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單軍掙紮着被周海鋒扶起,子彈嗖嗖地從他們頭頂飛過,周海鋒緊抓着單軍的手躲避着子彈,拉着他跳進了茂密的叢林……

教官在林外,低頭掐着表。

橫七豎八躺在邊上的兵們像一群死魚,衛生員圍繞着他們。單軍擡眼望着樹葉縫隙灑下來的陽光,像死過了一次,連思維都是麻木的。他甚至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他為什麽要到這裏來遭這個罪。

又有人向終點跑來,油彩被汗沖成了汗泥,破爛的衣服和滿身傷痕,用盡最後的力氣向終點掙紮。兵們沉默地看着他們,教官也沉默。

林中只有他們破風箱般的喘氣聲和堅持的腳步聲。他們到了終點,倒在地上,兩眼空洞。沒有慶賀,沒有歡喜,只有沉默。因為他們已經淘汰了。

越接近最後的日子,每一天的淘汰,都顯得那麽殘酷。

一個老兵拖着一只傷腳,在終點前十米摔倒。他想爬卻爬不起來,艱難地往前挪動。有人要去扶他,被他甩開,他在所有人默默的注視裏,爬完了最後的十米。

越過了終點,他沒爬起來,呆呆坐在地上,突然仰天發出了像困獸般的嘶吼:“……為什麽是我——!……我不想走!!……”

他嚎啕大哭,哭聲悲壯慘烈,那是一個老兵絕望的哭聲,讓每個人聽了心碎。

他已經到了年限,沒有轉士官的兵淘汰回去,等待他的就是退伍。他将永遠地脫下這身軍裝,告別軍營,而這一切只差了最後一步。這一步,宣布了他軍旅生涯的結束,明年,他再也沒有機會重來,他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有人掉淚了。只有當過兵的人,才能體會到這種感受。

單軍定定地看着那個痛哭流涕的老兵。

軍人,這身軍裝,這個五角星。他從有意識的時候起,就知道将來他要走上這條道路,對這一切習以為常,他從來沒想過有什麽感覺,好像是順理成章,從沒有真正想過它的意義。

一個即将脫下軍裝的人流下的淚水和絕望的哭聲,此刻,帶給了單軍震動。

有人走了,有人留下。有人想留下,卻只能永遠地失之交臂,留下一輩子的遺憾。

周海鋒扶起那個老兵,将他身後的槍正好,撿起地上的鋼盔,重新戴在他的頭上。

老兵一瘸一拐地走向那輛要将他們送走的卡車。

上車前,他轉過身,周海鋒擡起右手,對着他涕泗橫流的臉,敬了一個軍禮。

老兵淚眼滂沱地挺直了脊背,還禮……

身後的人們都站起來,齊刷刷地擡起右手……

在這裏,總要有人離開。可是,總有一些東西,被永遠留在這裏。留在每一個離開的背影。

單軍站在他們中間,手久久沒有放下……

單軍後來問周海鋒,你為什麽來當兵?

“值嗎?他們,還有我們,還有這些人。”單軍指着剩下來的人,每個都被操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為了什麽,信仰?別扯淡,現在部隊已經變了,不是戰争年代了,知道外面叫你們什麽,傻大兵!值嗎?”

對現在的部隊,機關,單軍太了解了。90年代這個市場經濟的時代,淘金,發財,多少幹部等不及地脫軍裝轉業,下海,經商,機關裏頭還少嗎?跑官的腐敗的,拉關系走後門的,帶着部隊做副業掙錢的,把晉升指标當生意賣的,單軍看得太多了。所以他懷疑現代軍人的意義,這個職業真正的光榮和夢想,只屬于炮火年代。一個志願兵提幹,完成多少艱險任務拿多少訓練成績和榮譽,都敵不過機關大院的一個電話!他們為了什麽拼?!就為了這身軍裝?

“也許不值。”

周海鋒說。

“但有的人,能給他的選擇不多。他只能在他不多的選擇裏,把他認為對的事情做到底。你可以說它不值,但是不能說它沒有價值。”

“……”單軍沉默了。他陷入思考。

單軍問周海鋒,你是不是很想留到最後?

周海鋒不猶豫地說,是。

單軍問,為什麽?

周海鋒說,為了一個承諾。

訓練場上,兩人一組編隊競技。

高板前,周海鋒背靠牆壁雙手一墊,單軍踩上他的手利落地翻上高板。單軍反手将周海鋒拉上,兩人同時翻越同時落地,高度一致的動作整齊得像一個人。

他們拉住繩子雙雙一蕩掠過水池,兩側同時彈出幾個移動靶,兩人分別卧姿、跪姿、坐姿幾槍命中各自目标。最後彈出人質靶,是單軍的射擊位,周海鋒甩過腰間手槍,單軍準确地接在手中,默契得仿佛配合多年,兩腿向前一個跪滑後傾瞄準開槍,一槍擊中人質靶後的歹徒頭像。

競技前兩人練習了多次,周海鋒手把手地教單軍越障技巧,夜裏帶着他沒少練,配合已是彈無虛發。

喝彩聲中,兩人又扔下槍上了兩道牽在空中的麻繩,一人站上一邊的繩子,胸膛間夾着一個籃球,這是訓練平衡配合的科目,兩人都微微晃動着身體小心地用胸口抵住那個籃球,在繩子上同步移動。周海鋒看着單軍的眼睛,單軍也看着他,旁邊是加油的吶喊聲,兩人控制着同步的呼吸,連胸膛起伏的頻率都同步……

穩穩地到了終點,跳下繩子跑到另一個科目點,教官将一個一公斤的炸藥包遞到他們手上,點燃了引信。

它在手上燃燒時間只有30秒,在四個人手上互傳,教官同時不斷開槍用槍聲襲擾,四人之間邊傳還要邊回答問題。

“四加二等于幾!”

“六!我姓什麽!”

“單!”

“今天的口令!”

緊張的幾圈後炸藥包又到了單軍手上,而30秒已經快到盡頭,他們必須邊提問回答邊計算爆炸時間,提前脫手也要扣分。

問題在前兩輪都問完了,當炸藥包到單軍手上,看着引信火星急速靠向最後根部,單軍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可是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扣分。他把炸藥包遞給周海鋒,嘴張開的瞬間一句話完全沒有經過他的大腦就忽然飛了出去:“你喜歡我嗎!”

周海鋒拿着炸藥包,突然愣住了。

單軍也愣住了。

他們愣神的那一秒,教官臉上變色,沖過來。

單軍猛然清醒,奪過周海鋒手上的炸藥包,扔進了涵洞。

“趴下!”

教官大吼,所有人都卧倒,周海鋒撲倒了單軍覆在他身上,轟的一聲炸響,濺起的涵洞裏的水沒頭沒臉地炸出來打在他們的身上。

成績有效,緊急時刻其他人注意力都在炸藥上,沒人聽清單軍說什麽。單軍爬起來就跑向下一個科目,跳進了2米深的深溝,周海鋒緊跟着他跳進去,在裏頭一把揪住了他。

“誰讓你搶的?!炸了怎麽辦!”

周海鋒眉眼神色都變了,剛才單軍撲上來搶,随時可能提前引爆!

“那讓它炸你啊?”單軍吼。

“我能扔開!”雖然周海鋒因為單軍站位的安全只能向外扔,不能扔進涵洞肯定違規,可也比這樣安全。

“那分就沒了!你不是要留到最後嗎?讓開!”

單軍吼着,推開他,兩手一撐牆壁腳一蹬蹿上了地面。

“……”周海鋒愣在原地,直到後頭跳進來的兵推了他一把……

那天之後,單軍幾次想找周海鋒把那天的話說開,又不知道說什麽。

那天那句話,他雖然懊惱,可問就問了,他沒後悔。

別人沒聽清楚,他知道周海鋒聽得清清楚楚。周海鋒的表情,即使在當時那麽緊張的情形下,單軍也看得分明。

他想知道,周海鋒到底怎麽想,如果當時周海鋒回答了,他會怎麽回答……

就在他亂着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一個他沒想到的人。

那天,單軍被一群人圍着正在攀樓,加油聲裏,單軍上了樓頂,周海鋒看看表,擡頭沖單軍比了個八的手勢,單軍得意地笑了。

正熱鬧着,遠處傳來汽車轟鳴聲,衆人回頭,周海鋒也回過頭。

一輛豪華的越野吉普嚣張地穿過訓練場地,快速開來,激起身後滾滾煙塵,如入無人之境。到了近前,一個誇張的甩尾急停,在尖利的急剎車聲裏,狂妄地停下了。

“……”鬧聲靜了,所有人都呆看着這輛炫目的超級越野車,和車上的軍牌。開頭的字母和一連串讓人眼暈的“0”,足以讓這些兵瞬間明白這輛車是從哪個地方開出來的,是什麽來頭。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人。他穿着時髦鮮亮,一身的派頭,跟電視裏的港臺明星似的,和眼前這些灰頭土臉的士兵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合上車門,往車身上懶懶地一靠,慢條斯理地摘下墨鏡,仰起臉,眯着眼睛沖樓頂笑。

單軍站在頂上,目瞪口呆……

“翔子!”單軍下到地面,迎着對着他笑的人,就是一個狠狠的擁抱。

“你怎麽來了!”單軍一拳頭砸在王爺肩上,驚喜,沒想到王爺居然會找這山溝裏來。

“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啊?”王爺還是那副浪蕩腔調,眼光緊緊地在單軍臉上。“聽說你擱這兒當野人了,爺來開開眼。”

“滾你丫的!這你新弄的?”單軍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那輛燒包的武裝越野吉普。“行啊,口味兒見漲啊?”

“進口原裝,全城不出三輛。咋樣?”王爺拍了拍車殼,“喜歡,就是你的了。”

“燒的你!”單軍笑着說。

說了會兒話,單軍才察覺氣氛不對,一轉頭,周圍的兵都眼神異樣地看着他們,靜得出奇。

“你先去隊部,我訓練完了過來。”單軍把王爺拉到一邊說。他一時忘了,這是什麽地方,這車,這人,在這個地方,都太紮眼了。

“用那麽費事兒嗎?程參謀!”王爺懶懶地喊了一聲,車另邊站着的幹部走過來,肩上兩杠兩星,是個中校。他是陪王爺一起來的。程參謀去和兩個教官說了幾句,教官批了假。

“走吧?我的大少爺?”王爺給單軍開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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