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門開了,手電光進來了。單軍八爪魚似地趴壓着,裝作俯趴着睡死了。
他就沒這麽緊張過,毯子沒完全擋住周海鋒的臉,單軍胳膊環着把他的臉擋着,腦袋也埋在他頸旁。
周海鋒也配合着沒動。單軍呼出的熱氣噴灑在周海鋒的脖頸。周海鋒被他環在頸窩裏,兩人被彼此的氣息包裹,呼吸一樣地急促。
他們聽見對方的心跳,像有兩顆心髒同時在胸腔裏跳動,跳得都很急,很重……
手電光随便晃了晃,就收回去了。這查夜哨也就走個過場,根本不仔細看,可倆查哨兵走乏了沒離開,倚着門框在走廊燈光底下,一人一根煙邊抽邊低聲聊上了。
單軍心裏暗罵,只能繼續趴着。
緊張過後感覺恢複,身下的觸感變得鮮明。他的腿壓着周海鋒,腰跨、胸腹随着周海鋒的呼吸在起伏。他感覺到身下這副身體肌肉的緊繃,還有暗夜中,愈來愈沉重的呼吸。
單軍慢慢擡頭,不被察覺地移動了下發麻的腰,卻碰到一個堅硬的東西,硬硬地頂着他的小腹。
那火熱、堅挺的硬度,隔着毯子,直直地頂着他……
“……”單軍的眼睛一下對上了周海鋒……
哨兵走了,腳步聲消失在走廊。
單軍被周海鋒突然地一把從身上掀了下去。
單軍翻倒在一邊,看着周海鋒起身下了床,拎起床頭挂的衣服,動作粗魯而沉默,開門走出了宿舍。
“……”單軍獨自躺在床上,瞪着上頭的床板。單軍一動不動……
單軍一個人在這張床上過了一夜。他醒來的時候,周海鋒已經洗漱回來,不知道在哪窩了一夜。
他們誰都沒有接觸對方,連眼神都避免接觸。
訓練場上,結束自己項目的單軍坐在草地上休整。
遠處操場上,周海鋒正被教官叫出來格鬥示範。他在陽光下和教官過招。教官拆解着他的招式,不時停頓,指着他動作向其他人示範說明,再讓周海鋒連貫地再做一次。
側肘橫踢,擊腰鎖喉,招招致命,軍帽下被曬成古銅色的臉,散發着冷銳和殺氣。
“看傻了?”唐凱過來,在單軍身邊坐下了。他看單軍坐那兒,出了十幾分鐘的神了。
“你屬貓的啊?”單軍覺得這唐凱走路不帶響的。
“我屬大象的估計你也聽不到。”唐凱笑。
兩個人就這麽看着周海鋒在格鬥訓練。教官舉着一塊磚,周海鋒伸腿估量了一下距離,一個旋飛踢同時一聲大喝,磚成兩半被踢飛。喝彩聲傳過了半個操場。
“在新兵連,他就是最生猛的兵。”唐凱說。
“那時候他訓練,就像不要命,看着都害怕。連長是臨汾旅老虎連的,分兵的時候,把他要進了老虎連。”
老虎連是臨汾旅的王牌連,連史悠久輝煌,遠至抗美援朝近至抗洪搶險,屢建奇功,但也是最艱苦的部隊。臨汾旅裏有句話,當猛虎,自扒皮,斷了骨頭嚼着筋。能進這支連隊的不是一般人,都是老虎連連長親自到新兵連去挑,上頭安排的人一概不要。
單軍從來沒了解過周海鋒的過去,他是第一次聽說他來自老虎連。這支連隊盡出戰鬥尖子,難怪當初軍區要人,臨汾旅怎麽都不肯放人。
“他剛來的時候,我們練腳力,每人腳上綁五斤的沙袋踢腿,他老是跟不上,被班排長罵,訓,他也不解釋。後來練出來了,我們有多快,他比我們還快。有一天,連長檢查沙袋,才發現他綁了十斤,有兩個沙袋藏在褲腿裏。”
“他幹什麽這麽拼?”單軍忍不住問。
“不知道。以前聊天,他說他能來當這個兵,不容易。他能混了自個兒,不能混了這身軍裝。”
操場上,周海鋒在休息,教官在抽煙,随手給了周海鋒一根,周海鋒不知說了什麽,教官劈手就給了他後腦勺一腦瓜子,大聲笑罵,可那笑罵裏透出的都是親近和喜歡。
在這個地方,只有足夠出色的兵,才有資格得到教官們的另眼相看。這也是規則。
唐凱說,老虎連訓練太苦,很多人受不了,都去轉司訓,衛訓,廚訓,就是當司機衛生員,甚至當炊事員,只要能逃避訓練,能調走。軍區機關去要人的時候,很多人往前湊,沒要他們,要走了個尖子,就是海鋒。海鋒去司令部的時候,風言風語不少,說他是老虎連的逃兵,跟那些沒種的人一樣吃不了苦,才到處托人托關系進的機關。後來他當了首長警衛員,那話就更多了,說他肯定又是背地裏走後門送禮,巴結領導,整小動作,要不然,他才去幾天,這好事能輪得到他?
“這他媽都誰在背後亂嚼舌根?”
單軍突然火了,嗓門飚得老高,唐凱被他吓了一跳。
單軍從來不知道還有這些事兒,周海鋒也從來都沒提過。他突然一身的怒火,就像他自己被人在背後黑了捅了。沒想到他一句話把人弄來,給周海鋒招來這麽多非議。那些屁本事沒有只會在背後說人的兵的嘴臉單軍還不知道?巴結谄媚跑關系送禮塞錢,就以為天底下誰都跟他們一個德性,什麽東西!等他回去,他倒要看看說這些的都是什麽人,都長了張什麽臉,有那守在他家院牆外頭腆着臉想進門的嗎?
“行了,愛說啥說啥,海鋒要在乎這些,那還是他嗎?”
唐凱瞅着單軍的火氣,唐凱覺得挺有趣。
“軍軍,昨晚上沒白跟班副擠張床啊,挺護着他啊?”
“滾!”
“行行,我滾。”
唐凱笑。
一群迷彩兵在遠處的陽光下嬉鬧,嘻嘻哈哈。周海鋒站在他們之間,整個人的狀态是明朗,釋放的,在風和空氣中朝氣和張揚。他的笑容毫無遮攔,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在。
“他喜歡這兒。”單軍忽然說。唐凱扭頭看了他一眼。
單軍沒再說話。在這個地方,離開了大院,周海鋒就像一匹掙脫了辔頭的馬,到了曠野,連表情都不同。他用他所有的表情在說,他喜歡當兵,只有在這兒,他才像一個兵,才找到他的價值。他從骨子裏享受這個軍營,這裏的殘酷,對抗,磨砺,與血性。這才是他的目标,他的天地,而不是那個機關的高牆大院,一個金絲雀籠。
直到現在,單軍才明白周海鋒為什麽要離開那兒。那不是一場賭氣,那甚至和他無關。
遠處,周海鋒轉向這邊,隔着半個操場,視線望了過來。
唐凱微微一笑。
“他喜歡你。”
單軍一愣,扭過頭看他,片刻,轉回了臉。
“怎麽可能,他瞧不上我。”單軍自嘲,眼沉了。
“他嘴上不說,可是關心你。我看得出來。”唐凱笑了笑。“要是真瞧不起你,就不會這麽敲打你了。他喜歡你的韌勁,期待你會變得比他更強。”
唐凱鼓勵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來走了。
單軍坐在原地,風吹過他曬黑的面孔,他望着對面……
選拔已經淘汰了大半,小組考核後分扣完被整個淘汰的小組也好幾撥了,剩下的總分不多的組都膽戰心驚,每天盤算着那點兒越來越少的分數。
中午吃飯在食堂,出了件事兒。
這一隊有個兵,山東人,外號小山東,體能比其他人差,拖了不少後腿,為不拖累別人咬牙撐到現在,可他的扣分多,把小組總分拉下去了,這同組的裏就有人急眼了。
正圍着桌吃着,小山東伸手還要拿一個饅頭,被同桌一個人一把将饅頭盆推到了一邊:“你爬得怎麽沒吃得快?”
一食堂的兵都回過頭來。小山東漲紅了臉,只能悶頭扒飯,那人手一揮,他飯盆摔到地上,飯都撒了一地。
“你還有臉吃!老子都快被你拖死了!”
“算了算了,都一個隊的,幹什麽呢”同組其他人勸。
“我倒了八輩子黴才跟他一個隊!你們看他那熊樣!要滾就自己滾!別拖着我們!”
小山東難堪地埋着頭,其他兵也只沉默看着。在這個地方,拖後腿就意味着害死別人,沒人能幫你,這不是一個講人情的地方,這裏只有殘酷的優勝劣汰。
“……是我對不起你們,都是我的錯,可是我真的盡力了!……我給兄弟們認錯,你們揍我吧,叫我幹啥都行!……”小山東帶着哭腔。他拼命練了,恨不得命都撂這兒了,可他就是趕不上別人,他也沒辦法!
“你把地上的飯撿起來吃了!”這人吼着。
“哎過分了啊。”有人拉着。
“不撿老子塞你嘴啊?”
教官都不在,沒人管着。這些兵銳氣太盛,都是血氣方剛,憋了這麽多天,一點就着。
小山東白着臉,僵着膝蓋,腿一彎要蹲下去撿,被人拉了起來。
單軍攬過他,撥開那幾個兵,在衆目睽睽之下,把他帶到自己桌上坐下。
“吃。”單軍拿了個飯盆,盛了飯,拿了倆饅頭擱在上面,放在小山東面前。
小山東感激地望着他,卻不敢動筷。
“沒事,叫你吃就吃。”單軍淡淡的。
那兵甩開要拉他的人走了過來。
“你,站起來。”
單軍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和這人面對面。單軍比他高了半頭,那人不得不仰視他。
“怎麽個意思?”
“他已經盡力了,還想怎麽着。”單軍說。
“挺橫啊?新兵蛋子,呵呵……”這人打量着單軍肩章上的一道拐,根本沒放在眼裏。在部隊年份就是資本,老兵欺負新兵的多了去了。
“這是你跟老兵說話的态度嗎?我警告你,讓他去吃,吃完了這事兒就算了。”
“不然呢?”
單軍涼涼地問。
“不然?不然我讓他回老部隊都待不下去!你也一樣!”
“哎班長班長,消消氣,來了都是戰友,算了算了……”唐凱上去賠着笑臉。
這兵推開了唐凱,點着單軍的胸膛:“小子,不信我的話是嗎?去打聽打聽,市裏XX路XX號,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不?軍務處處長,知道姓啥不?實話告訴你,那是我舅,別說我壓人,這是告訴你,我說到就能辦到,自個兒掂量!”
小山東要站起來,單軍把他按坐下去。
“XX路XX號,軍區司令部啊?啧啧,好大的來頭,”單軍一副被吓到的樣子,“還真吓到我了。”
那兵臉現得色。
“軍務處處長,哦,你說秦老二。下次見你舅,代我打個招呼,就說我說的,他那一身的肥膘,也別自個兒藏私,給你也勻一勻,省得把這自家外甥虧待的,連地上的飯都不放過。”
“你!……”周圍一片哄笑,這兵又驚又怒又臊,也不知道單軍是什麽來路,在笑聲裏下不來臺,沖上來就要動手。
“別動手。”單軍手一指他的鼻子,眼光凜冽。
這人被他目光一頓,小山東坐不住了,過來擋:“兄弟都怪我,你沖我來吧……”
這兵怒火沒處發洩,人都找軟柿子捏,一拳朝小山東砸了過去。單軍擋住了他的拳頭向後一搡,推得他連退幾步往後就倒,場面一下騷動起來,那人臉紅脖子粗地爬起來就揮向單軍,被剛從門口闖進來的一個人攥過胳膊劈手把他推開。
“幹什麽!”
周海鋒喝,他和幾個尖兵被教官帶到模拟雷區布雷,現在才到食堂,剛進門就撞見了這個場面。
周海鋒用手抵着那個還要沖上來揍人的,擋在單軍身前。
“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讓開!不讓開我連你一起揍!”這人已經紅眼了。
“你動他試試?!”
單軍粗着嗓子越上前去,胸膛幾乎撞上那人,眼睛狠戾暴虐。
周海鋒把單軍拽到身後,對那人:“有什麽話,你跟我說。”
“跟你說,我跟你說得着嗎?”
“你有事說事。”
“誰不知道你倆好得穿一條褲子,你還不向着他說話!周海鋒,你別跟這小子一樣犯渾啊,這沒你事兒,別管太寬,他的事兒你管不着!”
“他的事我還就管定了!”
周海鋒粗暴地厲聲,所有人都愣了,包括單軍,連那人都愣了,從來沒人看到周海鋒紅過臉。
“……那你倆一塊兒上!”這人揚起胳膊,被單軍攥住了拳頭,場面一觸即發,眼瞅着一場混戰就要爆發,突然什麽聲音都沒了,所有人都丢開了手立正,食堂一片寂靜。
“打啊?怎麽不打了?”幾個教官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站在那兒,慢悠悠地。
“報告!”小山東漲紅着臉跨出人群。“是我的錯!我請求處罰!”
“都滾出來!”教官一聲吼。
操場上,隊列站成整齊的幾排,一碗混着灰土和髒污,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污泥飯在隊列中艱難地傳遞着。
這是教官叫人掃起來的,早已經被踩成了滾着泥灰的米黏子。教官指着這碗飯說,你們每人一口,把它給我吃幹淨!
每個人都憤怒屈辱又無可奈何地捏了一口放進嘴裏,扭曲着咽下去。在特種部隊,這就是訓練,在戰備條件下,更惡心的東西都要毫不眨眼地吞下去,為了生存!這個覺悟每個人都有。
碗回到教官手上,空了。
“王明沖,單軍,出列!”
王明沖和單軍各跨一步出列。
“你們都很有能耐,對軍區機關都很熟啊,比我熟。”教官在食堂外面站着,之前的話都聽到了。
“拼後臺是嗎??”教官嗓門老高。“子彈會因為你後臺硬就繞着你飛嗎?敵人會因為你老子娘舅官大就不沖你開槍嗎?戰場上能拼死把你拖回來的是你的戰友還是你的關系戶!!”
王明沖臉一陣紅一陣白,單軍面無表情。
“你們三個,”教官一指小山東:“每人扣十分!”
小山東和王明沖臉白了。他們的這20分,可以直接送全體小隊回家。
“報告!”
單軍喊。
“講話!”
“我服從處罰決定。但是何東不應該受罰!請求教官收回處罰命令!”
“理由?”教官眯起眼睛。
“這事與他無關,他不應該承擔責任!”
單軍年輕的臉龐充滿傲氣和拗勁。自從來到這裏,他從來沒有頂撞過教官。
教官打量他:“你知道頂撞教官是什麽後果嗎?”
“知道!”
“講!”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是,當指揮官做出錯誤的判斷和指示,允許戰鬥兵員提供最準确的情報參數幫助判斷和糾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