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路走過幾道門,單軍這張臉就是通行證,無論崗哨還是巡邏看到他都不用問,直接放行。雖然單軍穿着軍裝不合規矩,可誰盤問?
單軍從小在軍裝堆裏泡大的。小學用的是軍用水壺軍用飯盒軍用搪瓷缸,穿的是當時社會上最時髦的綠軍褲軍挎包,這身部隊子弟的标志從小就讓他那些同學萬分羨慕,可單軍穿厭了,長大了反而不碰軍綠,他知道以後有的是他穿軍裝的日子。
但單軍那身條就是天生的軍人架子,出身和家教養成了他昂首挺胸的姿态,身板筆直,寬肩拔腰,穿上這件糾察的軍風衣,沒有了平日裏的吊兒郎當,倒是一股子英氣,連周海鋒也不禁多看了兩眼。
回到家門口,單軍喊住周海鋒說,你今天幫了忙,算我謝你。上次那事兒,算了!
單軍恩怨分明,他不欠別人的,也不會讓別人欠他的。
“那謝謝了。”周海鋒說,語氣也聽不出來是玩笑還是認真。
這一拳的事兒,就算是這麽過去了,後來倆人誰也沒再提。
周海鋒還是當他的勤務兵,單軍還是上他的學,打他的球,兩人在家見了面依然沒話,但是井水不犯河水,倒是誰也不礙着誰。
王爺後來問單軍,那晚上你跟那兵幹嗎去了,深更半夜的?
王爺那天玩兒遲了,從院外回來,遠遠地看見他們。
單軍說,沒幹嗎。
“那身衣服誰的,他的?”
王爺眼尖,看到了單軍身上那身糾察軍風衣。這院裏人人穿軍裝,又是晚上,本來看不清誰是誰,但王爺對單軍的身形特別敏感,一眼就知道是他。
“剛不還打着呢嗎,這麽快就好上了,衣服都上身了?”見單軍沒否認,王爺不鹹不淡地說。
“好個P。”單軍心不在焉。
王爺瞥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臨了,就慢悠悠說了一句,當初是你要整這麽大動靜,哥幾個可都還看着,別給咱不長臉。
星期天,單司令回了将軍樓。
單司令雖然是這個軍區的司令,卻不住在軍區內,而是在軍區外的黃金地段住着首長樓。這個城市的好地塊兒都被部隊占着,單司令的級別住的自然是好上加好的地段。單軍平常不和他父親住一起,而是和爺爺奶奶住,是有原因的,也就在單司令回父母家看看的時候,父子倆會碰上面。
這天單司令進門,單軍又在外頭帶着一撥人幹完架剛回來,碰了個正着。單司令把單軍叫進了書房,沒多久,父子倆的争吵聲就驚動了老政委夫婦,單軍奶奶硬是把門敲開,拽出單軍就對單司令發火:“一回來就訓孩子,幹什麽!”
“媽,您看他再不管教還有正形嗎?”
單司令在怒頭上。
“當初把孩子丢給我們,現在嫌我們管得不好了!”
“不是這意思,媽……”
“走!軍軍!”
單司令也無奈。單軍現在這樣,都是給他爺爺奶奶慣壞了。平常不在眼跟前也就算了,可每次看到單軍這不成器的樣子,單司令都恨鐵不成鋼。
單司令走出書房,就看見了開門進來的勤務兵。
周海鋒開車給老政委辦事,剛回來,和單司令打了個照面。周海鋒放下手裏的東西,立正敬禮。
“你就是小周?”
單司令這段時間在北京有會務在身,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勤務兵。
“首長好。”
單司令打量着周海鋒。他聽老政委夫婦說起過,也聽說了他是單軍推薦來的,而且是單軍強烈要求要到家裏的,這是天下紅雨,頭一回。
“小周,交給你一個任務。”
單司令嚴肅地命令。
單軍帶着一幫人,進了如意不夜城。
如意不夜城是這個城市開得比較早的一家夜總會,請了幾個廣東來的DJ,氣氛火熱,每天來跳舞和消遣的人都爆滿。
單軍被他爸教訓,心情也不好,這幾天就常帶着一幫男男女女,唱反調似的到這地方來瘋玩。裏頭常混的人都知道他的來頭背景,一見單軍來就成打地上酒,知道這夥兒人都是舍得砸錢胡鬧的一幫軍二代,什麽貴上什麽。
單軍半倚在軟軟的沙發裏,叼着煙,臺上裙子短得都到大腿根的姑娘扭腰擺臀,風騷地跳舞。
“那妞兒不錯啊,軍哥,一會兒叫下來?”
大飛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你不是和王佳佳火着呢嗎?”
“家裏紅旗不倒,外頭彩旗飄飄!”大飛得意地說。
“就你這點兒出息。”單軍搭起眼皮瞥了臺上那妞一眼,把煙夾在手裏。“叫她下來,說我請她喝酒。”
“好咧!”大飛高興地站起來,剛要往舞臺上去,就站住了。單軍一擡頭,“我操……”
“周海鋒,你有完沒完?”
最近這陣子,單軍往如意不夜城跑,被周海鋒來截人,不是一回兩回了。單司令向周海鋒下的命令就是看着單軍,不許他逃課,晚上必須按時回家,要是晚上出去鬼混,就去把他揪回來,要是單軍不聽話胡來惹事,随時向他彙報。
“到點了,走吧。”周海鋒也耐着性子。他在外頭車裏,卡着點才進來。
“什麽點,你定的點?”
單軍從小就最煩狗腿子二報,如果不是見周海鋒倒也沒去他老爹跟前告過狀,能讓他站到現在?
“這小子怎麽這麽陰魂不散,捧着雞毛當令箭,掃興!”單軍這幫哥們兒都知道單司令派了這麽個盯梢的,七嘴八舌地擠兌。
“不走也行,既然來了,這兒姑娘不錯,叫一個陪你。”于征嬉笑,一群人都起哄。
單軍等這些哥們奚落夠了,才站起身來。
“我一大老爺們兒,你不跟着妞兒,整天跟着我幹什麽,看上我了?”
一群男女一愣,全都哈哈大笑。
“你不回去,首長和阿姨也休息不踏實。”周海鋒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奚落,不為所動。
“別拿老爺子說事兒!單衛東給你什麽好處,你要這麽賣命?”
不提這個單軍還不來火,他這輩子最厭惡狗腿子,尤其是他爸的狗腿。誰當狗腿子都行,周海鋒,他不是傲氣嗎? 他不是不會巴結嗎?
“趕緊走!”
“喲!這不是軍少嘛?”
外頭走過來一夥人,為首的晃晃悠悠過來了。
這人叫劉長健,也是部隊大院子弟,是軍區聯勤部大院的,經常和單軍這夥人碰上。這人是個完完全全的混不吝,活鬧鬼,和單軍他們早就結過梁子,兩邊沒少幹過,兩夥人是對頭。
“軍少,跟誰發火哪,哪個不長眼的,哥們替你出氣!”
劉長健抖着腿,皮笑肉不笑。
單軍慢慢把臉轉過去,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只蒼蠅。
“我跟他說話,他媽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被單軍那涼涼的眼神盯着,劉長健幹笑幾聲。他被單軍收拾過,領教過他的厲害,雖然每次見了單軍都要擠兌幾句,可輕易也不招惹他。
“行,你樂,慢慢管教啊?”劉長健陰陽怪氣地走開了。
不多會兒,那邊就傳來騷動聲。劉長健對着兩個漂亮姑娘在糾纏,姑娘邊罵邊拼命躲他們,劉長健這夥人嬉皮笑臉的,有人還上去動手動腳,髒話夾着猥亵的話不絕于耳。
這就是這夥人的保留曲目,調戲幾個姑娘算什麽,打架鬥毆都是常事,這種場面在夜場太正常了,根本沒人過問。
劉長健的手剛要摸到姑娘的臉蛋,就被人扼住了,發出一聲慘叫。
他想甩開,跟被鉗子鉗住了似的動彈不得,嚎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周海鋒手一松,劉長健捧着快要斷了的手,龇牙咧嘴地回頭:“呀喝,英雄救美啊?”
一夥人兇惡地過來,将周海鋒團團圍住。
“誰啊你?敢管老子的閑事?”周海鋒個子高,劉長健得仰着腦袋看他。
“總要有人管管閑事。”周海鋒低頭俯視他,那身高的差距讓劉長健看起來更加滑稽。
“就憑你?”劉長健正要叫罵,這夥人裏有個對司令部熟悉的,認出這是單家警衛員,在劉長健耳朵後頭說了,劉長健也認出來了,這就是剛才被單軍訓的。
“我說怎麽這麽橫,原來是仗着背後有人撐腰啊,他媽一個勤務兵,也敢跟老子叫板!”
劉長健更上火了,他在自個兒的聯勤部大院也是稱王稱霸,仗着他老爹誰不讓他三分,可單軍爹比他爹官大,單軍手底下比他硬,在這個官富軍二代的圈兒裏單軍比他“抖”,和單軍鬥來鬥去劉長健一直被壓着一頭,早就恨單軍恨得牙癢,他不能拿單軍怎麽樣,還動不了一個勤務兵?
“健哥,甭跟他廢話,滅了他!”
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興奮地等着看一場好戲。
“解放軍?我他媽今天就揍死你,我看解放軍敢還手嗎??”
劉長健一拳就朝周海鋒臉上砸了過去。
拳頭還沒揮到周海鋒臉上,被人抓住抵在了半空,反手一推,劉長健一個趔趄差點摔個四腳朝天。
劉長健狼狽地爬起來,一個人站在周海鋒的身前。
“劉麻子,你丫兒對誰動手呢?”
單軍不鹹不淡地問。
“咋的單軍,我動他怎麽了?你剛才不還教訓他呢嗎?”
“我的人,我動,可以。你動,不行。”
單軍那句“不行”砸在地上,冰冷,清楚。
“……”大飛那幾個都愣了,王爺冷眼看着。
“怎麽的,打狗還要看主人是吧?單軍,你甭當我怕你!告訴你老子忍你很久了,甭把老子惹急了!”
劉長健炸毛了。
“不怕你就來啊?”
單軍手插在褲兜裏,一笑。
“不就是一條狗嗎?”劉長健仰着下巴指着周海鋒。“操他媽的不都是公狗幹出……”
那個“來”字還沒出口,單軍突然擡腿一腳就把劉長健踹飛了出去!
“打架啦!打架啦!”有人尖利地叫嚷,人群在嘈雜的音樂中騷動成一團,劉長健的人一湧而上,王爺他們沖了上去……
一場混戰在燈光下開打,混亂的光線中拳頭腳影亂飛,分不出是誰按着誰在厮打,單軍揍開身邊的人,一腳踩翻剛爬起來的劉長健,腳下猛踹,劉長健發出慘叫……
“單軍!”
有人從後面拉住他,單軍打起架來,那是真狠,就是天皇老子來了都不會停手,單軍知道是誰拉他,反手就把他搡開。
“外頭待着!”
一個舉着凳子的人沖過來,向着周海鋒就砸,單軍眼明手快,拽過周海鋒,飛起窩心腳把人踢翻。
“出去!別他媽礙事兒!”
單軍對周海鋒吼。
又有人圍了過來,單軍轉身就陷入戰團。
“軍子!”
王爺一擡頭,見一個人抄着根鋼管往單軍背後沖過去,急吼。
單軍回頭,鋼管已經砸了下來,單軍無處躲避,只能生扛。
那鋼管卻沒落到他身上,反而那人轟然倒地,帶翻了旁邊的桌子,嘩啦啦巨響,劈頭蓋臉砸在他身上。
“……解放軍打人啦!解……”
那人扯着嗓子慘叫,聲音卻一下子消失,被單軍操起管子掄暈……
“住手!再不住手報警了!”
如意的經理帶着保安沖出來了,人群作鳥獸散。
單軍被人攥住了胳膊,在混亂中被拉出了人群,周海鋒拉開停在後門外的吉普車門,把單軍推了進去,跳上駕座,軍車劈開霓虹,疾馳而去,紅色的尾燈撕開了夜色……
大院深處角落的小花園旁,就着吉普車裏的車燈,周海鋒低頭在幫單軍處理傷口。
藥是在路上藥店買的,單軍受了傷,要是就這麽回家就是一場地震,門診部都是熟人,也不能去。周海鋒把車開到了這個偏僻地方,就着車燈自己給單軍包紮。
胳膊上腫脹糊血的一大片傷。這是單軍擋開那個砸向周海鋒的椅子時硬挨在胳膊上的。當時他不擋那一下,椅子已經在周海鋒頭上爆了。
消毒的雙氧水翻滾起泡,一陣激痛,單軍皺了下眉。周海鋒看了他一眼,放慢了動作。單軍說利索點兒,沒那麽嬌貴。
“為什麽幫我?”周海鋒開口。
“你別搞錯,我揍他可不是為你,早看那孫子不順眼了,丫純屬找揍。”單軍不大自在。
“我謝謝你。以後,別這麽沖動了。”
單軍看着周海鋒包紮的動作,一看就不是生手。單軍不懷好意地笑了。
“解放軍同志,今兒你可是出手了啊,就你那一下,以前怕是沒少幹吧?”
周海鋒在那根鋼管砸下來時出的手太快,沒幾個人看到,可沒逃過單軍的眼睛。單軍是什麽人,打架對他那就是吃飯,能騙得了他嗎?經常幹架和不幹架的人,不用看多,只要看出手的那一下,那是有本質的區別。這周海鋒沒當兵之前,八成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單軍嘿嘿一笑:“現役軍人參與地方打架鬥毆,這要是捅出去了,你說,得個什麽處分?”
“什麽處分,打死不認賬。”周海鋒表情連點兒變化都沒有。
“操……你耍賴啊?”
周海鋒邊弄邊看他一眼。
“受了傷還堵不住你嘴。”
單軍笑了,目光落在周海鋒給他包紮的修長的手指上,又移到周海鋒的眼睛。
檸黃的車燈籠着車內,周海鋒那雙俊朗的眼睛,沉靜,專注。讓人不知不覺就看着,移不開目光。那是不同于女人眼睛的漂亮。單軍想到了這個詞,漂亮。
“……今兒你是為我出的手,這傷,就當是還你的。咱們兩清了。以後你甭再跟着我,不然別怪我不仗義。”
那鋼管落下來時,周海鋒能動那一手,還是在周圍知道他是軍人的情況下,單軍嘴上沒說,心裏着實沒想到。
“告訴單衛東,他要跟,自己來跟!使喚別人,別人沒那義務!”
單軍父子之間的問題是歷史遺留問題,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得清的。
“他是關心你。”周海鋒包紮完了,發動了車。
“關心?關心個P!”單軍粗暴地說。
周海鋒無聲地開着車,片刻,說,“等你想有人管也沒人的時候,就知道好了。”
單軍看了他一眼,周海鋒沒再說話,開車凝重的側臉,隐沒在窗外的夜色中……
單軍是把衣服擋在胳膊上進的門。第二天跟老倆口說是晚上睡覺不老實,摔下來胳膊蹭了一下,就破了點皮,已經讓小周幫忙處理了,就這麽糊弄了過去。
單軍也沒再去如意。那地方他也去膩了。倒是路上又碰見過一回劉長健,劉長健連個牙都沒敢龇就灰溜溜帶着人走了。劉長健那天給單軍踹的口子到現在都沒好利索,差點沒破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場架,單軍和周海鋒,漸漸處得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