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周海鋒看着他的樣子,一笑,伸出手,揉了下他的腦袋。
他們之間還是第一次有這樣親昵的動作,卻做得這麽自然,好像已經做過很多次。
氣氛有些異樣,帶着些許尴尬,又似乎有什麽在他們之間消融,輕緩地流進夜風裏。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我不需要你照顧。”半晌,單軍說。
“你有什麽情況,我沒法和首長交代。”
周海鋒沉靜地說。
“——首長首長,不提首長你能死啊?”
單軍忽然火了,毫無征兆。
“別什麽都拿首長擋着!你擔心我就直說!”
這話一出口,兩人都靜默了下。
周海鋒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目光相碰,周海鋒又移開了目光。
昨夜黑暗中的錯亂和荒唐,單軍沒忘。他知道周海鋒也沒忘。
古怪的沉悶中,他們不再看彼此,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默。8
一個東西撲棱掉在地上。是一個口琴。周海鋒塞在褲子口袋裏的,撐不住掉了下來。那是周海鋒訓練後去服務社時,一個戰友讓他順便買回來的。
“你會吹嗎?”單軍問。
“會一點。”
“吹一個我聽聽。”口琴是軍營裏流行的樂器,單軍沒想到周海鋒也會。
“我只會老曲子,你不愛聽。”周海鋒看着口琴,有些沉默。
“老曲子也行,誰說我不愛聽。《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吹這個。”
這首蘇聯老歌,紅遍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脍炙人口,也是最有名的口琴曲,會吹口琴的就會。
周海鋒取出口琴,放到嘴邊,吹了起來。
寂靜的操場上,優美的旋律慢慢響起,在雨後的微風中,緩緩回蕩在綠色的營房,穿過空氣中濕潤的氣息,在夜色裏靜靜流淌。
周海鋒靜靜地吹着,單軍坐在一旁。
在蒼涼的遠山、寂靜的林影中,聽着這曠遠、柔情又帶着一絲憂傷的琴聲,單軍入神了。
那只有口琴反複的曲調,卻像有人在這個夜晚,輕輕地唱起。
深夜花園裏
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麽好
令人心神往
在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靜靜流
微微泛波浪
水面印着銀色月光
依稀聽得到
有人輕聲唱
多麽幽靜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
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聲
我想對你講
不知怎麽講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長夜快過去
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願從今後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你是自學的?”琴音停下很久,單軍才從那種氛圍中回過神來。他側頭問周海鋒。
周海鋒出了一會兒神,說:“我哥教的。”
單軍沒做聲,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他以前喜歡這首,常吹。”
周海鋒沉默地把玩着那把口琴,不知道是不是琴音打開了話匣子,周海鋒反常地說起往事。
他告訴單軍,以前他哥哥有個要好的女同學,那女同學總穿着白色的裙子,放了學他倆常靠在家門口牆外邊,坐在臺階上,一個靜靜地吹,一個入神地聽。那時候他還小,老是跑去,他哥哥總是趕他。周海鋒笑了,說,我那時真夠傻的。
單軍一聲不吭地聽着。
周海鋒說,他哥哥教他吹這首,他老學不會。好不容易學會了,他哥也上前線了。走之前,他哥把琴留給他,說等他回來,再教幾首新的。
周海鋒說,你說巧了,我就只會這一首。你要是說別的,我也不會。
“別想了。”單軍的心發緊。
周海鋒不再說話,單軍看着他沉默的脊背和寂寥的側臉,忽然有一種沖動,想過去抱住他,把他用力抱進懷裏,讓他忘記這些不該被想起的往事……
周海鋒出了一會神,回過神來,看了單軍一眼,淡淡笑笑。
“你去睡吧,明早還要訓練。”
“你呢。”
“我再坐會兒。”周海鋒說。
“我陪你坐坐。”
單軍說。
周海鋒沒說話,看了看他。
單軍從他手裏接過口琴。
“怎麽吹,教我。”
周海鋒剛吹過,單軍也不介意,放到嘴邊吹了起來。沒吹出調,卻沾上了上面的濕潤。
“哪能這麽吹。”周海鋒看單軍莽撞的樣子,失笑,起身過來把着單軍的手幫他調整姿勢。
“對準了,別太用勁。”周海鋒拿過來給他做示範,吮了上去。
周海鋒的嘴唇在琴邊上寸寸移動,唇被吸附在琴邊上吮動着。單軍的眼睛盯着他的嘴唇,他看着周海鋒吮過他剛剛吹過的地方,身上漸漸起了一股燥熱。
那個嘴唇,也曾經這樣吮過他。
單軍想起在工具房,那濃烈的接吻。
那個吻,單軍始終沒忘。周海鋒卷起他的舌頭,毫不猶豫、強硬卻又帶着火燙炙熱的熱度。那和女人的吻完全不同,沒有柔軟、膽怯,只有充滿力度的侵犯和感官的沖擊,帶給單軍的除了憤怒和震驚,還有陌生的悸動,仿佛有一股邪火,在他心底亂竄……
那糾纏翻卷的滋味,現在他又一次想起了。單軍的唇上還沾着周海鋒剛剛吹過的濕潤,單軍呼吸發沉……
他的喉嚨發幹……
簡易的沖涼棚裏,單軍在冷水裏狠狠地沖着。
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通透,澆滅一身的燥火,也澆醒昏亂的腦子。
他覺得自己不正常,甚至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不正常。
他腦子裏的念頭,被他自己壓下去,他覺得那是個昏雜的錯覺,是他的腦子在這個見鬼的地方見了鬼,撞了邪……
射擊場上,連綿不絕的槍聲震蕩着群山。
一批批的兵沖上,對着各自的靶子,槍聲連環大作。
旗幟揮下,單軍抄起手邊的零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拼裝槍械,動作冷酷果斷,零散的部件在他手上像長了眼睛,在眼花缭亂中飛速重組。三下五除二就推槍上膛,咔嚓聲中第一個沖出了準備位。
他箭一般低姿沖過前方開闊地,一百米開外放着五個酒瓶靶,單軍沖到射擊點變換動作,單手一撐兩腿卧地,淩厲利落地一個俯趴卧姿射擊。
“啪啪啪啪啪!”
五個酒瓶伴随着槍聲連續炸裂,全部命中,碎片濺開一地。
側邊先後彈出幾個人頭靶,每個靶只出現數秒,單軍變卧姿為行動射擊姿态,快速移過槍口,不同方位點射,幾個靶子應聲而倒,激起一片塵土飛揚!
“……!”教官拿過望遠鏡看靶,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單軍站起來驗槍退匣,随即退線立定,人人都吃驚地看着他。
“晃動靶敢打嗎?”教官忽然一嗓子。
“敢!”單軍聲如洪鐘。
百米外換上了懸挂的瓶靶,和之前固定靶不同,被細線吊着的小瓶子在風中不斷搖晃。
單軍手裏的槍被收走,換了另一把。
他熟練地端起這把八一杠,校槍,上匣,推膛,瞄準。
教官:“立姿!”
單軍雙腿略分,托槍在肩。
訓練場的輕風,拂動着草木,全場一片寂靜。
單軍一身迷彩,筆直的身姿,和手中的槍連成一體。他眼睛微眯,自信而銳利,全身散發着一股淩厲的氣勢。那和平常的他完全變了一個人,那是一種家世出身的與生俱來的氣場,帶着勢在必得的篤定,凜然不可靠近。
槍聲突然爆發,五個搖晃的空中吊瓶連環應聲而炸。
“好——!”轟然叫好聲四起,個個都鼓掌喝着彩看着單軍,教官也有些動容。雖說到這兒來的沒有槍打得差的,可在風速影響下要這麽穩定發揮,也絕非易事。
“軍軍!沒看出來啊!神了你?!”唐凱過來驚喜地摟着單軍的肩膀直嚷嚷。
“小意思!”單軍笑,意氣風發。
別的他不一定行,可打槍,單軍有絕對的自信。
單軍的槍法是老政委手把手教的。單軍八九歲就摸槍,他出身這種家庭,從小耳濡目染,對打槍有極濃的興趣,老政委還沒退時,帶着他去各個靶場,親自教他打槍,也算是家傳絕學。老政委戰争年代九死一生,是神槍手,将門無犬子,單軍對彈道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常去射擊俱樂部喂子彈,寒暑假下野戰部隊,一天幹掉幾百發也是常事。單司令對單軍平時的作為深惡痛絕,可唯獨一樣,對他的射擊成績,單司令是無話可說。
“你小子行啊!”
小組的其他人都興奮地圍過來,這成績夠保小組分數安全一陣子了。單軍笑着和他們挨個擊掌,直到後面周海鋒走了上來。
單軍目光越過別人和他相碰了。周海鋒到了他面前。單軍拿着槍,瞅着他。
周海鋒也瞅着他,臉上是單軍沒見過的神色。周海鋒帽檐下的眼睛看着他,也不像別人說些什麽,就這麽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将單軍的帽檐往下一壓,擦着他肩膀過去了。
帽檐下只露出單軍的下巴,露着他勾起的嘴角。
單軍把被拽的帽子擡起來,笑容比日光還腰眼。他正了正迷彩軍帽,回頭看周海鋒的背影。再轉回來的臉,每一寸都在飛揚……
嚴酷的訓練,越接近後半程,就越殘酷。每個人都在扣分,周海鋒也一樣。
小山東和王明沖沒淘汰。教官給了王明沖三天,三天裏他能幫小山東把成績提高一項,分可以還回去,要是不能,小組其他人留下,他倆滾蛋。
“我接受!”王明沖大聲回答。能到這兒來特訓的,沒有孬種。
三天過後,倆人都留下了。在那之後,不僅小山東,連王明沖都和單軍周海鋒成了不錯的戰友,這是後話。
叢林裏,一群塗着油彩披着吉利服的兵在奔跑,機槍在他們身後掃射,在他們腳邊激起一個又一個彈坑,他們被火力逼着無法停下,掉隊或被打中就意味着淘汰。叢林20公裏極限訓練,還有基地兵的圍追堵截,所有人的體能和意志都被逼到極限。
最後沖刺階段,有人倒下了,有人身上冒煙,有人摔倒了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小山東跑不動了,王明沖過去拽起他就跑,有人抱着樹吐,被空包彈打中的人扔下背囊,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人就像喪家之犬在叢林裏狼狽地跑着,單軍已經吐了幾次,周海鋒也吐了,火力逼着他們的速度,這不是20公裏越野或行軍,這是20公裏的極限奔襲。
一顆閃光彈炸開,單軍眼睛空白,腳上踏空摔在地上。
周海鋒轉頭沖回來,用力拽起他的身體。
“……不行了……跑不動了……”單軍已經到極限了,腦子白茫一片。
“起來!”
“……你自己跑吧……別管我……”
“我說過拖也要把你拖到終點!”周海鋒的聲音穿過彈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