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訓練營,确實不是人待的地方。
第二天徒手匍匐石子路,跑過五公裏之後,人還沒喘上氣兒,就都被趕到鋪滿尖利石子的路上,只允許用手掌和膝蓋按在石頭子兒上爬行,爬上個幾百米。這夏天就穿一層的作訓服,那些石子全都有棱有角,手一按下去就是個洞。很多人沒爬兩步,滿手就已經是鮮血淋漓,前頭人爬過,後頭人都能看到那些石子上都血糊淋漓的。
有的兵忍耐力差的,實在疼得受不了,換成胳膊肘匍匐姿勢,被教官一腳就蹬過去。單軍忍着往前爬,邊爬邊擡頭看,周海鋒爬在前頭,單軍看着周海鋒那速度,像那身體就不是肉做的,那手和膝蓋下去是毫不猶豫,單軍想這人對自己夠狠,不狠就不能贏,他咬咬牙加速,尖銳的刺痛穿透皮肉,單軍讓自己麻痹,越爬越快……
到了終點,每個人還來不及收拾那血肉模糊的手和膝蓋,就被趕上河溝,徒手攀繩索過河。擱在平時攀繩過河對這些訓練尖子不算什麽,手腳往繩子上一搭一纏,一使勁就過去了,可現在每個人的手都跟被刀亂剁過一樣,連稍微握一點拳頭都疼得鑽心,別提攀繩,連繩子都抓不住!
上去一個,沒兩下就摔進了河裏,又上去一個,又摔。
“你們這就是尖兵?我看該叫煎蛋!荷包蛋!再摔就統統給老子滾蛋!”
教官火了,開始大罵,罵什麽的都有,還罵老部隊。人人都憋着火,摔下來的人又回頭重爬,有人邊爬邊扭曲地發出痛吼聲。繩子已經被染成紅的了,血把它弄得又濕又黏,又一個兵上了繩索,他兩腳一勾,身體一個倒挂上翻,迅速地向河中心移動,速度很快,連抓幾把就到了後半段。
教官盯着他,彎腰拎起了高壓水槍,擰開,一股迅猛的水柱朝他沖了過去。
周海鋒被突然沖來的高壓水柱沖得搖搖晃晃,仍然在繩子上挺着,教官往前走了幾步,水柱沖得更猛,終于把他沖了下來。可人掉下來了,卻沒摔進河裏,周海鋒兩腳緊扣住繩子,人倒挂在下頭,在空中晃動。他抹了一把臉,手上的血混着水在臉上抹出血紅的痕跡,顯得猙獰可怖。兵們都看着他,周海鋒晃蕩了幾下,積蓄了下力量,繃緊全身的肌肉,拔身而起,用腰背的力量把上身拗了上去,重新勾住了繩子!
教官一言不發地丢下水槍,走開了。一片歡呼,一幫兵都為出了這口惡氣而解氣地起哄,釋放着胸中的憤慨。
周海鋒到了河對岸,一屁股坐在了樹下喘氣,頭發臉上身上都往下滴水。
單軍遠遠地盯着他,單軍一言不發……
單軍上去了。到了河中央,他騰出一只手往前抓,被這麽多人的血浸透的繩子滑不溜手,單軍一抓就滑了下來,失去了平衡,人重重摔進了河溝裏。
掉下去的就得從頭再來,第二回還過不去的就打包袱回家,單軍渾身濕透又重新爬上了繩子,到了離對岸還有最後兩米的時候,他實在已經精疲力盡,被水灌過的衣服裹在身上像有千斤重,腳再搭時沒搭上,身體一下墜了下去,單軍死死抓住了繩索,才沒整個摔下。
“行不行!不行就下去!”
教官喊。
那些已經摔了兩回的兵們在河岸上沮喪地坐着,已經坐了一大片。
單軍挂在繩子上粗重地喘氣,試着重搭幾次腳都失敗了。他艱難地晃蕩着,眼看就要掉。
“撒手!”周海鋒忽然站起來吼。教官和其他兵都被他吓了一跳。
“你不是逞能嗎?不是牛逼嗎?就這熊樣,來了也是丢人現眼!下去!”
單軍聽到了,單軍一股血直沖腦門。
“哎哎,過分了啊!”唐凱直拉周海鋒。
“叫人別小看,你就這點兒看頭?我當你能撐三天,你三天都撐不到!你不算逃兵,陣亡都不算,頂多算是炮灰,我還告訴你,別以為來了就不是孬種,我還是那句話,你只配在那個大門裏頭待着!”
“你閉嘴——!!”
單軍嘶聲大吼,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卷起身體腳重重勾上了繩子,扭曲着面孔幾把手腳連換,那些重量和疼痛都被膨脹在胸口的憤怒擠得沒了知覺,自己都不知道那兩米他是怎麽過去的,只知道他要過去,他要揍他!
單軍拼到了岸邊,摔在了地下,手心的血肉一片糊爛。
教官低頭看了單軍一眼,周海鋒不說話了,像什麽都沒說過似的,坐回原位。
教官回頭看看他,轉回頭來。
“……比我狠啊!”他和另一個教官低聲,兩人背着身子笑。
滾泥漿、六人一組扛圓木、釘板跨索、高橋懸吊,等那聲“休整”終于下來,一群兵爛泥似地癱在了原地。晚飯開了,兩人為一組,頸脖子扛着一根圓木吃飯,還得在規定時間內吃完,有兵扛不住圓木從肩膀滾下了地,當場被教官蹬出飯桌。
晚飯後休整時間,三三兩兩在營地挺屍,暮色底下,唐凱坐到了單軍身邊。
“行啊兄弟,”唐凱面帶佩服,“看你也不像是吃過苦的,還當你挺不了多久,想不到夠能扛的啊!”
“看能看出來”單軍一皺眉,拔出手裏紮進的木刺。
“老實說,你說你坦克兵,一開始我還真不信。坦克營的我見過,那荒郊野地,個個灰頭土臉老實巴交的,你,”唐凱眼光在單軍臉上轉了轉。“不像。”
“現在我信了,你要是公子哥兒,還不早哭爹叫娘地打鋪蓋卷了。”
有人在暮色裏走了過來,是周海鋒。
“教官找你。”周海鋒踢了踢唐凱的腳。唐凱嘴甜人活絡,和教官混得挺熟。唐凱起來過去了。
周海鋒低頭看了單軍一眼。單軍低頭弄着刺,沒擡頭,營地裏頭的燈光昏暗,單軍那兩只手跟篩子似的,沒個形狀了。
“不包上,等化膿呢?”周海鋒在旁邊坐下,看單軍弄了一會兒,說。
這地方管殺不管埋,每人只發了點消毒水,至于傷口怎麽包拿什麽包,自個兒捯饬。
“沒玩意兒包。”單軍眼都不擡。別人拿背心裹,他軍裝裏頭就沒穿背心的習慣,光着膀子一件作訓迷彩完事。現在單軍的迷彩服扣子解了,就這麽敞着,露着裏面赤着的胸膛。他就沒東西可包。
周海鋒低頭解開了作訓服,露出裏面的白色背心,豁啦撕下幾條,不等單軍反應,把他的手拉了過去。
單軍看他一眼,任他把自己的手墊在他的膝蓋上。
包好了一只,周海鋒又拉過單軍另一只手。
唐凱在遠處和教官說話,回頭看了這邊一眼。
遠遠屋檐底下的牆根下,單軍伸腿坐着,一只手墊在周海鋒的膝蓋上,周海鋒低着頭,在給他挑刺,包紮。
暮色裏,兩個人的動作默契,自然,像早就做熟了很多次,迷彩的身影和暗藍的天幕融為一體……
“不過來揍我了?”周海鋒邊弄邊問。
單軍之前在繩子上那眼光,跟要過來弄死他似的。
“揍什麽揍,就你這激将法,都是死老頭玩兒剩下的。”單軍提他爺爺叫老爺子,說死老頭,就是指他爸單司令。他這個爹,什麽狠的沒對他玩兒過,單軍能不知道周海鋒的用意。
“看來你是不想我走啊。”單軍瞥了周海鋒一眼。
“我是不想跟着你丢人。”
“裝,啊。這招對我不管用。我還不知道你,嘴上飛刀子。”
周海鋒處理完了,撂開了他的手,回頭看了看他。
“你還挺能撐。”
“你知道個P。”單軍冷笑,看了看包裹得好好的手掌。貼着傷口的背心還殘留着周海鋒溫熱的體溫。
“我訓這些的時候,你還不知窩哪兒拍洋畫呢。”
單軍小學就知道軍訓是什麽滋味兒,初中到高中幾年,每年寒暑假,單司令都把他送到不同的野戰部隊和連隊一起集訓,別人訓什麽他訓什麽,敢有一個不字就是一腳蹬上來,別說什麽坦克基地炮校作戰旅偵察營,連武警單軍都被單司令打招呼塞去待過。沒人知道這是當時的參謀長後來的司令員的兒子,對連隊一律放話是個外部隊的落後分子,來集訓改造!
野戰部隊這地方,最看不起的就是軍事落後拖後腿的,聽說你落後,看你眼光都不一樣,單軍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跟一群十九二十的兵拼一個标準,沒人知道他這麽小,還不一樣拼下來!部隊這一套作訓科目,單軍都接受過系統的訓練,沒點兒家底,就憑着一股子意氣,到這種訓練營來,那就是找死。
單軍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已經無所謂,怨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現在他早習慣了。
“我小時候恐高,不肯上繩梯,老頭把我綁上高空橋,腳脖系根繩套,然後一腳踹下去。”
單軍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像一個吊死鬼,倒吊在幾十米的空中,下頭就是懸崖絕壁的感覺。打那以後,單軍再也不恐高了。
“武裝泅渡,冬天,泡在水裏我腦子懵圈了,抱着裝備沉了。拖上去以後,老頭罰我負重越野,繞山跑,我把這輩子能吐的都吐完了。”
“……”周海鋒沉默地聽着。
周海鋒沒想到,單軍有過這樣的經歷。單軍說得沒錯,他一直當他就是個纨绔子弟,糖水裏泡大的。他沒想到,單軍竟然有這麽一段成長經歷。
單軍見周海鋒始終沒吭聲,看了眼他表情。
“幹什麽,對我刮目相看了?”
從那眼神裏,他看到他的驚訝和震動。單軍隐隐覺得高興。
“還行吧。”
周海鋒停了會兒,說。
“操,不裝你能死啊?”
單軍揪起地上幾根草砸過去,周海鋒躲過,回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的視線碰上,互相打量着,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這只是自然而然的一笑。笑容在暮色裏散開,像溶解了周圍的空氣,靜靜彌漫。
有時候男人之間,只在于一個點。過了這個點,前一秒是敵人,後一秒,也許就是朋友。
單軍不知道,他和周海鋒之間是否也跨過了這個點。但是單軍知道,在那個軍區大院,他從來沒被周海鋒真正看進眼裏,而在這個地方,在這個要用血用汗去拼的訓練場,周海鋒眼裏才終于有了他的位置。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進到這個人的眼裏,得到他對等地看待。
“要留,就給我撐到最後。要是中途再想撂挑子,我拖也把你拖到終點。”
周海鋒說完,把帽檐一拉,扣住了大半個臉,閉目養神。
“我發現你像個老媽子,廢話真多。”單軍也閉上眼睛,靠在牆上。
“不是老媽子。是看孩子保姆。”
“一回事。”
單軍說完了才反應過來不對,一睜眼,周海鋒帽子底下堅毅的下巴,嘴角隐約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