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男人之間,共同幹過一架,像是永恒的潤滑劑,多少成了一個陣營裏的人,有了點兒自己人的意思。
單軍騎車回院子,經過籃球場,周海鋒正和幾個戰友在打球。天熱,周海鋒就穿着件黑筋背心和迷彩軍褲,皮帶束着他強健有力的腰,結實的肩膊被汗打濕,亮汪汪的,肌肉的曲線随着動作起伏鼓凸,在球場上像一陣風。周圍站了好幾個女兵,在那兒看。
周海鋒一個搶斷原地起跳投籃,單軍都不用看球,只看他出手的角度,力道,就知道那球穩中。
球刷地落框,周海鋒扭頭看見場外單軍站半天了,喊了一聲:“打嗎?”
單軍也确實手癢,丢下自行車,上了場。
自從那次比賽過後,單軍還沒和周海鋒打過。周海鋒剛到單軍家的時候,單軍向他挑釁籃球,周海鋒從來就沒搭理。現在兩人分在一組,打起了配合。三對三,周海鋒組織進攻。雖然是第一次搭檔,但兩人步調十分合拍,單軍人剛踩到點上,周海鋒的傳球就到了,有一球周海鋒搶了籃板,自己出手太勉強,頭都不回地向後一扔,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直接進了身後的單軍手裏,單軍順手抄起就一個跳籃,球直接刷框。
“不行不行了,不打了!”
沒多會兒,幾個戰士就滿頭大汗,舉白旗了。
“你倆這是不是天天喂的,也太順溜了!”
下班號吹過了,連隊晚飯時間,人陸陸續續去了食堂,單軍和周海鋒沒走,滿身大汗,抱着球坐在了球場上吹風。
不時有兵走過,和周海鋒打招呼。周海鋒擡頭和他們招呼兩句。傍晚的夕陽斜照過來,微風吹着暮色下的籃球場,下班的幹部和家屬陸陸續續往家裏走,空氣裏飄散着晚飯的香味兒。這個時間,是軍區大院一天裏最悠閑的時刻。
球場那半邊兒,幾個孩子在玩兒,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正在努力地拍球。
“軍軍!過來!”
周海鋒沖那邊喊。
小男孩兒一擡頭看見周海鋒,搖搖晃晃地就跑過來了,一頭紮進周海鋒懷裏。周海鋒把他撈出來,就擱腿彎裏抱着了。這個小孩兒是隔壁退休老參謀長家的重孫子,單軍他們家鄰居,名字裏也帶個軍,小名兒也叫軍軍。這孩子特別讨人愛,左鄰右舍都喜歡,他爺爺常帶他來老政委家竄門,周海鋒就陪他玩兒,不知怎的就粘上周海鋒了,一天到晚吵着要小周叔叔,弄得老參謀長經常來老政委家笑着說,把你們小周借一會兒!小孩子都喜歡有耐心陪他們玩的人,周海鋒話不多,逗孩子開心倒有一套,常把小軍軍逗得咯咯直笑。
每次聽周海鋒喊那聲“軍軍”,單軍老覺着別扭,跟在喊他似的。
“軍軍,今天又哭鼻子了吧,叔叔都聽見了。”周海鋒抱着他,捏捏他胖嘟嘟的小臉。
“沒有哭。就沒有哭。”小軍軍不好意思了,一個勁地往周海鋒的背心上蹭。
“小豆包,過來!”單軍也喜歡逗這胖乎乎的孩子,每次都喊他小豆包,小軍軍可不樂意了。
“我不。”小軍軍在周海鋒懷裏扭着。單軍老捉弄他。“不要大軍哥哥。”
“反了你了?我這兒有好東西。”單軍摸摸褲子口袋,還真摸出倆子彈殼。
“我不要,小周叔叔給過我好多呢!”小軍軍看不上,還嫌棄上了。
“哎,你管他叫叔叔,怎麽管我叫哥哥啊?”單軍不平衡了,差輩兒了這還。
“因為他是解放軍!”小軍軍一點兒不含糊。
“我也是啊!我不也帶個軍嗎?”
“你是假的!”小軍軍毫不猶豫。
“哈哈哈!”周海鋒仰臉大笑。
“臭小子!”單軍哭笑不得,過去就把小軍軍撈了起來,“造反了你!罰你去哥哥家吃頓好的!”
他一提溜将小軍軍托上肩膀坐着:“坐穩了!飛機起飛啦!”
單軍拉起他的小胳膊一溜小跑就往将軍樓跑去,周海鋒抱着籃球在後頭護着,小軍軍一路灑着咯咯咯的笑聲……
校運會,單軍包攬了田徑幾大項,到了賽場發現走得急,跑鞋沒帶。熱身的時候,有個女生跑進賽場來遞給他一雙跑鞋,單軍一愣:“這哪來的?”
“一帥哥,當兵的,他剛送來的,說你忘拿了!”女生還興奮着。
單軍接過那鞋,向操場外頭張望。沒有周海鋒的影子,人早就走了。
中午在看臺上休息,大飛于征他們都看着單軍坐那兒,眯着眼睛拾掇那雙跑鞋。于征納悶地說,這兵開竅了啊,夠有心的啊!軍哥,上次你還護着人家幹了一架,我說你是不是對他下不去手了?
于征和大飛他們這幫人在上次如意不夜城裏,親眼看到單軍是怎麽給周海鋒出頭的,私底下早就嘀咕過,單軍那是随便為了誰就出手幹架的人嗎?人說日久生情,雖說用在這倆人身上不合适,可于征他們是看出來了,這朝夕相處的,單軍和這兵八成倒是處出和氣來了,看看,眼下這兵還大老遠的巴巴地送跑鞋過來,這殷勤勁兒,說兩人沒好上,都不像。
“你軍哥那是處出了感情,心軟了,手就軟了。”王爺細長的手指夾着煙。
“扯淡。”
單軍懶洋洋地裹着鞋帶,臉上挂着點兒不知所謂的笑。
他笑得得意,自在,帶着滿意,舒坦。
要說周海鋒最近确實上道。前幾天晚上單軍在客廳熬夜看球,啥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半迷糊間,有個人給他搭了條毯子,他半眯開眼縫就能瞅見,那是周海鋒。
單軍惬意,打從心底裏惬意。他覺得當初那個詞兒,征服,差不多就這感覺。
單軍享受這個過程,相當享受。
“我也就是看他沒二報,放他一馬。”
單軍懶懶地說,在弟兄們面前,他得繃着。
“那小子還算識相,老頭子那兒一個字兒也沒去咧咧,但凡他要多咧咧一個字兒,都沒他輕的。他聽話,我就罩他。”
單軍說着,擡眼掃過哥幾個:“姓周的仗義,我就得夠意思。以後沒我的話,誰都不許動他,聽到沒有?以前是以前,誰要是再整他,就是跟我過不去。”
于征和其他幾個都點點頭,單軍把眼神移向翹着腿抽煙的王爺。
“聽見了嗎!”
單軍踢了他一腳。
“爺聽見了。”
王爺還是那副散漫的口吻。
當晚,周海鋒在鋪床時,一個東西抛在他的床上。一個高級的随身聽。新的。
“百米第一,獎的。送你了。”
單軍抱着胳膊,離開了門框,轉身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上樓,嘴裏還吼着一首當時特流行的歌:“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
第二天,單軍被一個電話叫到了一幢房子裏。
那是軍區外面,單司令住的房子。單軍跟他爸的關系一直不冷不熱,這是他們家庭的情況造成的,這個高幹家庭裏的故事,也是一言難盡。
單軍是毫無防備進的他爸的書房。單司令無非還是那一套老生常談的教訓,從小到大單軍都聽出繭子了。單司令因為所在軍區的所轄和那幾年比較緊張的特殊地域周邊關系,一直頻繁地公幹,不常在家,每次回來例行公事地要教訓他這個兒子,單軍早都麻木了。
父子倆又吵起來的時候,單司令拍了桌子:“你帶着一夥人天天晚上出去鬼混,以為我不知道?!”
單軍愣了一下。
“你什麽時候去的,幾點回來的,在外頭跟誰惹了什麽事兒,我都清楚得很!”
單司令直接指着單軍那傷口。
“你這胳膊上是摔的?……你心裏有數!”
單司令的眼神淩厲、威懾,怒容滿面。
“不要以為我不在,你就能無法無天,撒謊,鬼混!告訴你,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向我彙報!不要心存僥幸!”
單軍沒說話,單軍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血都往腦袋上湧。
“……誰跟你彙報了?”
單軍說。
“誰??”
單軍直直地梗着脖子,青筋冒出……
單軍出了那房子,胸口就像挨了一悶棍,一直堵到了喉嚨口。
這事兒不一定是周海鋒幹的,可單司令那一樁樁一件件數出來的“事跡”,連細節都分毫不差,要說是劉長健告狀,也只說得出如意不夜城那一樁,其他的呢?除了單軍的弟兄,知道這些事兒的,只有一個周海鋒。
單軍也想找出一條可能是別人幹的理由,可除了周海鋒,個個是他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懷疑他們,等于懷疑他自己。
單軍腦子裏嗡嗡的,像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又像被當着面狠狠在臉上扇了一耳光,被丢在火上烤,除了一團怒火、疑雲,還混雜着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一種情緒,這種憤怒夾雜着其他的情緒,甚至都不是來自他被人賣了這事本身。
他想起他扔給周海鋒的那個随身聽,他高興地哼着歌爬着樓梯,他拍着胸脯對哥幾個說誰都不許動他,人仗義,我就罩他!……
“軍哥,你這回是看走眼了,你不還剛招呼哥幾個說不準動他嗎?結果怎麽着,人給你來一現的!……”
院牆下面,一個兄弟沒說完,就被于征踢了一腳。一群人看着單軍的臉色,沒人敢往下說了。
單軍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吐着煙,面無表情。
于征跟單軍這麽多年哥們了,從開裆褲開始的交情,單軍什麽性格他不知道?單軍最恨什麽,最恨背後被人陰,最恨被相信的人背叛!周海鋒算不算他信的人,于征不知道。可單軍那天說的那番話,單軍那表情,是當真把這姓周的當個人護着。現在如果這事兒真是周海鋒幹的,那不是一腳踩在單軍臉上的問題,那壓根已經不是面子的問題。
“還等什麽?我現在就帶人去滅了他!”大飛氣沖沖地帶人要走。
“回來!”單軍厲聲喝住,大飛急了:“軍哥,要擱以前你早把人按溝裏喝下水道了!你還等啥呢?”
“證據呢。”
“還要證據?”
“沒證據他會認嗎?”
這件事,抓不到證據,就是摁着周海鋒的頭他也不會認。單軍不冤枉好人,如果是他幹的,他要他無話可說。
“那你說怎麽辦?”大飛急了。
單軍深吸一口,把煙屁股扔在了地上,臉色陰沉,。
“找幾個人盯他。給我抓現行。”
可大飛他們盯了幾天,幾乎一無所獲。
是沒見這兵往單司令那兒跑過,可是這個兵每天除了給單家老爺子當勤務的公務,就是去連隊出公差、學習,私人時間不是跑步鍛煉體能就是打籃球練器械,天天如此,沒一點兒新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