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前面的車忽然剎車,周海鋒也跟着踩了一腳剎車。單軍往前沖了一下。

車停下了,周海鋒一手擱在方向盤上,向單軍轉過了身。

單軍見周海鋒沒說話,只是看着他,單軍也沒說話,迎着他看。

周海鋒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傾動身體,壓了過來。

單軍見他的臉突然靠近,脊背一僵,下意識地向後避去。

周海鋒的氣息一下籠上了他,單軍甚至聞到他領口裏的肌肉的氣息,周海鋒的上身倏然壓覆過來……

貼上的熱度一緊,随即離開。一道安全帶從單軍身前拉過,扣進了系口。

“你緊張什麽?”周海鋒坐回原位,看了看單軍。

“誰緊張?”單軍打了個哈哈,看窗外。

“我沒什麽能滿足你好奇心的,”周海鋒換擋,踩動了油門。“用不着對我的事那麽感興趣。你說把我當朋友,想問什麽就直接問,不用繞彎子。”

單軍一愣,沒想到這悶葫蘆這麽直接。

“痛快,我就喜歡痛快人。”單軍一笑,未置可否。

前面一輛車忽然一個急剎,尖銳的急剎車聲裏,“碰”的一聲悶響傳來,一個路人被那車撞倒在地。

“我操”單軍和周海鋒的車緊跟着停下,目睹了全過程。

周海鋒趕緊跳下車,過去扶起那路人查看。那人倒在血泊裏,人已經昏迷過去。

單軍也下來了,看着那觸目驚心的慘狀。肇事的司機在車裏,反而沒下來,大概是吓傻了。

“快找公共電話,叫救護車!”

周海鋒緊急處理着傷口,回頭對單軍喊。

單軍卻沒動,只是盯着眼前血流滿地。腦中一恍,和某個記憶中的場景重合……

“快去啊!”

周海鋒見單軍不動,吼。

肇事車輛忽然發動,司機猛甩方向盤,一腳油門踩下去,逃向黑暗中。

單軍忽然有了反應,他沖向軍車跳了上去,輪子發出尖銳的聲音追向肇事車輛逃逸的方向,單軍把油門幾乎踩到了底,周海鋒看着他速度瘋狂地沖進黑夜。

“單軍!”

單軍的車像頭橫沖直撞的野牛追上了那輛轎車,轎車還在拼命加速,卻敵不過單軍的速度,單軍超過去一個猛甩方向盤,車子橫着甩尾,發出凄厲的尖銳聲音橫擋在了那輛車面前。

司機大驚失色,急踩剎車,一身冷汗地停下了。單軍啪的甩上車門,沖到他車頭前:“下來!”……

“你們有什麽證據?我還說是你們撞的呢!”

單軍把司機押回了現場,這司機是個無照駕駛,借了別人的車子,撞了人驚慌失措,仗着現場沒別的目擊者,拼命抵賴。

“你再說一遍?”

單軍揪過了他的領子。

“你打啊?打了就全是你們的事兒!”

單軍一拳頭就要揮過去,被周海鋒拉住。周海鋒已經給傷者做了緊急處理,叫一個路過的人幫忙叫了救護車,把人送到了醫院,那人也一并報了警。

“你車印在這兒,抵賴不了。”

周海鋒指着地上。

“那又怎麽樣,我還說我是救人的呢!你們說你們看見了,拿出證據來!”

人到了這種時候,為求自保,什麽無賴都耍得出來。

“證據你媽!”

單軍又要揍過去,被周海鋒攥住。

“看見這車了嗎?”周海鋒拍了拍他們的軍車。

“軍車了不起啊?”

“這是BJ2050戰地吉普,軍地導引戰備兩用車,配備行駛記錄儀,全程有錄像。”

那人愣住了,臉色變了。

“24小時自動攝錄,剛才的情況都拍在裏面。你要走,可以。過後我們把錄像交給警方,你就是肇事逃逸罪。”

“……唬誰啊?你說拍了,在哪兒,放給我看!”

那人慌了。

“可以。交警就要到了,那就請你和交警同志都跟我們走一趟。回到軍區中央監控室,馬上就可以調出來。”

周海鋒把車門打開了。

“請吧。”

“……”那人不動了,臉色灰暗,沮喪地抱住了腦袋蹲了下去……

交警來了,看過了現場,把人帶走了。現場處理的時候,都是周海鋒在和交警交涉,單軍沒插手。他一直坐在馬路牙子上,望着黑暗中不知名的方向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麽。

單軍抽着一根煙。人都走了,周海鋒走了過來,在他旁邊坐下。

單軍默默抽了一會兒,看了他一眼,撇起嘴笑笑。

“BJ2050……夠能唬的啊。”

BJ2020也才是個敞篷的破吉普,這憑空冒出來的BJ2050一下就成戰備兩用車了。

“真裝了監控?”

有些軍車裝備保密,這個還真不好說。

“蒙他的。”周海鋒說。

單軍回頭看了周海鋒半天,笑,被煙都嗆了一口。

“操……你小子也會這一手。”

單軍低頭吸了一口煙,又陷入了沉默。

“想什麽?”周海鋒問他。自從周海鋒認識單軍,很少看到他這個樣子。

單軍沒回答,又抽了一口,望着遠處的那一灘血跡。

有些事兒,他從來不對人提起。但是在心裏壓久了,沉悶地發酵,漲得難受。在這個晚上,他突然想找個人說說,不管是誰,即使是周海鋒。

“我有個發小。初中的時候,也是這麽一個晚上,被車撞了。走了。”

大秦的死是這群大院子弟的一個禁忌。這麽些年了,所有人都避免去提起。

“當場走的。撞他的車,跑了。”

單軍吸了一口煙。煙霧彌漫了他的眼睛。

“到現在也沒找到。”

周海鋒沉默地聽着。

“那天,我就在附近。得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親眼看着他走。”

單軍想起了那個晚上。當時的情景被他封在腦海裏。可是,有的東西人可以很快遺忘,可有的拼命想要忘記的事,卻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這幾年,他們這群兄弟沒有人提起過這件事,好像每個人都忘了。可是每個人都知道,誰都沒忘。

單軍不再想下去。他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好像這樣就可以把那一幕從腦子裏徹底甩去,就可以把那一晚當成一個夢境,一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夢。

煙霧蒸騰上來,熏得他眼睛生霧。煙頭掉在地上,單軍踩滅了。

周海鋒也望着對面。那裏是個小學,隔着欄杆,有個露天的小籃球場。

“以前有個人,當了兵,上了老山前線。”

周海鋒說。

單軍不知道他怎麽突然提這個,側頭看他。

“他在戰場上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家裏,一封給朋友。給家裏的信上說,形勢很好,仗打得差不多了,就要回家了。給朋友的信上,他說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每天都有戰友在犧牲,他已經寫了三次遺書。”

單軍怔怔地聽着。

“他跟你現在差不多大。沒見過打仗,沒見過死人。信裏說,他看着昨天還睡在一起的人,一個個從眼皮底下倒下去,想的不是怕,是報複。瘋狂地報複。他們上戰場,殺人,不是為了什麽英雄,光榮,只是想讓身邊的人,能少死幾個。”

那一段歷史,在單軍這代人的教科書中,被宣揚成一段英雄的歷史,保家衛國的歷史,一場祖國和人民為之驕傲的自衛戰争。課本上的戰士,喊着“為了祖國!”的口號沖向炮火,喊着“犧牲光榮”倒在戰場。

單軍聽怔住了。這些真實的戰場,真實的犧牲,離他所聽到的、所教育的,太遙遠。

“後來呢?”

聽不到周海鋒繼續說,單軍忍不住問。

周海鋒的目光望着對面那個操場。

“後來,仗打完了。他沒回來。”

單軍沉默了。

“他去搶物資,沖進敵人的陣地,炮彈炸了。遺書上只有一個要求,如果他犧牲在敵人的地方,把他帶回來。他不想死了以後,找不到路回家。”

“戰友只找到了他的一只胳膊。他們把這只胳膊帶回來,埋了。”

“……”單軍仿佛看見了那悲壯的情景,讓他震撼、沖擊,胸口洶湧翻騰,說不出話。

周海鋒也不再說話,硬朗的面孔望着不知名的一點,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你認識的人?”

單軍沉聲問。

周海鋒沉默了一會兒。

“是我哥。”

單軍驚住了,猛地扭過頭看他……

周海鋒站了起來,從車的後備箱裏拿出了一個籃球,抛向單軍。

“起來!打一場!”

那一晚,他們在對面小學的球場上一直打到精疲力盡,胳膊再也擡不起來為止。

單軍撐不住的時候,周海鋒把單軍逼着站起來,繼續打。

在這個時刻,兩個男人,都要用一種激烈的方式來填補埋在心底的溝壑。随着汗水流走的,還有無盡的心事和創痛。

人讓自己流汗的時候,就可以忘記很多事。最後單軍和周海鋒并排躺在操場上喘氣的時候,他的身體極度疲憊,心情卻奇異地靜下來。

單軍喘着氣,望着夜空。聽着周海鋒在旁邊也急促地喘息。

這一場球,兩人都拼盡了全力。

“周海鋒……”

單軍胸口起伏着。

“謝謝。”

他低聲說出這兩個字,帶着分量。

周海鋒沒說什麽,坐起身來,低頭看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起了身。

單軍躺在地上,看着周海鋒被拉長的背影,那個背影,踩在球場上的腳步,充盈了單軍的視線……

商場裏,單軍和劉小婷逛着,劉小婷雀子一樣叽叽喳喳,單軍卻幾乎沒聽她在說什麽。劉小婷不停地換試裙子,單軍走到了男裝櫃臺,指了指幾件時髦考究的衣服,讓服務員包上,囑咐包像樣點,送朋友的。

單軍掏皮夾付錢,劉小婷過來了:“給誰買的呀,都還沒給我買呢!”

“你看好了拿就是了!”單軍挺煩她。

“……哇,什麽朋友啊!你對朋友可真大方!”

劉小婷翻了翻那幾件衣服的價格,咂舌。

晚上,單軍把幾件衣服的袋子,一股腦遞進周海鋒的手裏。他還挑了款皮帶,當時特火的“花花公子”,正牌貨。

“送你的。換上試試!”

周海鋒看了袋子裏都是衣服,還都是他沒什麽時間穿的便裝。周海鋒不穿軍裝的時候,就一套T恤牛仔褲,一件灰襯衫,就沒別的衣服了。單軍早就留意到了。

“謝了,我用不着,也穿不上幾次。自己留着吧。”周海鋒把袋子遞還單軍。

“我還缺你這幾件?這就是給你的,拿着。”

單軍把衣服拿出來抖開,往周海鋒身上比劃,得意地吹了聲口哨。他的眼光向來不出錯。

周海鋒也不是不懂行情,那幾件衣服的牌子,沒一個不是名牌,每個在商場裏都标價不菲。

“心意我領了,太貴,我不能要。”

“就幾件衣服,貴什麽?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

“那算我買的。”

周海鋒要掏皮夾,單軍一把按住他的手,臉沉了下來。

“什麽意思,合着我對朋友點兒心意,就為換倆錢是吧?”

周海鋒也無奈了。“我不是這意思。”

“不是就收着!甭廢話!”單軍把衣服硬塞進周海鋒手裏。

“過幾天我生日,哥幾個給辦了個PARTY。到時候你就穿這身來,我看看。”

單軍說……

單軍生日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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