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宮鬥與愛
朝華殿被重新布置了一番,各物什的位置倒沒甚變化,只裏裏外外重新打掃了一遍,各處挂了更多大紅又喜慶的簾布,內室燭臺上兩支大紅金邊的蠟燭被換了新的,燭臺後牆壁上的大紅喜字被取下,三個婢子相互攙扶着貼了新的上去。
合宮上下被洗刷了一番,空氣中飄蕩着一股子皂角的香氣,這香氣清清淡淡,十分好聞,然,扶星卻總覺得這清淡的香氣中,有一股血腥味兒,若有若無,又敏感深刻。
冊封禮并不是太隆重,至少比當年封後大典要遜色許多,禮節也簡略一些。但縱是這“簡略”的禮節,也足足進行了一個上午。
當年鐘離笑入北陵金殿之時,最先時候,不過是個良娣,而後三月,才做了婉儀,五月容華,七月貴嫔,八月才至妃位——那也是她極受寵的時候,白沉為她屢破先例,才到得的位子。而今,她一入宮,便就是妃位。勢必要在北陵朝中和後宮引起不小的波動。
朝中人,扶星尚且未有見到,而後宮中人,她倒是早早便見了、碰了、惹了。當然,這誠然不是她先要惹她們,她從來都不會主動的挑起什麽争鬥,除了在白沉後宮那三年。她住的是朝華殿,先王後的居殿,縱然先王後如何敗壞如何有着弑君之罪,可朝華殿在後宮中是地位的象征,這一點不會變。
後宮之中,女子無聊時,難免會做一些教自己覺得有趣的事兒,故而有人選了繡花、有人選了詩詞、有人選了歌舞等等,但在一方小處所中待的久了,心态不似常人的也甚多。比方說此刻坐在扶星對面的這位夫人。
扶星是認得這位夫人的,甚至可以說很熟悉這位夫人——白昭繼位後,并未解散白沉的後宮,反倒将白沉的妃子全都收入自己宮中,做了他個兒的嫔妃——扶星眼前的這位夫人,便是先前白沉衆多嫔妃中頗為受寵的一個,因了這位夫人眼角淚痣朱紅,神态妩媚多姿,那時白沉給這位夫人的封號便是,妩,又因這妩夫人本姓姜,是以後宮中便稱她為“姜妩夫人”。
這位姜妩夫人是後宮之中頭一個到朝華殿來探看扶星的嫔妃。對于她的到來,扶星并未有太多的驚訝,她清楚的知道這後宮中每一個嫔妃的性子,當然這每一位嫔妃中,并不包括新王後,合宮中唯一一個未曾侍候過白沉的女人,也是那個教白昭能痛快的抛棄鐘離笑的女人。而這位姜妩夫人,她實在是熟悉的很,從前跟着白沉時,姜妩夫人便就是一副急性子,遇事兒從來都要争強出頭,可若是真遇着了大事兒,卻又找不見她的影子。
如今距離鐘離笑金殿弑君差不多已過了半年,這位姜妩夫人的性子倒是一點都未有變化。按品階來講,姜妩夫人在後宮中要比扶星現在的寧妃高一個品階的,既是高一品,那自然是該寧妃去請見姜妩夫人而非姜妩夫人先來請見寧妃。不過既是人家自己巴巴的跑過來了,那她總不能将人往外攆罷,不單不能攆,還要擺出一副謙卑的樣子來将姜妩夫人請上而座,自個兒選了處偏座坐下。
白昭這後宮中未有貴妃及賢淑德妃,姜妩夫人在後宮內便是一人之下衆人之上,可平日裏總有王後在上頭壓着,她自然很是受氣。而今在朝華殿得了此禮遇,內心中原本的虛榮與趾高氣揚便一齊蹿了上來,先是問了扶星的家世。扶星答,“小家兒女,不過師承浔劍老人,才被君王瞧上的罷了。不敢與夫人家世相提并論。”
當年白沉宮中時,家世最深厚的要數那位慘死在鐘離笑劍下的貴妃,是丞相府的嫡長女。而這位姜妩夫人,正是丞相府的庶女,貴妃娘娘的庶妹。在丞相府沒什麽地位,好在她長姐心腸好,在白沉耳邊吹了一陣子枕邊風,才讓她入了宮,做了夫人。說起來,她要比鐘離笑入宮還晚兩個月,從六品的美人,不過兩年便被晉為夫人,也算是手段厲害了。
姜妩夫人并不了解白昭,聽不懂什麽師承何處的解釋,她只聽得扶星并無什麽家世背景,心中喜了喜,道,“小家兒女也好。既是入了宮,便要好好服侍君王,切莫還惦着外頭的事兒了。”
她這話說的倒親和,可眼中的輕蔑卻毫不掩飾,扶星心中暗笑,這姜妩夫人這話要是旁人聽了,說不準還以為是太後在教訓将入宮的嫔妃呢。扶星微微點頭,“夫人說的極是。”
姜妩夫人朝着殿中看了一會子,竟走下上座,坐在扶星跟前,開口時,全然沒了方才端莊,反倒是有種驚怕,她低聲說道,“妹妹初入宮中怕是不知這朝華殿先前住的是哪一位罷。”
扶星笑了笑,道,“是鐘離王後罷。”姜妩夫人沒料到扶星知曉此事,驚疑的看着扶星。
“夫人請來這邊。”扶星起身,拉着姜妩夫人行至內殿妝臺前,撿起其中一只精巧的胭脂盒子,将盒子遞與姜妩夫人,“夫人請看這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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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妩夫人将這盒子翻過來,盒底微微有些磨損,可刻得那倆字兒還是能辨認的清楚,一個是“笑”字,另一個,是“沉”字。姜妩夫人臉色突然變得難看,像是那盒胭脂刺手似的将盒子仍在了妝臺上。扶星疑惑的看着她,卻見她勉強扯了扯嘴角,忽而又道自己宮中有事,便急匆匆的離開了朝華殿。
她像是受到什麽驚吓一般,離開的十分匆忙,所以她便就沒有見到她身後的扶星微微翹起的唇角。但扶星這一笑也只是轉瞬而逝,姜妩夫人剛踏出殿門,扶星便跌坐在妝臺前,臉色慘白。她知道姜妩夫人因何那般匆匆的逃離這裏,若她不是扶星,若此處不是她的寝殿,她也會逃離這裏,甚至不願在踏進這裏。
在先前的三年中,鐘離笑從來就沒将白沉放在心中,甚至沒放在眼中,所以這座白沉欽賜的朝華殿,縱然她住了三年,她也從未留意過這裏的物件與其他宮中的不同。若不是她重新回到這裏,或許她永遠不會知道,那位在她眼中昏庸貪色的年輕君王,把一顆心都拴在了她身上。就像她先前從未發現過朝華殿中的每一件物什,只要是白沉親自賜下來的東西,必定刻着“沉笑”二字。
妝臺的銅鏡側緣,那樣細狹的地方,刻着“沉笑”;每一盒脂粉盒底,刻着“沉笑”;每一只玉镯玉釵內裏,刻着“沉笑”;就連喝茶的茶杯、焚香的小暖爐、懸挂的紗簾……他在她有可能看到的每一處都留下了他與她的名字,但她卻沒見到——她見到的時候,明白的時候,他卻早已宿在莊嚴肅穆的皇陵中。
而今她重回朝華殿,看到這每一處的名字,三年前便就在朝華殿侍候的婢子略略的解釋說是“先君為鐘離王後所做”。她便明知故問道,“那鐘離王後與先君不是該恩愛不疑嗎,後來王後怎麽還會弑君殺夫?”
那婢子也是個藏不住話的人,也或者是因了這故事的主角都不在了,便就說道,“王後常獨自一人離開朝華殿,先君便就常在殿中等候王後,而每每王後将要回來時,先君卻就起身回宮,不與王後碰面。王後懼寒,每每入睡時都會在床上發抖,先君便夜夜都過來以身為王後取暖,王後睡得沉,自是不曉得先君來過。先君又不許奴婢們與王後提起,王後自然不知道先君為她所做的。”
她心中大大的震驚,她确然懼冷,北陵偏北,本就寒涼,入夜更是寒涼,不似南燕,到了夜裏都是暖暖和和。那時每夜入睡總是極為困難,前半夜總要比後半夜冷許多,她只道是後半夜接近天明,才會暖和一些,卻不知道原來是這後半夜的溫暖,來自于白沉的體溫。
可她又實在想不明白,白沉那般昏庸的君王,怎的會将一顆心都給了她?他分明只是瞧上了她的樣貌罷了。
伏在妝臺上半晌,眼中不覺竟攢出些淚意來,擡手揉了揉眼,将一伸手,便就有婢子來扶,這婢子名阿如,正是那日與她說“先君為鐘離王後所做”的婢子,是三年前的婢子,雖印象不大深,卻總歸是感覺熟悉一些,便就留了這婢子作近身服侍。
阿如邊扶了扶星起身,邊道,“娘娘,外頭殿裏來了幾位昭儀拜會”,忽而見扶星臉色不大好,又道,“娘娘身子可還好,可要婢子說一聲今兒不見客了?”
扶星直了直身子,微微點頭,忽而又搖了搖頭,嘴角苦笑蕩開,“不用。”說着理了理神色,由阿如扶着出了內殿。
方一至外殿,扶星便見着殿中十來個莺燕柳色,她覺得此時這朝華殿活脫脫像是個青樓,只是這裏的姑娘們沒有青樓的穿着奔放罷了。這十來個個莺莺燕燕,後宮嫔妃不過四人,餘下的全是些随行的婢子,均是姿色不錯的一類。這四個昭儀,扶星也認得,她們四個感情十分要好,是白沉宮中行事最穩妥低調的四個。
見寧妃出來,四個昭儀忙一齊過來行了禮,道“寧妃娘娘安康。”
扶星微微擡手叫她們起了并賜了座。但這四位昭儀卻并未入座,只道,“娘娘入主朝華殿,妾們自當來拜,娘娘這些日子想必也是極勞苦,而今天色已暗,妾們便就不叨擾娘娘了,請娘娘好生歇息。”
扶星便就起身要阿如将她們送了出去,自己又回內殿,準備歇息。
阿如将四位昭儀送走,回來一踏入內殿,便開始嘟囔,“這四位昭儀可真是不将娘娘放在眼中。”
扶星正在妝臺前取下頭上繁複的首飾,聽她這麽一嘟囔,不由的笑了一笑,“她們禮制恭敬,哪裏不将本宮放在眼中了?惹得你這般憤憤?”
阿如忙行至扶星身後邊替她将頭飾卸下,邊道,“她們才不是特意來拜會娘娘,她們只是順道來看看而已。”頓了頓,“君王過幾日生辰,王後娘娘找了她們幫忙布置宮宴,方才她們是要去幀麟宮,不過是順道來的咱們朝華殿罷了。”
白昭生辰?扶星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是了,今兒十月初二,再有五日便是白昭的生辰了。又聽得阿如道,“娘娘定要為君王備一份好禮,将她們的氣焰風頭都壓下去。”
扶星又是一怔,好禮,忽而想起了什麽似的,笑道,“那是自然。”
頭上的飾物一一被取下擱在妝臺上,阿如也被遣了出去。床榻兩側的燭燈未滅,扶星卧在偌大的床榻上瑟瑟發抖,她試着閉上眼,耳邊卻響起阿如昨日說得那話來:“先君便夜夜過來以身為王後取暖。”這句話在她耳邊反反複複,她突然覺得頭疼起來。
她只覺得頭疼的厲害,便抱着頭蜷縮在床尾,一片閃動的燭燈中,她眉頭緊皺,臉色慘白。這樣的境況不知持續了多久,鼻尖忽而一陣淡淡的清香,耳邊那反複的聲音消失,有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喚着,“笑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