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合歡宴
五具屍首被暫時安頓在了殓房,接着葉佐蘭與瓦兒等人打水沖刷了磚房,又将剩下的十個幸存者并攏到兩個房間。那些人裏頭,有幾個看起來精神尚可,但是也有幾人,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了。
做完這些事,所有人依舊出來用艾葉水洗洗刷刷,去掉身上的濁氣。
葉月珊給葉佐蘭遞來幹淨的衣衫,又有點忐忑地問道:“那些屍體……可怕嗎?”
葉佐蘭勉強一笑:“都安詳得很,你不用害怕。”
他當然知道葉月珊這麽問的理由——混出城去的日子,恐怕就是明天後天了。
提起這之後要去的柳泉城,說實話葉佐蘭并無半點記憶。他只知道皇室在那裏有一個行宮,還有一處皇家獵場。至于那位在柳泉城裏的舅舅,他并沒有見過幾面。
倒是聽母親說,葉月珊小的時候曾在柳泉城裏居住過一段時日,也許與舅舅全家相處的不錯。
無論如何,想起要往那裏去,葉佐蘭并沒有半點真實感,也并沒不覺得有多麽開心。
轉眼已經到了午時。朱珠兒大勺一揮,衆人乖乖坐下開飯。飯後沒過多久,又有不速之客登門拜訪來了。
那是一個身穿綠衫兒的漂亮小厮,神情倨傲地捏着一張精美的請柬。
“我家戚大人,邀請你家主人,即刻前往戚府飲宴。”
戚大人,自然指的是內侍省長秋公戚雲初,至于戚府的飲宴,陸鷹兒倒不覺得稀奇。
這歷朝歷代的宦官,自從淨身之後,“寶貝”都是留在淨身處妥善保存的,只有在死後才能取出與屍體合葬。若是宦官在世的時候想要取回,那就必須拿金銀贖買、或者提出其他交換的條件來。
一旦取回了寶貝,殘缺之人複又“完整”起來。這當然是一樁天大的喜事,于是有些宦官就會邀人飲宴。又因為有進士登科者舉辦的“燒尾宴”美名在先,坊間便将宦官們舉辦的筵席戲稱為“續尾宴”。
戚雲初乃是大寧朝如今地位最高的太監,皇上跟前的紅人兒,能夠被邀請參加他的“續尾”,對于普通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值得榮幸的事。
陸鷹兒的父親當年執刀為戚雲初淨身,如今叫上陸鷹兒自然也算是順理成章。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除去陸鷹兒本人之外,戚雲初卻還點名要見另外一個人。
陸幽。
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葉佐蘭覺得自己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綠衣小厮給出的邀請原因是,他家主人與那位名叫陸幽的少年頗有眼緣,想要加深了解。然而任誰都知道,這種程度的理由,不過只是一種敷衍罷了。
遞完了請柬,小厮領着馬車在門外等候。
隐約知道些內情的陸鷹兒與朱珠兒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糾結。只有葉月珊斬釘截鐵地拉着葉佐蘭的胳膊。
“不,你不能去!”
她顯然已經不願意再冒任何的風險。
“我們馬上就可以出城去了,不,現在就可以走不是嗎?不要再去趟這趟渾水了。你就回那個戚雲初說,陸幽已經在淨身的時候傷重死了不就好了嗎?”
然而這一次,葉佐蘭卻并沒有贊成她的建議。
“我想去。”
他做出這個令人有些意外的選擇。
“無論他找我有什麽理由,至少我覺得那不應該是壞事。你也見過刑部的那些官差,想要捉拿我們,還不是随便翻一翻手掌的事?戚雲初好歹也是領了二品特進之位的貴人,若要捉我,又何必選擇續尾這種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的場合?”
說罷,他輕撫葉月珊的手背以示安撫,接着又朝陸鷹兒點了點頭。
既然是決定了要去參加貴人的酒宴,那梳洗一番自然是必須的。葉佐蘭又重新洗了一次臉,正準備梳頭。只見朱珠兒拿着唐瑞郎的那件好衣裳走了過來。
“我這裏也沒合你穿的好貨,我瞧這件還勉強能用,你就套着去吃酒罷。”
葉佐蘭的目光短暫地在衣裳上停留了片刻,最終卻搖了搖頭。
“這不是我這種人應該穿的,還是算了吧。”
一番梳洗收拾停當之後,兩個人登上了綠衣小厮駕的馬車,朝着北面而去。
戚雲初在诏京城中擁有多處私宅,而他本人則只青睐位于來庭坊的那一處。理由倒也十分簡單:一則距離皇宮大內很近,二則挨着曾經的安樂王府。
坐在車上閑來無事,陸鷹兒就壓低了聲音和葉佐蘭說起有關于安樂王府的陳年舊事。
那一年,安樂王爺在雲夢沼中丢了性命,按照律例,安樂王府在葬禮過後便被撤銷,府上私奴悉數遣散、官奴則挪作他用。唯有戚雲初一人,因戰功而聽封,依舊調回到內侍省來委以重用。
皇帝原本打算重賞戚雲初,然而他卻只要了來庭坊裏的這一處舊宅。入住之後,又自己掏錢雇了許多奴仆,卻讓他們跑去隔壁空無一人的安樂王府,日日灑掃,照顧庭院裏的植物。甚至就連王爺寝殿內的被褥、插花,都時常更換,保持着王爺離開之前的模樣。
“如此忠心的太監,只恐怕這個世界上都找不出第二個來啊。”說完這些話,陸鷹兒不由得如此感嘆。
忠心?
葉佐蘭卻在心中發出一聲惆悵的感嘆。
那只是一只曾經與伴侶翙翙于飛的鳳鳥,在痛失所愛之後,久久盤旋不肯離去的悲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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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诏京的大道上靈巧地奔馳着,最終抵達北邊的來庭坊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沉下來。
覺察到馬車開始減速,葉佐蘭好奇地掀開一點簾布朝外面看。只見幹淨整潔的坊巷兩側,種植着高大秀美的合歡花,粉紅色小扇子一般的花朵落了滿地。而馬車的前方,則是一幢氣派卻又不失古雅的宅邸,門廊上挂着幾盞琉璃彩燈,明晃晃的,好似水晶宮一般。
葉佐蘭繼續看,只見門廊前面停着不少馬匹與牛車,看那些馬鞍車飾便知道都是出自富貴人家。他心裏頭隐約有點兒發憷,突然間,目光又捕捉到了什麽令他驚愕的東西。
那是一個正在從牛車裏鑽出來的男人,滿臉堆着笑,卻好像戴着一個劣質的假面具。
是傅正懷!
葉佐蘭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會有錯的,這就是半年多之前的那個清晨,他曾在朱雀門大街上偶遇過的男人。
難道他也獲得了戚雲初的邀請?
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葉佐蘭很快就意識到了随之而來的危險。
傅正懷很可能還記得他的長相,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在接下來的飲宴中,這個男人都有可能會認出他來,然後揭露出他的真實身份。
那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到那時候,就算戚雲初并沒有加害他的心思,恐怕也不會幫助他這樣一個渺小的罪人之子。
所以,現在應該怎麽辦?
葉佐蘭暫時還沒有任何頭緒。可是他很快就發現,馬車并沒有在大門口停下,而是拐了一個彎,停在了戚府的車門外。門邊已經站着三四個綠裙的侍女,這時全都圍攏過來。
陸鷹兒和葉佐蘭面面相觑,趕車的綠衣小厮這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長秋公的吩咐,請二位先沐浴更衣了,再去飲宴不遲。”
這是在嫌棄他們又髒又臭?
正葉佐蘭頓時有點不忿,然而回頭想想自己衣衫褴褛,身上說不定還帶着外淨坊裏頭那股子臭草藥的氣味,坐在一堆衣香鬓影的達官貴人裏頭反而顯眼。都說“客随主便”,既然是自己送上門來的,這個時候再瞻前顧後,反倒顯得矯情了。
這樣想着,葉佐蘭便和陸鷹兒兩個人爽快地下了車,各自由兩位侍女領着,入了側門,朝着兩間隐約散發出氤氲水汽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