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換命

供桌上的奇珍異寶,讓從貧困中走來的男人們兩眼發直。那些黑如泥沼的眼眸中,第一次倒映出了斑斓光芒。

只有葉佐蘭還在注視着一層一層堆疊起來的長生牌位。

那些長長短短的宦官名號,一個接着一個地在他的腦海中滑過。有些很陌生,有些卻曾經在書本上見到過。

然而無論從前熟悉與否,此刻,葉佐蘭都覺得他們格外親切。就好像數百甚至數千年之前,牌位上的這些人也都曾經站在這裏,心懷忐忑地等待着淨身的那一刻。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北壁最高處角落裏的牌位上。這塊蒙了塵的長生牌,比周遭的都要老舊,上面刻着的也不是如今常用的文字。

葉佐蘭努力辨認了一陣,最後還是無奈地向陸鷹兒請教。

“喲,你也有不懂的事兒吶?”陸鷹兒啧着舌頭:“這個啊,叫鳥蟲書。是古早秦朝時候的一種文字。”

他接着道出了一個葉佐蘭并不陌生的宦官名號①。

此人正是秦朝時期曾經一手遮天的權臣,深得始皇帝的寵幸。然而始帝駕崩之後,此人卻掀起宮廷政變,廢扶蘇、立胡亥,最終親手葬送了大秦的國祚。

看起來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奸臣。然而葉佐蘭還聽說過有關于他的另一種傳言——據說此人本是趙國的王族公子,趙國被秦國所滅之後,流亡來到秦國。為報國仇家恨,他甚至忍辱負重,不惜自閹入宮,最終成功将一代皇朝扼殺于騰飛之時。

如此權勢熏天、善惡難辨的一代枭雄,居然也能夠在這小小的東院祠堂裏占有一個角落……葉佐蘭有些意外,卻又有些領悟,這時陸鷹兒又在催促衆人繼續向前走去。

神龛背面,面向北方的牆壁上挂着當朝內侍省長秋公的畫像。倒是找了一個好畫師,又用精心裝裱。

畫中的長秋公身穿蟒袍,頭戴飾以三色珠玉的弁冠,容貌俊雅、神采飛揚。可在葉佐蘭看起來,畫中之人的美貌與風雅,卻遠不及戚雲初本人的萬分之一。

過了堂屋,後面又是一個曬着草藥的院子。角角落落裏長着許許多多的蒲公英,開出燦爛的明黃色花朵。

院子另一頭蓋着幾間瓦房,雖然門窗緊閉着,卻依舊能夠感覺到有一股怪異的臭味,正從縫隙裏不斷地彌漫出來。

葉佐蘭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那些有待淨身得男子也面面相觑。陸鷹兒卻冷笑道:“別看這味道惡心,可是你們的救命稻草哩!”

說着,他就讓那些人在瓦房的前面重新站定。留下瓦兒和柳兒他們幾個作為幫手,卻将葉佐蘭打發出去了。

葉佐蘭也不想在此久留,巴巴兒地朝着外頭走去。回到外頭院子裏,朱珠兒已經準備好了用艾草葉子煮過的熱水,兌了井水澆在他身上,算是祛了中人之地的陰邪之氣。

沖完水,葉佐蘭趕緊回屋換上幹淨的衣裳。就在穿戴停當的時候,他忽然聽見東院那頭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那聲音起得很突然,一下子沖到了頂峰,卻又截然而止,仿佛一瞬間被人割斷了喉脈似的。

葉佐蘭頓時毛骨悚然,他本能地想要跑出去看,卻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別過頭去。

朱珠兒剛才交給他一件活計,讓他謄抄十份內侍省的文書。好不容易有提筆寫字的機會,他轉身來到書桌前。

墨不是在國子監裏用的上好墨塊,而是一堆煤粉似的碎屑。紙也是厚薄不均、布滿了雜質的草紙。葉佐蘭用那支不剩下幾根粗毛的破筆,在碟子上将墨粉推開,首先卻在紙上寫下了“天地君親師"五個字。

許久沒有動筆了,手腕已經有些顫抖。記在腦袋裏的那些古人教訓,似乎也正在變得模糊。

葉佐蘭盯着因為水分過大,而慢慢變得有些模糊的字跡,不禁陷入了深思。

恰在這個時候,東院那邊又傳來了第二聲短促的慘叫。

他猛地回過神來,趕緊開始謄抄文書上的內容。

與他剛才負責分發的那份《淨身文書》不同,眼前的這份文書是專為淨身完畢後的人所準備的。剔除掉其中的裝飾性語言,主要還是講述了內侍省的職責分工,內侍宦官的要務、起居和一系列行為守則。最後還附有宮中與宦官們有關系的法度規則。

葉佐蘭一字一句地抄寫着,從頭看到尾,總結出了不外乎那麽幾句話——

身為宦官,自當盡心侍奉皇家宗室。在宮城大內之中,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外不得幹涉朝政,內不得惑亂後宮,一生謙卑恭簡,無欲無求。

就好比是入了定的高僧、得了道的蓮觀,虔誠地拜服在各自的尊神腳前。

葉佐蘭放下筆來,想着歷史上究竟有哪一個宦官完全做到了文書上的所有條約。

可不知怎麽,他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東院堂屋角落裏,那個刻有秦朝宦官名諱的牌位。

直到這天傍晚,東院一共傳來了十五次慘叫聲。

吃晚飯的時候,葉佐蘭看見了瓦兒。瓦兒滿臉疲憊,雖然也洗過了身子,可身上依舊是一股揮之不去的臭草藥味,藥味裏頭隐約還混雜着一些腥味,具體是什麽,葉佐蘭卻弄不清楚了。

朱珠兒問起陸鷹兒這一整天的進展,陸鷹兒卻說新來的人是一批不如一批,這才割完,就已經有三個人怕是不行了。眼下正讓柳兒他們相幫守着,第二天清早再去看看,不行就收屍。

葉佐蘭正聽到這裏,卻感覺到葉月珊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又偷偷使了個眼色。

他知道葉月珊的意思,于是主動問道:“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出城?”

陸鷹兒與朱珠兒對視了一眼,那朱珠兒居然肉麻地伸出筷子來,要為葉佐蘭夾菜:“快了快了,先吃飽了再說……”

東院那邊,若隐若現的呻吟與哭泣聲,伴随着微涼的小風整整吹拂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瓦兒來敲葉佐蘭的房門,說是讓他幫忙去東院做下清潔。

葉佐蘭跟着瓦兒,繞過堂屋穿過空地,來到昨天見到過的那幾見磚房門口。瓦兒卻讓他将笤帚簸箕放下,先用浸透了艾汁的布巾将口鼻蒙上。

捆紮妥當之後,葉佐蘭這才跟着瓦兒進了屋子。只見巴掌大的陋室之中,亮着一盞如豆的油燈。昏暗的光線照出五張磚頭摞起來的卧榻,上頭躺着五個淨過了身的男子,正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

因為門窗緊閉的關系,屋子裏濕熱無比,令人窒息。

雖然捂着布巾,但是葉佐蘭還是很快就聞見了草藥的臭味,穢物的臭氣,以及血液的腥味。

所有這些可怕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翻攪着他的腸胃。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嘔吐的前兆,瓦兒就開始給他布置真正的任務了。

“這個人已經不行了。你擡頭,我擡腳,把他挪出去。”

瓦兒指的是躺在第三條磚榻上面的男子。乍看之下,他蜷縮着身子顯得格外安靜,仿佛陷入了甘眠。葉佐蘭恍惚了一下才意識到,在東院裏,只有死亡才能夠如此無聲無息。

葉佐蘭跟着瓦兒朝着死人靠近,他看見那人不過二十出頭模樣,臉頰瘦得凹陷了下去。屍體的臉色蒼白,微微張開的雙眼已經開始渾濁,顯得格外吓人。

瓦兒示意葉佐蘭抓住屍體頭部下方的草席,兩人同時用力,将屍體連着草席一并提起。死去的男人比葉佐蘭想象中的輕許多,仿佛只剩下一把枯骨。

兩個少年人,就擡着這具精瘦的屍體,送到東院後頭的臨時殓房內安置。

接下來,他們還得去擡第二具。

淨身的結果比陸鷹兒所預估的還要糟糕許多——今天早上一盤點,十五個人裏頭已經有五個早就硬了,還有三人陷入昏睡,想必也是兇多吉少。

擡到第三具屍體的時候,掩面的布巾已經失去了作用。葉佐蘭被臭氣熏得昏昏沉沉,出門的時候打了一個踉跄,險些摔倒在地上。草席上面的那具屍首也跟着颠簸一下,從緊攥着的雙手之間跌出了一個紅紅綠綠的小物件來。

陸鷹兒路過這邊,彎腰将這東西撿起來,卻是小小一個嬰兒穿的虎頭鞋。

這恐怕是屋裏頭已經有了妻子兒女的罷?怎麽還要過來淨身!

葉佐蘭心頭打了一個突,卻聽見與柳兒一同擡屍的淨身者發出了苦笑。

“入得門前,一個個都把文書簽得爽快。可是誰的心裏,不都藏着點兒私心私事兒。既然不能靠自己的雙手保護他們,那要這身為男人的尊嚴又有什麽用處?倒不如換成宮裏頭一個月一貫的月錢,起碼還能買上幾鬥白米、幾匹粗布,讓娘兒倆過上更好的日子。”

說完這些,東院裏頭頓時只剩下一片死寂。再沒有任何人,發出任何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① 這個宦官其實就是趙高,但因為趙高究竟是不是宦官還是有他的家族歷史沒有定論,所以就不在文中點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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