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陣風

第43陣風

雨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依舊未歇。冬日辰光黑得早,又是雨天,傍晚五點半天色就已經很昏暗了。

細雨綿綿,将晚未晚,暗淡的天光下,幾盞路燈立在道路兩側,微微發出細碎缥缈的燈光。朦胧的光影之下,雨絲愈見稀疏,高聳的建築像是籠罩在薄霧之中,模糊不清。

畫展圓滿成功,三水小姐全國巡回畫展第一站橫桑站成功落下帷幕。

司濛折騰了一天,筋疲力竭,累到骨頭都散架了。

汪雪涵身為編輯,工作量巨大,忙裏忙外,一點都不比司濛輕松。

送走傅老和周顯星一行人,又見所有的粉絲和記者離開現場。司濛這才松了一口氣。

現場少了那麽多鎂光燈和鏡頭,她整個人這才徹底松懈下來。

現場留下來的還有主辦方負責人和幾個工作人員。司濛向人家一一道謝。

工作人員正在有條不紊地拆卸現場。要把場地恢複原狀還給承包商。

兩人站在展廳外,都覺得自己透支嚴重,站着都覺得吃力。

汪雪涵錘了捶自己的老腰,身心疲憊,“我的媽呀,總算是結束了,站了一天,腰都要斷了。”

司濛和她一樣,穿着七厘米高跟鞋站了一整天,一雙腳酸澀難耐,小腿肚隐隐泛疼。

她俯身揉了揉自己的小腿,緩解了一下,“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回去早點休息吧。”

“是該早點休息,睡它個三天三夜。”汪雪涵扭了扭自己的老腰。

“接下去幾場我不出席,就麻煩你多上心了。”司濛語氣誠懇。

“大大,你說這話就見外了,咱倆什麽關系,為你做事我樂意至極。”汪雪涵拍着胸脯保證:“你就放心好了,接下去的幾場肯定會和今天一樣成功的。”

“但願如此吧。”司濛看着對面商鋪鎏金的招牌,眼神暗淡。

“大大,你老公呢?”汪雪涵往周遭瞟了兩眼,卻沒見晏竟寧。

“他去洗手間了。”司濛說。

“大大,我真羨慕你,你老公真是對你太好了,還親自來參加你的畫展。”

司濛笑了笑,沒說話。

“大大,我能問你個問題麽?”汪雪涵不知道從哪裏端來兩杯熱氣騰騰的熱水,遞給司濛一杯,“喝點吧,天這麽冷。”

“謝謝。”司濛背靠着厚重的玻璃門,伸手接過其中一只一次性紙杯,輕輕低頭抿一小口,“你想問什麽,問吧。”

剛剛燒上來的開水,燙嘴得很,司濛端在手心裏小心翼翼地慢慢喝。

“網上都在傳你和百曉生師出同門,是真的嗎?”汪雪涵問得很小心,邊問還不忘偷偷觀察司濛的臉色。

提起百曉生,司濛端紙杯的那只手不自覺收緊,五指緊緊貼住溫熱的杯壁,有些用力。

“是,我和她都是謝老師的學生。”良久之後汪雪涵才聽到這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音色低沉,透着一股滄桑和顫抖。

“你們倆真的師出同門啊!”汪雪涵面露訝色,好奇道:“可謝大師為什麽都沒承認過她?謝大師不喜歡她麽?應該不會啊!她出道那麽早,人人都說她是天才美女畫家,十五歲就開始舉辦個人畫展了,謝大師沒道理不喜歡她啊!”

司濛該如何告訴汪雪涵呢。那個人那麽優秀,謝明溯怎麽可能會不喜歡她。可惜她心術不正,善妒偏執,性格扭曲,好勝心又極其強。不僅從小就打壓司濛,把她當成自己的假想敵,處處針對她。到了後期瘋魔以後,日日都想讓她死。這樣的一個人,謝老師由最初的喜愛,變得日漸失望,到了最後徹底放棄了她。

後來她服食安眠藥自殺,司家封鎖了消息,謝明溯出于對司濛的保護,對外界宣稱他只有司濛一個徒弟。

“抱歉雪涵,這其中的原因我不想說。”

汪雪涵看出司濛神色不好,趕緊轉移話題:“沒關系的大大,我就是那麽随口一問,也不是說非得聽到答案不可的。”

司濛怔怔地看着自己面前稀薄的雨霧,眼神蕭索,“雪涵,你怎麽看待百曉生這個人?”

汪雪涵略做思考,慢聲說:“百曉生啊,我入圈比較晚,不太了解她。入圈的時候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圈子裏的人對她評價很高。我看過她的畫,天賦很高,如果她沒自殺的話,她一定能走得很遠,甚至比謝大師還有名氣。”

聽她說完,司濛覺得自己真是腦子進水了。她怎麽能聽外人對那個人的評價呢。

在整個油畫圈,百曉生可以說是神話般的存在。五歲學畫,十二歲出道,處女作一鳴驚人,引發轟動。十五歲就開始舉辦個人畫展,年紀輕輕攬獲大獎小獎無數,潛力無限,前途不可估量。很多業界前輩對她充滿了信心,認為她是比鬼才畫家謝明溯更具潛力的後生。

百曉生聲名在外,哪怕去世這麽多年,外界對她依舊津津樂道。

可外人哪裏會知道就是這樣一個人性格扭曲到了極致,從小就打壓自己的姐姐,挑撥離間,各種小把戲、小心思做盡。

小的時候剪破姐姐的校服;藏起她的作業和畫稿;折斷她的畫筆;打翻她的顏料;将她關進儲物間;向家裏人告狀……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長大以後,在謝老師面前撒謊,挑撥師生關系;用盡手段不讓姐姐出頭,自己則大放光彩;讓所有人都疏遠姐姐,但凡和姐姐走得近一些的男生,她都要占為己有……

很長一段時間,那個人俨然就是隐在暗處的一條毒蛇,吐着猩紅的舌頭,一步步靠近自己,緊緊糾纏住自己,一口一口地啃咬,不止不休。

長達十多年的折磨,自己長年抑郁,精神近乎奔潰。每一天對于她來說都是噩夢。

除了謝老師和師母,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外人不知道,家裏人也不知道。時至今日,他們都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那個人才自殺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女兒曾經遭受過怎樣非人的折磨。

午夜夢回,自己不僅會夢見那個人自殺前一天的場景,她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癫狂瘋魔,歇斯底裏,不斷咒罵。自己無法透氣,瀕臨死亡,仿佛墜入無盡深淵。

她更會回到小時候,她被那個人關在儲物間裏。

巨大的儲物間,堆了無數雜物,光線昏暗,伸手不見五指。儲物間的燈被那個人惡意弄壞了,只有一扇逼仄的小窗,一點點微光洩進來。大部分的空間依舊被陰影所包裹,陰暗昏沉。

那麽微弱的一小捧無光束破窗而入,無數細小的灰塵在自己頭頂打轉,轉啊轉。

她覺得害怕,無助極了。

房門反鎖了,她出不去。她不斷呼救,喊到聲音都啞了,可無人回應。

起初,她還會哭,使勁兒哭,哭到聲嘶力竭。可到了後面,連哭都不會了。

她躲在牆角,抱住雙肩,身體不斷瑟縮顫抖,眼神空洞而絕望。只會透過那扇小窗看院子裏的那棵廣玉蘭。春天看它破芽抽綠恣意生長;夏天看它滿樹蔥綠,白花藏在樹梢後面時隐時現;秋天看它葉子泛黃,随風飄落;冬天則看它枝丫光.裸,在風雪裏孑然而立。

這棵廣玉蘭長在了她的生命裏。她的成名作《鮮花盛開的季節》,畫裏畫的就是一棵廣玉蘭。不過它生長在西北地區廣袤無垠的荒原上,飽受風沙的摧殘,瑟縮飄搖,卻無力反抗自己的命運。

就跟年少時的自己一樣。

那個人總是會在家裏人回來前把她從儲物間裏放出來。每次被放出來,她都覺得自己被弄掉了半條命。

在家裏人面前,那個人就會變成“好妹妹”,事事順着姐姐。努力制造兩姐妹相親相愛的假象。

她有想過向家裏人求助。可那個人在她睡着的時候,扒光了她的衣服,用相機拍了很多裸.照。只要她告訴父母,她就會把那些照片散播出去,讓她無法做人。

年少的自己,有少女的自尊,害怕被公之于衆,忍受世人異常的目光,被非議、被嘲笑,而不得不屈服。

她也想過反抗。甚至也打算效仿那個人的做法,趁那個人睡着的時候,拍一堆的裸.照。可惜她戒備心太重了,房門每時每刻都反鎖得無比嚴實,自己找不到任何機會。

“大大,你怎麽了?”耳畔突然傳來汪雪涵略帶焦急的嗓音。

司濛倏然回神,對上汪雪涵擔憂的眼神。

“大大你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她猛地搖了搖腦袋,“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強迫自己将那些不好的記憶從腦海裏甩掉。

汪雪涵:“大大你是不是想到什麽不好的事情了?臉色這麽白,吓死我了。”

司濛虛弱一笑,“我沒事。”

“走吧,我們回去吧。”就在這個時候晏竟寧走出了展廳,神色平靜。

“嗯。”司濛使勁兒摳了摳挂在肩上的金屬包袋,臉色越見蒼白。

晏竟寧瞥了一眼,濃眉微微擰起,礙于汪雪涵在場,就沒細問。

他用力攬了攬司濛的肩膀,轉頭對汪雪涵說:“汪小姐今天辛苦你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

汪雪涵忙擺手,推辭道:“不用麻煩了晏先生,我男朋友來接我,馬上就到了。”

晏竟寧不疑有他,溫聲說:“那我和司濛就先走一步。”

汪雪涵點點頭,“二位慢走。”

——

目送黑色的賓利行遠。汪雪涵轉了個身,正打算走進展廳。

一輛白色的現代适時停在自己腳邊。車窗從裏頭被人搖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溫聲細語:“雪涵,你忙完了嗎?”

汪雪涵開心地笑了起來,“已經忙完了。”

“那上車吧,先帶你去吃飯。”

“好。”她利落地擰開車門,坐進了車裏。

透過半開的車窗,展廳上方碩大的橫幅映入眼簾——

“油畫女神三水小姐全國巡回畫展,第一站橫桑站”。

年輕漂亮的女人擡頭遠遠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這抹笑容裏,諷刺和鄙視的成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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