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
老神醫的年紀,鐘離笑曾暗自猜過,可當老神醫親口說出自己的年紀時,她還是驚了一驚。那會子老神醫的神智已經有些不大清楚了,他拉着她的手,目光從未有過的清晰,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他支起身子——一如那日的白昭。
老神醫手顫抖着扶上她的臉,“我等了你六十年,阿星,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呢?”委屈的如同小孩。
白沉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不由自主的向前邁了一步,卻被身側的葉旻拉了回來。他回身看他,葉旻笑了笑,有些苦楚的意味,“別過去。讓他們最後待一待罷。”見白沉皺着眉看他,又苦笑了一下,拉着白沉向外走,“走吧,出去說。”
白沉腳步卻沒有絲毫移動,眼睛看向了床前的極為不和諧的老少兩人,有些猶豫。葉旻嘆了一嘆,在他肩上拍了拍,“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麽嗎,出去我告訴你。”
白沉想了想,跟着葉旻走出了木屋。
屋外三月的陽光散在剛盛開的桃花瓣上,映着淡淡的柔光,看着有些暧昧。
葉旻将白沉引到這暧昧的桃花樹下,為他講了一個如同這桃花般美麗的故事。
葉旻說,“白兄你知道嗎,長生殿主是與常人不同的,她不會死去的。醒三十年睡六十年,一睡一輪回,輪回這個詞,白兄很清楚罷,一次輪回就是一世,她睡一次,一世的記憶就會消失殆盡,下一次醒來就如同嬰孩一般,慢慢長大,當然只是她的心智,她的模樣是不會變的。”
頓了頓,他接着說道,“在阿星代替鐘離王後死去之前,她是與我在一處的。與我在一處之前,她是睡着的。睡着之前,她是與佟先生在一起的。哦,佟先生就是老先生。這樣你懂了嗎?”
白沉眉頭深深鎖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他顯然是聽懂了,所以他才會問道,“這麽說,她現今還是會那樣,醒來又睡去,睡去又醒來?”
葉旻伸手接住一片無故掉落的花瓣,點了點頭,“是。”目光有些同情而憐憫,不知道是在憐憫白沉,還是在同情他自己。
“沒有解救的法子?”白沉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緊盯着葉旻,期待而緊張。
葉旻別過頭,避過他眼中閃閃的期待,“沒有。”微微一頓,忽然垂下頭,“是真的沒有法子啊。死不掉的,不然阿星怎麽會那麽痛苦。”
白沉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下去。
許久他擡起頭,看着日光散照的桃花兒,笑了笑,“還有三十年呢,足夠了。”
葉旻瞧着他,目光比方更為同情,他搖了搖頭,“只有九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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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沉愣了愣,一瞬間,面若死灰。半晌,他勉強笑了笑,“沒關系,九年也好,總歸還是有的。”
葉旻卻似乎卯足了勁想與他過不去,見他面色難看,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她的處子身,不能破的。你們不能有孩子。”
白沉又是一愣,突然記起在昶青殿的院子裏,她對他說過的話,她說,“這個孩子,把他當作白氏的長子嫡孫罷。”原來她不是因為将來孩子血脈才這樣的說,她分明是知道這一點,才那樣與他說的,她早就知道了,卻不忍心叫他擔心和難過。
擡眼看向葉旻,目光裏有些茫然,細細探看,還會發現幾絲無助。葉旻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擡起頭看着天,口中道,“是聖使們說的。大約是什麽長生殿秘術,處子身一破,就會血盡而亡。很變态吧?”
那邊卻又是許久的沉默。有清風微微吹過,桃花醉人的香氣飄蕩在二人之間,氣氛更顯暧昧。看了眼漸斜的日頭,葉旻眨了眨眼,剛要喊白沉一同回屋,便聽得他低聲問道,“這些,笑笑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葉旻聳了聳肩,實話實說,“上次,她生氣時,曾與我說她有的是時間,恐怕是知道一點的。”
又是一陣沉默。白沉頭一次覺得時間這東西,真是叫人害怕。叫人慌張。叫人無能為力。
嘆了一嘆,白沉擡手揉了揉眼角,笑了笑,“走吧,差不多了。”
二人踏入屋門時,老神醫已經閉了眼,鐘離笑正伏在床前不知所措,只是一遍一遍喊着老頭兒,神色有些惶恐。
白沉走到她身後,将她從地上拉起來,她轉過頭,剛說了一句“老頭兒死了”,突然就被他緊緊的擁進懷裏,他抱得那麽緊,她幾乎都不能呼吸,掙紮了片刻便放棄了,她已經覺出了他的不對勁兒,伸手環住他的腰,努力擠出幾個字,“你怎麽了?”
頭頂卻一直沒回答,而她卻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眼風裏瞥見了一臉複雜的葉旻,她瞬間便明白了他為何會這樣。她輕輕拍着他的背,艱難的安慰着他,“沒關系,已經很久了,九年已經很久了。我們先前不是已經有十一年了嗎,加在一起,二十年,已經很長了。白沉,做人要會滿足,不要那麽貪心。”
她果然是什麽都知道了。白沉聽出她說話的艱難,将手微微松開了一點,卻還是将她圈在懷中,道,“恩,我不貪心。我很滿足。”聲音卻悶悶的,壓抑着萬般情緒。
一旁的葉旻突然咳了兩聲,走上前去強行将他們分開,“佟先生剛去,你倆注意點行不行。”
白沉哼了一聲,手再次搭上鐘離笑的肩,看向葉旻的目光有些挑釁的意味,可葉旻卻忍不住笑了,他這幅樣子,真是像個小孩子一樣。
老神醫的葬禮,匆惶而簡單。
沉重的棺椁被黃土掩埋的時候,鐘離笑想,他與她終于可以再見了,縱使隔了盡一年的時間,但,應該不會太晚吧,她應該是會等着他的吧。心中沒緣由的沉了一沉,可又是有緣由的,她和白沉,不會這麽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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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後,北海之北,長生殿故址。
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她向他抱怨,“白沉,這破床太冷了,你去給我多拿些被子來好不好?”
他默不作聲,卻是乖乖的出去給她尋了好些上好的錦被來,一層層披在她身上,她怕冷,這樣的石床,這是難為她了。
身上漸漸暖和起來,她卻又向他抱怨,“白沉,這些被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你拿開一些好不好?”
他默默的伸手将覆在最上邊的兩層被子拿開。她卻又開始抱怨,“白沉,我冷,你拿的太多了。”
他只好又将拿開的被子蓋在她身上,可還沒蓋好,她便又開始抱怨,“白沉,好重啊,你還是拿開罷。”
他便又将被子拿開。她又抱怨,他又取過來,她再抱怨,他又拿開,不厭其煩。
她抱怨的心安理得,他侍候的甘心情願。
末了,她道,“白沉,被子不暖和,你抱着我好不好?”
他果真将她從層層錦被中拖出來,将她抱在懷裏,笑道,“這樣滿意了?”
她往他懷裏鑽了鑽,将腦袋緊緊貼在他胸前,也笑了笑,“我第一次抱怨的時候,你就該這樣的,非得叫我說出來才這樣,真是沒有眼力勁兒,這叫我怎麽放心的下嘛。”
他眨了眨眼,“我是故意的。這麽多年都是我在主動,也該輪到你了。”雖是這麽說,嘴邊卻還是露出極為苦澀的笑意,像是一種對于天命的無奈,悲涼而冷凄。
她靠在他懷中,哼了幾聲。卻沒再說出什麽話來與他反駁——她腦中已是一片混沌,和抑制不住的困倦。她卻努力的睜着眼,仰着頭,手撫上他的臉,突然搖了搖頭,“白沉要比滄寥好看的多呢。這樣不好看。”
他卻似是沒有聽到一般,握着她的手,沖她微笑,像是往常每一次的微笑,看不出絲毫的破綻,他說,“笑笑,我等你。等你再次醒來,我們會有三十年。”他聲音那麽溫柔,她仿佛看到一池青碧的湖水,水面上有仙子輕輕起舞,步步生蓮。
在這樣溫柔的聲音中,她閉上雙眼,避開了一世的滄海桑田。
他握着她的手,從蒼勁白皙到皮松骨瘦,她的手卻是如同少女的白皙細嫩,從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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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野史載:……北陵擴疆南燕亡國,并西樓,吞東平。君主稱帝,四國一家,天下中州……
……帝後情深,後去後四十年,帝仍孑然一身,絲毫不顧及白氏一族的血脈的延續,百姓朝堂江湖武林工農兵商均是議論紛紛……
……又十年,三月,帝病重卧床,口中喃喃,竟無人能辨……十月,帝崩,燕王之孫承澤繼位,葬帝于北海雪山……
早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和她都知道,他們不會有那個三十年。
也并非所有人都像老神醫那般長壽。
他,終究沒能等到她再次醒來。
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北海之北,雪山巅上那個白衣清秀的小姑娘,或許永遠不會知道,為何她看到後山靜立着冰冷的墓碑時,會突然的流淚。
正如葉旻所說的,她忘了他,更忘了自己。
但願她永遠不會再記起,縱然那是段美麗而溫暖的記憶。
【end】
番外·長生殿主1
這一次,與以往每一次都不同。
當扶星醒來的時候,她覺得心裏似乎堆滿了什麽東西,擁擠中卻也會感到一絲失落。
她不再像往常每次那樣,可以靜靜的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數十年如一日的跟在四聖使身後學習醫術,她每次進入那個堆滿奇珍藥材的小藥房,聞着那清清淡淡的藥草香味兒,都會很滿足。
她總覺得有什麽人或者有什麽東西被她遺落在上一世的記憶裏了。她心中有一團模糊的影子。
她去問四聖使,可他們卻只是沉默,再沉默。
她終于受不了這樣詭異的感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正大光明的離家出走了——她要去尋一尋她的心中的失落,去找回殘留在上一世記憶裏的那個人。
常年未下山,她根本不知道這世間的滄海變幻。她腦子裏空空如也,像一張只落了款的白色宣紙,除了名字和似乎天生就帶有的醫藥本事,沒有任何記憶。
其實向她這樣毫無目的的尋找,本來就只是一場徒勞。
七月下山,輾轉半年,竟是到了東平國。
那日東平君嫁女,嫁的是原本最受寵卻在一夕之間失寵的傾公主。
她下山這麽久,雖在各國城池之間奔走,卻是沒遇上一次嫁娶之事。頭一次見到紅妝十裏,吹拉彈唱的熱鬧場景,她竟是看的呆了。
直到公主陪嫁的馬車行出百餘步,她依舊站在原地,目光中有的不是欽羨,而是驚奇和茫然。
紅衣鐵騎辰王爺送妹出嫁,自城門策馬而回,便就見到了這個單薄清秀的女子滿臉好奇的立在街邊,上元節剛剛過去,天還是嚴寒的時候,她卻只着了單衣立在寒風的街頭。
辰王爺策馬而過,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有些驚奇的瞧着她,說了第一句話,“你不冷嗎?”
扶星沒理會他,眼睛還朝着城門公主嫁車遠去的方向。
辰王爺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笑了笑,說了第二句話,“羨慕嗎?世間女子大約都會羨慕的。”
扶星還是沒有理會他,眼睛依舊朝着城門的方向。
辰王爺有些詫異,心中道這看起來清清秀秀的姑娘不會是個聾子罷,擡手在她眼前揮了揮,一雙冷冷清清的眸子望了過來,他心中一驚,卻聽得她問道,“剛才是在做什麽?怎麽會有那樣多的人,好熱鬧呢。”
辰王爺愣了愣,瞧着她的目光漸漸深沉起來,她竟然不知道方才是做什麽?難道是個癡兒?可她方才問話的語氣全是清清淡淡,與他在東海碰到的那個癡兒全然不同。他試探着說了第三句話,“你從前沒見過嫁人的場景嗎?”
“嫁人?”她眼中迷茫,“那是什麽,好玩嗎?”
辰王爺眼角抖了抖,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當場殒命。但他可能是覺得堂堂紅衣鐵騎葉旻就這樣被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驚的咽了氣有些憋屈,所以他還是将那口氣提了上來。
辰王爺問,“你是哪家姑娘啊,你家人怎麽看你的,放出來會吓到人的。”
殿主姑娘眨了眨眼,“家人是什麽?好玩嗎?”
辰王爺一口老血卡在喉間,咳了幾聲,想着這姑娘可能是腦子不大好使,又問,“姑娘你回家嗎,本王叫人送你罷,看你腦子可能不大好使,估計是找不到家的。”
殿主姑娘終于聽懂了他的話,很是淡定的搖了搖頭,“我要去找人,不回去。”
辰王爺恍然大悟,原來這姑娘是來尋親的,瞥了一眼她身上單薄的衣裳,想着可能是家中遭遇變故了,瞧着她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樣,心中嘆了聲可憐,很是好心的伸出了援手,“姑娘要找的人姓甚名誰可與本王說一說,本王認識的人多,可以幫着姑娘打聽一下。”
她眼中光亮一閃,卻又迅速黯淡下去,“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一定存在。”
辰王爺愣了,這姑娘不會真是個癡兒吧。心中嘆了兩聲。大約是他心情不錯,竟說道,“本王認得一位老神醫,就在東邊的東海,他大約能知道你要找什麽。要不你先随本王回府?這天怪冷的,你一個女孩子家穿的這麽單薄,啧啧,真是要人命吶。”
就這樣辰王爺将這個離家出走尋找記憶的長生殿主帶回了王府。
這是個狗血的開始,便就有狗血的過程。
注意是過程,而非結局。
在這個狗血的過程裏,英明神武的辰王爺幾乎是手把手的教會了長生殿主在這世間生存的道理和技能。他很詫異在沒遇到他之前,殿主姑娘是怎麽度過了漫長的半年時光的。
不過詫異歸詫異,相處的越久,他就越歡喜她。她在辰王府過的滋潤,恍惚間會将他與心中那團影子重疊起來。她在王府一住就是兩年,她很聰慧,眼中茫然漸漸減少,越發清冷明亮。也越來越懂事。
殿主與辰王爺終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就在王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的時候,殿主娘家的四大聖使到了。
一個自稱錦瑟的聖使将殿主帶到王府小湖中央的亭子裏說話,四周通往亭子的路全都被幾個聖使給廢了。辰王爺此時才知道,這個貿貿然闖進他眼中,自然而然住進他心裏的姑娘是多麽的惹不得。
錦瑟聖使與殿主姑娘在那亭子裏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屬下參見殿主。
第二句:殿主要找的人,屬下知道在哪裏。
回到岸上時,殿主姑娘一眼不發,眉頭緊皺,看天看地看太陽,就是不肯對上葉旻的雙眸。
沒過幾天,她就整理包袱要跟着聖使離開,葉旻在她身後痛哭流涕,恩,事實上只是神色黯然,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北陵君那般不要臉的。
踏出府門前,她突然回頭,緊緊的抱住他,像一個即将遠行的游子緊緊抱住新婚的妻子,她将頭埋在他胸間,許久才擡起頭,滿臉的淚痕,她邊哭着邊對他說,“葉大哥,我心悅你,可是我與你們是不一樣的,我從前虧欠了一個人,他等了我好久,我不能不去找他,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找他才出來的。葉大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葉旻此時已經大體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十分賢惠體貼的替她抹掉了眼淚,柔聲道,“沒關系,你選什麽,我都不會怪你。阿星,我,也心悅你。”
聽了葉旻的這句“我,也心悅你”,她幾乎是全身都顫抖起來,默了半晌,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葉大哥,你等我,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會回來成為你的王妃,你的妻。”
此時的她,并不知道,她心中那團影子與她的前塵往事,更是叫她難以割舍。
番外·長生殿主2
初見到她那年,他才十六歲。
那時據長生殿主遇見葉王爺尚且還有大約九十年的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時光。
醫藥世家的小公子,為了向兄長和父輩證明自己的能力,一個人背着藥框爬上了北海之北罕有人跡的雪山。
聽說雪山上生長着許多珍貴的藥草,若是能采回去一些,父親和兄長們就不會那樣笑自己了罷,十六歲的少年這樣想着,頂着冬月的大雪,一步一步爬上雪山。
珍貴的藥草果真很多,可他來的不大是時候,大多藥草都被埋在了大雪底下,他只能一點點将雪挖開,再将藥草一點點采集出來,既要防備着雪山間的豺狼野獸,又要仔細着不錯過任何一株奇珍。這委實難了一些。
如果這樣做都不來個滑下山坡之類的境遇,那真真是對不起這雪山上連續飄了好幾日的大雪和閑得無聊出來閑逛的長生殿主。
扶星在雪山東邊的小山坳裏發現這個昏過去的少年時,她對于人類性別這一概念尚且沒有什麽認知,因着從未下過雪山,除了知道有人之外,她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她看着眼前的人,很是驚奇,這小山坳離得長生殿并不遠,她想了想,将他拖回了長生殿。這裏的“拖”,是真正的像是拖出去喂狗那樣的拖——她曾見過錦瑟聖使拖回過一頭野鹿,就是這副樣子的。
是以當少年被她拖着進了長生殿時,背後的小坎上已經被磨破,棉絮正擁擠着出來,腦後的頭發被拖的散亂,隐隐劃破了頭皮,血跡不知從何處開始一直曲曲折折引申到長生殿的門口。
出來迎接的錦瑟聖使見了這副場景,急忙叫人出來将少年擡了進去,并破天荒的訓斥了他們的殿主。雖是以下犯上,然,扶星卻安靜的低頭聽着他訓責,只待他訓責完,才擡頭看着他,眼中有些奇怪有些迷茫有些微微懼怕,她這樣瞧着他,小聲道,“錦瑟你怎麽了,你的樣子,我有些心跳。”
她此時還是一張真正的白紙,連怕都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錦瑟聖使雖然模樣像小孩,年歲卻已經是數不清的年輪。見她一副迷茫的樣子,心裏一軟,嘆了嘆,轉身找了三大聖使,商議着給殿主開一開心智,教她能夠獨立的生活。
然而沒待聖使們研究出來怎麽個教法,被拖回來的小公子便很是自覺的擔任起了扶星的啓蒙老師——幾乎與許多年後的葉王爺一樣,也是手把手的教會她生活和獨立的一切。
與葉旻不同,少年在教會了她基本的東西以後,還特意将自己的看家本事也一并教了一番,少年是這麽對她說的,“小生見貴殿中似乎沒有醫館大夫,若是往後生了病可怎麽辦啊,不若由小生來教你一些基本的醫法罷。”
少年不知道,這是長生殿,沒有疾病沒痛苦的長生殿。
四位聖使從前沒遇上過這樣的情況,不過見有人肯自願無償的為自家殿主啓蒙開智,都很是欣慰,便就沒怎麽注意殿主突然的變化。
少年最初注意到她的變化,是在某日清晨,他像往常一樣去喊她起床,可她卻狠狠的瞪着他,眸中含了三分嬌羞三分尴尬。他覺得稀奇,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怎麽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直到再一次,她很是赤.裸.裸的露出些與清冷氣質全然不符的魅惑,少年差點沒忍住擦槍走火,他這才真正的覺出了她的變化,是由內而外的心智的突然成熟。
一個昨天還恍若嬰兒的人突然變成了成熟氣質的女人,這叫誰都不得不覺得驚奇。少年跑去問了四聖使,四個瓷娃娃一樣的聖使嘟哝了一陣子才堪堪說出了實情——長生殿主非同常人,三十年清醒六十年沉睡,清醒的這三十年中,十年如嬰幼兒,十年如少女,十年如暮年老人。
而今很明顯是由無知少女一下子變作了暮年老人。
少年一時間不能接受,将自己鎖在那間專門為他而建起的小小藥房內,思考人生。
這麽思考了一陣子,還是不大能接受,外頭的殿主姑娘急了,一腳踹開了房門,卻柔柔軟軟的問他“你怎麽了?”
他驚了一驚,卻發覺自己絲毫沒有可以抵抗她的法子。
這就是長生殿主的魅力所在,同時也是長生殿秘辛中最不可言的一部分。
兩人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相處着,各自心中都有些別扭,卻并不妨礙他們近乎神速的相愛。
但少年畢竟只是上山采藥來的,始終是要回家去的。
臨走前,少年拉着殿主的纖纖玉手,分外不舍,“小生歸去,送的藥草,必定返之,卿莫挂之。”
少年畢竟還是少年,說的話自然是言出必行的。在家不過帶了七日,便急匆匆又要去雪山,但他畢竟也是世家的小公子,将出家門的前一瞬,他的家人将他攔住了,他的父兄說,”阿尤,你已經證明了你自己了,我們都相信你很有能力,只是雪山環境太差,你上一回就差點沒了命,這回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叫你去了。”
少年自是不依,鬧了一通,卻被家中族長押去了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來問時,少年答道,“我要回去,阿星還在等我。”
便又是三個日夜的懲罰。再問時,回道,“我要回去,阿星還在等我。”
如此跪了近一月的祠堂,少年的雙膝幾乎要廢掉,好在是醫藥世家,死活撐着給醫了過來,卻耽擱了近一年的時間。
少年內心心急如焚,只暗暗想着法子離開家,再一次去到雪山,見一見心愛的姑娘。
可家裏人卻像是得了風聲一樣,将他看的很緊。
他整日裏變着法兒的要出去,可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總也比不過族中最老謀深算的兄長們,他只得認栽,暗地裏卻還是想着法子要逃脫。可直到他的爹娘幫他娶了妻,添了幾房妾室,乃至于連孩子都生了,他還是沒能出得了這個家。
白雲蒼狗,煙雲風雨不過瞬間。
他們終于再一次相見的時候,距離他們分開已經是十年以後。
她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最後入眼的是他狂奔進來的身影,他終于來了,她覺得很滿足,連睡着了,嘴角都是彎的。
他幾乎是跪在她跟前,面上痛苦與這十年來與家裏人鬥智鬥勇的痕跡可見一斑,看着她熟睡的面龐,他一字一句立誓,“阿星,我會好好活着,我會等你醒來,然後我們會有一個完整的三十年。”
【end】
長生殿主篇完。
番外·白霖篇上
天下四分不過一個輪回。北陵白氏王族向來陽盛陰衰。到了白沉三兄弟這一輩,白家嫡傳的,便就只剩了這三兄弟。
燕王白霖年歲雖是最幼,卻并怎麽受得寵愛,好在他大哥白沉疼愛弟弟,他幾乎是跟在他大哥屁股後邊長大的。也可以說他幾乎就是他大哥帶大的。
那時他大哥尚且是太子,北陵君白隐管教他大哥十分嚴厲,他大哥常常抽不出空來帶他玩兒。是以便常常将他交給臨南候家剛從臨南城入京的小侯爺帶着。那會子,臨南候家的小侯爺蕭華容還只是個小侯爺,并沒有後來的那些能叫人驚死的身份。
蕭華容其人,相貌妖孽,男女莫辯,能叫男子為之癡狂,能叫女子為之傾倒。
白沉将白霖交給蕭華容帶着的時候,白霖差不多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十二三歲,還嫩得很。蕭華容那會子十五六歲,正處在成熟懂事與幼稚脫線的交線上,也正是好嬉鬧耍人的年紀。
白霖初見蕭華容,便被他的樣貌驚得呆住了,他從來就沒見過這樣漂亮的人,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面色通紅的同蕭華容打招呼,“表表表兄……”
蕭華容瞧着他一副極為羞澀的模樣,嘴角一彎,手搭上他的肩,憑着自己那男女難辨的聲音,嬌嗔道,“呀,表弟,你怎麽喊我表兄呢,人家,人家這麽可愛,分明是女孩子啦,難道你都看不出嗎?”
白霖愣了,又細細的看了蕭華容一眼,卻又不敢多看,只這一眼,他便覺得可能是他大哥記錯了,臨南候家的分明就是個小郡主,這樣漂亮怎麽會是小侯爺?便又重新喚了一聲,“表姐。”
蕭華容呵呵的笑着應了,又拉着他去同彼時還不是青羽衛指揮使的謝錦川認識。謝錦川雖比不得蕭華容妖孽,但他和清風并蕭華容乃至于後來的赫連赟一樣,長相都十分陰柔,像個女孩子。當然後來錦川長成了俊朗的男兒,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蕭華容拉着白霖一一做着介紹,“這位是謝家的大小姐謝錦川,這位是謝家的三小姐謝清風。怎麽樣都很漂亮罷?”
謝錦川眼角一抽,知道好友是在糊弄眼前的小小少年,伸手捂住了自家弟弟即将發出來的喊聲,捏圓了嗓子,道,“哪裏哪裏,錦川與家弟哪裏能與蕭候,蕭郡主相提并論呢。”
說實話,白霖自小在北陵金殿見到的美女自是不計其數,他宮裏掌燈的和掌扇的兩個宮女都很可愛,但與蕭華容幾個一比,實在是遜色太多了。
能與三個漂亮到不像話的姐姐一起玩耍,實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白霖當夜就屁颠屁颠的跑去了太子沉宮裏,與他講了幾位姐姐的事情,末了他說,“表姐和謝姐姐待我都很好,清風妹妹也好可愛的,就是不大愛說話。”
白沉眼角抖了三抖,心中暗自将蕭華容罵了幾句,卻對白霖說,“那往後大哥沒空陪你的時候,讓他們陪你玩可好?”見白霖點了頭,又道,“對了,你表、姐和錦川姐姐的功夫都很是了得,你可以向他們學學的。別只顧着玩耍了,父王知道了,怕是又會罰你。”
白霖興沖沖的點了點頭,回宮去了。
太子的課業似乎越來越多,能抽出的空子也越來越少,白霖與蕭華容他們在一處的時間,便就越來越多。
前面說了,十二三歲正是情窦初開。
燕王白霖的這朵初開的情窦便是開到了他親表哥蕭華容的身上。
那日,他跟着蕭華容在金殿的花園裏釣魚,才釣到一半,他有些坐不住,便想問一下他“表姐”能不能去旁處玩一玩,一偏頭,只能他“表姐”神情專注,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斜下來的陽光給他“表姐”披了滿身的金輝,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秀挺玲珑的鼻子,紅豔櫻桃的小嘴……他又一次被他“表姐”的美貌給震驚了。幾乎沒有什麽意識的,他便湊了上去。
一親芳澤這樣的事情,不是說親就能親到的。更何況對方是蕭華容這樣守身如玉的人妖。
正認真釣魚的蕭人妖忽覺耳邊有粗重的喘氣聲兒,一偏頭,差點就親上了那張不知何時就湊了過來的小臉,一向最看重貞潔的蕭人妖當下扔了手裏的魚竿,運了輕功身子直直的向後躲開了十來步。
一臉驚懼的瞧着十步開外面上潮紅的少年,蕭人妖驚叫:“白霖,你作甚?”
白霖傻傻的笑着,“表姐,我,我,我歡喜你。我。我心悅你。我想娶你做我的燕王妃。我要去請父王賜婚。”
蕭人妖面如土色,運極了輕功,一口氣跑出了北陵金殿。
眼見着眼前的美人兒一溜風就不見了,心裏暗了一暗,卻又安慰自己,“女孩子家都會害羞的,表姐定是害羞了。”
白霖有個不大不小的好習慣,就是凡事向他父王禀報以前,都會先去問一問他大哥太子白沉的意見。好在他一直堅持着這個習慣,才免得了一場“天災人禍”的慘劇。
白霖跑到白沉面前時,白沉正在練習射箭,用的正是寒玉弓,面前j□j個靶子上都有那麽一支正中靶心的赤羽箭。正拉着弓,白霖來了,一來就開始喊,“大哥,大哥,我決定了!”
“決定什麽了?”白沉邊瞄準邊淡淡問道。
“我要娶表姐為妻,我心悅她。”
“噗——”白沉手一滑,赤羽箭從靶子間的空隙裏鑽了出去。片刻,有女人尖叫的聲音響起。在片刻身着華麗的夫人找了過來,淩亂的頭發間插了一支紅尾巴的箭羽。
見到是太子殿下,那女人原本因憤怒兒扭曲的臉,瞬間燦若桃花。戰戰兢兢的遞上赤羽箭,飛也似的逃走了。
白沉望了眼天,又看了眼正一臉期待看着他的弟弟,很是殘忍的說,“阿霖,恐怕不行啊。”
“為什麽?”小小少年眼中有些不甘,“難道大哥也喜歡表姐可是大哥不是說心悅那個鐘離家的大小姐嗎?”
白沉又望了眼天,“大哥沒有心悅你表姐。大哥說不行,是因為……”看了白霖一眼,“是因為你表姐他實際上,是男兒身。”
番外·白霖篇中
自打那以後,白霖的情窦就再也沒有開過。
他被吓壞了,自此見了蕭華容就跑,還落下一個十分令漂亮姑娘生厭的後遺症——每每遇見漂亮的姑娘,他總會盯着人家看好久好久,直到确定了人家的确是位姑娘,才敢與人家講話。
後來漸漸的漸漸的,幹脆就開始喜歡男人,畢竟男人是沒法子裝的。
到了北陵君白隐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