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慘死 她不要再為別人而活
六月的都城久不落雨,無風,烈日,幹燥炎熱。
一小厮匆匆跑到縣衙,說在郊外的荒地上發現了一具女屍,衣着華貴。縣尉一聽,不敢耽誤,雖說都城貴胄世家多,但哪家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連忙帶上三五衙役,由小厮帶路,邊走邊祈禱,可別是什麽顯貴的皇親世家,眼下可是命案,若是牽扯起來,處理不好,怕是自己的小命也難保。
快馬不過一炷香就到了,雖然眼前女屍滿臉灰土,但他一眼就辨認了出來,是奉國公府的平武縣主。
說起這位平武縣主,他心中着實可惜了一番,年初上任之時,特意去奉國公府拜訪,有幸得見,真是貌若花月,儀态楚楚,端莊雅致,是為貴女中的典範。
但同時也松了口氣,若說四年前,他定然要上報府尹着重辦理,如今卻是不必了。
遂揮手讓衙役去奉國公府通傳此事。
這奉國公府曾經也是輝煌過的。開國将軍秦忠被封為奉國公,死後其嫡長子秦峰武承襲爵位,戰功顯赫,多少年來是為皇帝寵臣。
豈料百戰百勝的不敗将軍卻在四年前戰死疆場,自己死了也就罷了,唯一的兒子也一并戰死,自此奉國公府無人承襲爵位,皇帝憐憫,封其獨女秦落柔為平武縣主,待老國公夫人故去後,可自行分家,老國公的兩個庶子,也就是秦落柔的兩個叔叔則另立門戶。
奉國公府的衰落近在眼前。唯一能讓各世家高看一眼的也就是平武縣主自幼同護國将軍嫡子定的一樁親事了。
可就在不久前,将軍府似有意退婚,各世家對其中道理都了然于心,雖然要娶的女子貴為縣主,只可惜是個虛名。
“大人,此女系為情自刎而亡。”仵作拿起女屍右手中的長刀和左手中的信箋起身遞給他。
自刎?縣尉有點不相信的看向手中畫着鴛鴦的信箋。
鴛鴦相向鳴,連理枝相連,
緣何相分離,不外幼時親。
離別苦相思,輾轉不能眠,
若能長相守,吾願抛族親。
今夜三更半,待君三裏郊,
落柔無怨悔,伴君共此生。
剛看完,未及細思,就有人禀告:“縣尉,奉國公府來人了。”
他回頭,看見從馬車上下來四個人。
為首的是奉國公府的老夫人,身後跟着老國公二房庶子秦峰德和他的夫人,走在最後的是三房庶子秦峰義。
除了在老夫人眼中他看見了些許悲痛,另外三人臉上絲毫察覺不到半點傷感之意,甚至還從那穿着豔麗的二房夫人眼中瞧出些不悅。
衙役引着他們來到屍體前,老夫人只看了一眼,就緊緊閉上了雙眼,不忍再看。
秦峰德和秦峰義輕輕皺了皺眉頭,二房夫人不敢走的太靠前,瞟了一眼就嫌棄地躲在秦峰德身後。
縣尉将仵作的結論告訴給了他們。
“我就說吧,将軍府為何要退婚,原來是她幹出了這種醜事。”
不知道衙役是怎麽傳的話,此時已經慢慢圍上了許多人,其中不乏一些世家的奴仆。
不消片刻,竟是來了好些世家女眷。
“平日裏自視清高的樣子,原來背地裏是這番模樣。”
“一定是情郎失約,她覺得丢臉,才自刎的吧。”
“我倒覺得是個癡情女子呢。”
“別把私會說的這麽雅致,說到底就是水性楊花,不知廉恥,有了婚約還如此,就是不守婦道。”
……
這一聲聲都傳到了奉國公府四人的耳朵裏。
只見老夫人身後的婢女紅了眼睛,瞪着那些閑話連篇的人,正欲上前理論。
“站住!”老夫人的聲音很小,卻是威嚴十足。
身旁的老姑姑忙拉了那婢女到一邊,“秋靈,你切不可惹事,現下明擺着是有人不喜姑娘和孟公子成婚,幹下了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但不論是誰,敢如此幹的,都是如今的國公府開罪不起的。此事死無對證,就是我們有一百張嘴,也說不過證據。”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出口,等老夫人故去了,怕是這都城就再沒什麽奉國公府了,現在還有誰肯為他們查明真相,得罪權勢。
在衆世家眼裏,不過是死了一個空有虛名無足輕重的女子,茶餘飯後的談資,新鮮兩日也就罷了。
“姑娘可太冤枉了。”秋靈哭的更傷心了。
忽然,天色暗了下來,驟雨來的猝不及防,前一刻還是烈日當空,此刻已然烏雲密布,雨有越下越大之勢。
衆人都沒有攜帶雨具。狂風緊跟着大雨,吹得雨水拍打在人們的臉上,
上馬車的,急步離開的,一時之間慌亂無比。
縣尉道:“此案就算是了結了,在下告辭。”
二房夫人已經坐進了馬車,拍打着身上的水氣,嘴裏還唠叨着:“三房家的,今兒還真是好命,不用在這種鬼天氣到這種鬼地方見死人。”
秦峰德脫下外衣為老夫人擋雨,“母親,您先回吧,我找幾個漢子,将落柔好好埋了。”
“是啊,母親,我和二哥會處理好的。”秦峰義附和。
老夫人的視線從屍體上回轉過來,緊鎖眉頭,對着兩兄弟點頭,又深深嘆一口氣,轉身往馬車上走去。
秦峰德對身邊的小厮耳語了幾句,很快和秦峰義也上之後的馬車離開了。
雨不停地澆着地上的女屍,将她臉上的泥漬和脖頸處的污血沖刷幹淨,也把她身旁的紙張浸透,最後模糊了字跡。
一個時辰後,來了三五壯漢,先把屍體用草席裹起來,原地挖起了土坑。
在如瀑的雨水中,一女子的身形漸漸虛顯,秦落柔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苦笑,殺她之人還真是對她恨之入骨,為了制造她自刎的假象,用毀人名節這樣卑劣的手段。
成鬼已有三天,有心報仇,奈何并不知是何人殺她。雖然懷疑,許是和青梅竹馬的将軍府嫡子孟躍庭脫不了幹系。想她這輩子一直活得謹小慎微,恪守規矩,與人為善,從不曾和誰交惡,唯有這件事她怕是礙了別人的眼。
但也只是懷疑。生前她一直認為孟老将軍為人正直,也一直相信孟躍庭的真心。
真心?她不由得看向剛才馬車遠遠離去的方向,想着也許自已一直認為的和相信的都錯了,連自己的家人為了保全那虛妄的名望,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對她的死質疑,就這樣任憑她的清白被損毀,更何況是旁人。
以至于她背上水性楊花不守貞潔的罵名而死,失去入祖墳陪伴已故父母的資格,只能被匆匆埋在這荒郊野嶺,一塊墓碑都沒有,成了孤魂野鬼。
雨越下越大,穿透她虛無的身體,把每一滴刺骨的涼意都刻進她心中。
這天,就像是被永遠遮住一樣,明明是正午,卻猶如黑夜,狂風暴雨愈演愈烈。
忽得,落起了冰雹,有的像豆子一般,有的卻如拳頭,砸斷了枝丫,砸毀了茅草屋。
“哎呦,這怕是有人蒙冤了。”百姓家裏年老的人唏噓搖頭。
挖土坑的四個壯漢,為了躲避冰雹,早就離去。
秦落柔看着冰雹落在草席上,一下一下地砸着屍體,就好似落在了自己身上,疼痛無比。眼前越來越模糊,她想,終是要離開了,若到了閻王殿,要不要問是誰害死了自己?問她的家人和未婚夫可曾真心相待過。
随即搖頭。
算了吧,已經死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麽,她應該求閻王爺,下輩子讓她不要再為別人而活,她要只為自己而活。
原本就不是順從,願意被拘束的性格,何苦為了整個家族和父輩的約定一直克制本性。
“轟——”
數道驚雷而下,秦落柔眼前只剩下白光,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風消失了,雨消失了,她什麽都感受不到了,但心中卻并不害怕,也不慌亂,她想,這或許就是通往輪回的路。
腦中霎時一片混沌,不知道過了多久,先是梅花香氣撲鼻而來,緊接着門“吱呀——”一聲,最後是人離去的腳步聲。
秦落柔睜開眼睛,驚訝的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熟悉的帷幔,熟悉的被褥,熟悉的裏衣。摸着脖頸光滑的皮膚,找不到自刎的痕跡。
她坐起身,呆呆看着這一切,心中不由地生出想法。
慌忙下床,帷幔打開的一瞬間,更加确定了,視線飄過雕刻着纏枝芙蓉花的柳木屏風,紫檀多寶格,供桌上挂着的母親畫像,最後落在細口白瓷瓶裏插着的清晨現折梅枝上。
這是她的房間,她并沒有死。
往前走了兩步,自己的臉龐印在銅鏡上,她呆住了。
好一張稚嫩的面容,眉眼那樣的熟悉卻又那樣的久違。
緩緩走過去,坐在銅鏡前,伸手撫摸着自己的面頰,堪堪回想起剛才雨中的一幕幕,思緒九轉千回,終于明白,她不是沒有死,而是死後重生了。
轉頭看見衣架上的煙青色衣裙,突然記起來,這是自己十六歲生辰時祖母送她的,衣裙看起來還很新,想必沒有穿過幾次。
十六歲,她重生到了四年前。
這一年春末,父親和兄長戰死疆場,母親憂思成疾,很快病逝,随後自己被封為縣主。
看着窗外的大雪,想來這些事情發生已經半年有餘。
這一刻她不知道是該喜還是悲,喜的是她重生了,悲的是,父母兄長已逝。
“姑娘起了?”秋靈推門進來,看見呆坐在梳妝臺前的秦落柔,聲音小了幾分,“護國将軍夫人來了,老夫人問姑娘可能去花廳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