着趴着就有點迷糊。柳觀晴一說話,謝無藥急忙擡頭,打起精神說道:“無妨,主人讓我好好招待你在京中多留幾日。你下午想去哪裏逛逛?”
“我想去你房間看看。”柳觀晴執拗的回答,心裏卻想,謝無藥都傷成這樣,謝大人還讓他招待客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如先送他回去休息。而且,他潛意識裏想多了解謝無藥,起碼知道他住在府裏具體什麽地方,改日也好方便來找。
“我那小破屋子裏什麽都沒有,你确定要去看?”
“我就是想知道你住哪裏。”
“那好吧。”謝無藥應了一聲,說實話他并不想回府裏那間屋子,那間屋子在一處荒涼院落裏,還是陰面朝北的,整個院子裏就沒有一間能住人的房子,基本都是年久失修殘破的很。他住的那間朝向不好,但房頂好歹不太漏,房門也能關嚴,勉強能遮風擋雨。
見柳觀晴如此堅持,謝無藥只好帶他去了東北角的院子。這院子平時就他一個人住,他出門辦事兩個多月沒回來,感覺院子裏的草都茂盛了不少。
從繁花似錦的客院走出,再看眼前這荒涼的雜草叢生的院子,柳觀晴不免質疑道:“你就住在這裏?”
“嗯,我出門辦事這不是才回來麽,還沒來得及收拾。”謝無藥推開了自己的房門,這門沒有鎖,因為房裏實在沒什麽值得讓人惦記的東西。
房間裏靠牆擺着一張木床,一條床腿不齊整墊了磚塊,光板鋪了一條薄單子,上面扔着謝無藥之前随身帶的小包袱,床頭疊放着一床舊被子。那被子大概是許久都沒有晾曬過,被面上血漬斑駁,還散着一股黴味。
牆角有一個矮櫃,櫃門敞着,裏面是半卷細布,與當初謝無藥裹傷的布料很相近。矮櫃上面放着一副碗筷。碗是很常見的粗瓷大碗,有點缺口,筷子也是最普通的筷子。
整個房間連一把椅子都沒有。除了那看着像是撿來的破床板和掉漆的矮櫃,也沒有別的家具。房間不大,卻因為沒有多少東西,顯得空蕩蕩的。
窗紙破了大洞,冷風肆意灌進來。房頂有日光穿透稀疏的瓦片灑下來,鋪地的青磚上露出一片片濕痕,估計外邊下大雨,房裏就會下小雨。
“抱歉,陋室寒酸沒椅子,柳大哥坐床上吧。”謝無藥一邊說一邊拆開了自己的包袱,将裏面的新舊衣物都取出來,随手放在了矮櫃之中,關上了櫃門。之前左家給的銀子他可舍不得随便亂放,小心揣在了懷裏。
柳觀晴終于忍不住問道:“無藥,你在府裏過的并不好,是不是?謝大人對你與對別人好像不太一樣?”
“嗯,主人對我更嚴格一些。”謝無藥基本如實的回答。
“這哪裏是嚴格一些?”柳觀晴的情緒有點激動,“你身上那些刑傷,都是在府裏挨打受罰留下來的吧?”
“嗯。”謝無藥轉過頭不與柳觀晴對視。
“他為什麽這樣對你?”
謝無藥幽幽說道:“柳大哥,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也在努力改變,證明自己的價值,讓自己可以過得更好一些。就是怕你嫌棄我出身低微,知道我底細之後,便與我疏遠了。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我是謝府下人,你是武林盟主之子,我們本來就是雲泥之別……你能耐着性子聽我說這些,我已經很感激了。以後不用再客氣,我與這府裏其他下人沒什麽兩樣,添酒布菜鋪床疊被、鞍前馬後的活計我都會,你随便差遣就是。”
“在我眼裏,你怎麽可能與別人一樣?無藥,你不要委屈了自己。走,我這就去與謝大人說,你,謝無藥,是我的好兄弟,我們當他的面義結金蘭。”
謝無藥笑了,發自真心的感激道:“謝謝柳大哥看得起我,不過我想做出一番事業後,堂堂正正與你結拜。讓大家覺得我配的上,而不是讓你遷就我。”
柳觀晴沉醉在謝無藥的笑容之中,聽着他說的那番有志氣的話,越發覺得能認識謝無藥,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