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昱又想到那枚晶瑩的耳朵,耳朵上那枚紅豔豔的朱砂,像是一把火一樣,不斷灼燒着程昱的心髒,程昱心中不由得一痛。

“錦書,不知道你還認識我嗎?”

前世程昱與平王交好,人人皆知程昱趁着皇帝登基大赦天下之機,回到京城才與平王相識于酒肆。程昱扶着有些散亂的發髻,翻身上馬。

程昱頭上頂着個候府公子的名號,從出生一直逍遙到十二三歲。後來母親受程家牽連離開夏家,父親之後便娶了溫畫屏。

程昱和風寧平進了宮,找到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他向高臺上那明晃晃的座位看了一下,高臺之山燈火通明,晃的人頭腦發暈,程昱随即便移開眼睛。

皇後同坐一席,琴瑟和諧恩愛異常。宣帝不時附在皇後耳邊說些什麽,惹得皇後雙頰微紅,嬌笑連連。

夏子秋年齡雖小,長得卻如粉團兒一般可愛。宣帝将夏子秋一把抱在膝上,從盤子裏拿了一片糕點兒遞到夏子秋手裏。

子秋雙手接過,口中軟軟道:“謝謝!皇上!”

宣帝的臉孔是輕輕一板,裝作嚴肅道:“子秋叫朕什麽?”

子秋黑亮亮的眼睛轉了一轉,緊接着便改後道:“謝謝姨父!”宣帝聽完,哈哈一笑,又把盤子裏的糕點遞給子秋手中。

皇後見宣帝這般模樣,心裏頭有些感動。她看了看坐在下首的太子,目光微閃,眼裏頭竟然有一絲恍惚。剛想要說話,就見子秋已拿着糕點搖搖晃晃跑到程昱面前,

“哥哥!你要吃嗎?”

程昱本來是撿一個最不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位置坐下,卻沒有想到被夏子秋這麽一鬧,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集在這裏。

“哥哥?你不吃嗎,可好吃啦!”

宣帝目光向這邊望來拍手道:“難道今天夏昱這孩子也來了?”

程昱還未答話,便見夏葉手抹額頭的冷汗,剛想起身,就被身邊的溫畫屏一把拉住衣袖,拽回坐位上。

程昱此時,正在和夏子秋一起較勁兒,程昱剛把子秋給的糕點從他的領子裏塞進去。也沒留意皇帝到底說了什麽,身邊的風寧平用肩膀撞一下程昱。

程昱回了神,就聽到宣帝一聲大笑,“昱兒是心裏頭還怨朕!”

程昱心裏頭一凜,趕緊從座上座位上起身。出列,跪在禦案前。

夏葉這時額頭上已經不冒冷汗了,改成了背後生寒。

宣帝向着坐在下首的夏葉道:“原來昱兒已經長這麽高了!”

“是!是!”。夏葉起身回話道。“臣對這個兒子一直疏于管教,程昱這孩子從小便驕縱慣了,還望陛下責罰!”

“朕瞧着這孩子的性格倒不像是夏卿,性格倒是随了他娘!”

宣帝此話一出,禦宴上霎時安靜得有些可怕,皇後目光微閃。就連一旁的溫銘看程昱的目光一連變了幾變。

溫川正喝着宮女遞過來的小酒,順手摸了宮女的小手。見到這種情況悄悄在座下拉了一下溫銘的衣角,悄聲道:“哥哥怎麽了,那個狼崽子的娘怎麽了?”

不待溫銘回答,程昱便聽到頭頂上有道威壓般的聲音傳過來,“說你還想你娘嗎?”

程昱跪在地上,腦子裏卻嗡嗡一片。宣帝何時會注意到他了,他前世有回答這個問題嗎?

他前世十三四的年紀,正是狗都嫌。每天都在外面惹事闖禍,認為父親,溫畫屏,溫銘,一并人等都欠他的,因此對于他們更無好感。見到溫家兄弟便是拳腳相向,見到父親與溫畫屏舉案齊眉更是怒不可遏。連帶着看子秋子知一對弟弟妹妹時,也覺得很是憋屈。

而母親程昱記得也記不清他的樣貌,他只記得他拿着他那把小槍跟着母親出門時,卻被母親一劍刺中心窩,随即肩頭被母親狠狠踢了一腳,從劍上硬拔了出去,帶出一陣陣溫燙的熱血。

他小小的身子抱進了一個人懷裏,對上夏葉滿是淚水的眼睛。随即母親頭也不回的離家而去。

他想他應該是恨着的吧,忽然想來他又覺得這又沒有什麽了。

“昱兒,甚是想念母親!”聲音裏沒有懼怕,多了份少年人的真誠。

宣帝審視程昱良久,忽笑道:“昱兒不用這麽緊張,思念亡母乃人之是常情,烏鴉尚有反哺之心。人若沒有不是連畜生都不如了!”

随即向四周掃了掃,開口笑道:“都怎麽,早就說了這是家宴,不用這麽拘束!快,快給國舅倒酒!”

溫羅的目光自從程昱入宴,就一直盯在程昱身上。只覺得夏昱這個人怎麽看,怎麽像程家人。心裏頭突突亂跳。見有宮女給自己倒酒,慌忙站了起身,帶着桌子上的果品滾了一桌。

溫羅向宣帝行了一禮,接着道:“說起來,程懷素還真不愧是将門虎女。今天傍晚銘兒與昱兒起争執的時候,還有百姓說昱兒不愧是将門之後,頗有老太師的風範!臣要恭喜陛下,不日之後,又添一位将才!”

溫銘與程昱算起也是表兄,按照輩位溫羅也是程昱的舅舅。雖然是個便宜舅舅,但溫羅此時在殿前稱程昱一聲昱兒,也算是合情合理,且料定程昱不會在殿前反駁,讓他白白的占了這個便宜。

夏葉的臉色又白了白。一旁的風寧平臉氣得通紅,剛想起身,就被風寧相給按住。他本來離風寧平挺遠的,但看到程昱被宣帝點名時,頓時感覺不大妙,怕他沖動,悄悄坐到他旁邊。

風寧平拿眼瞪着溫銘:“哥哥,你莫要攔我。溫銘那小子亂告狀,明明是我嘲笑溫羅,哪裏什麽勞什子将門之後,這個毒瘤明明是想要夏哥和程家牽扯在一起,他想要夏哥哥命!”

溫川用手拉了拉溫銘的衣角,用眼神示意溫銘“咦?哥!風家那個小崽子正瞪着你哩!”

風寧相擡手就朝風寧平頭上打了一掌,壓低聲音“你還想夏昱活命的話就乖乖閉嘴,我們風家原是程老太師的屬将。若是被陛下起疑夏昱暗中聯系程老太師的舊部,那可又是一段血案。現在是多說多錯。”

風寧相皺眉,且剛才程昱說錯一句話。皇帝問程昱想不想自己的母親,程昱應該不帶猶豫立即回答,已與程家一刀兩斷。

“舅舅說的果真不錯!本宮早年就聽說當年夏候爺橫掃大漠時壯舉,心裏着實尊重的。本宮不日來,便可又見到長平候府的風采了!”

此人口中的夏候爺,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夏葉。而是跟着□□皇帝一起拼太下夏虎。夏虎出身江湖,跟着□□皇帝上刀上下火海,後來又在邊境守了幾十年的關,才換得這一個鐵飯碗。

程昱拿眼角偷偷掃了一眼趙玉知,不知道為何這位太子爺竟然幫這他說話了,盡管從情理上,他也是這位太子的表哥。因着夏子秋的關系,程昱這個表哥也便宜很。

宣帝哈哈一笑,擺了擺手,示意程昱退了回去。

“朕只是看到昱兒,便想到了懷素。罷了,朕早就說了這次只是家宴,不必再談其他,快給夏大人倒酒!”

宣帝每次只要是看到夏葉吓得顫巍巍的樣子便覺得很高興,聲音不覺得便高昂幾分。

程昱心裏頭不大是滋味,借着尿遁離了席。臨走時,他複又回頭看了一眼宣帝,就是這個宣帝留下了一封要人命的遺诏。而距趙玉知登基之年,還有十年。

直到程昱的背影消失,溫銘才默默收回目光。溫川悄聲道:“哥哥,你有沒有感覺到這個……夏家的狼崽子似乎是不大對勁!”溫川煩惱抓了抓頭,具體是哪點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豈止是不大對勁,簡直是換了一個人。之前的夏昱嚣張跋扈,兩只眼睛長在頭頂,每逢見到他恨不得把他剝皮吞進肚子裏。

見面動手必不可少,惡語相向反而是相對而言比較溫和的做法,畢竟罵得再厲害,也不會少一塊肉。

溫銘也想到程昱之前喊他一聲溫哥哥,不禁激出他一身冷汗。

半晌,溫銘起身,沿着程昱出去的路,出了大殿。

出了大殿,程昱便立即加緊步子,往禦花園裏趕。禦花園占地極廣,其間奇花異草無數,數百噸的奇石堆在湖邊,形成了一個高約六丈的假山。

程昱急步走到一株玉蘭樹下,玉蘭樹下正坐着一個約摸八九歲孩童。身邊堆着一堆石子兒,對着湖心打水漂兒。

程昱只覺得整個心髒快要撞出他的胸膛。孩子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時便看到立在一株梅樹下的程昱。

孩子睜開小鹿似的眼睛:“你是誰?”

“臣……臣……我的名字叫程昱!”

程昱坐到那孩童身邊,看着趙錦書通紅的眼睛,開口:“殿下剛才哭了嗎?”

趙錦書一扭頭:“哼!我才沒哭!”

程昱伸手揉了揉趙錦書的絨發,忽又想到這豈不是僭越,收回略帶發抖的手。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子,手腕用力。石子便在水上打了幾個水花兒。

趙錦書從地上坐了起來,拍着手驚喜叫道:“程昱!程昱!你快告訴我,你是怎麽做到的!”

“那殿下先告訴我你剛才為什麽哭!”

趙錦書眼巴巴道:“宮裏頭沒有人陪我玩,我一個住很害怕!我很想……阿娘……”

程昱的鼻頭一酸,看一眼趙錦書雙耳的朱紅。

程昱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子交給趙錦書,手握着趙錦書的手腕。将趙錦書整個人兒,環在懷裏。

“打水漂不能用蠻力,要用巧勁兒,手腕發力擲出!”啪!的一聲,小石子在湖面上打個旋兒,落在水中。

趙錦書高興的抱着程昱的腰轉了幾圈兒,他的個頭比程昱的小,程昱只能看到趙錦書絨絨的腦袋。

程昱最終還是把趙錦書拉住,對趙錦書道:“殿下,我們來玩捉迷藏怎麽樣?”

趙錦書時常一人個待在宮裏頭,宮裏的太監和宮女都不願意跟他玩,他又不敢去找趙玉知玩,于是他就發明了自己和自己玩的游戲。

那時他與趙錦書相識時,趙錦書話未開口,眼睛裏已全是笑意:“我那時候膽小,也不敢找相近的小太監玩兒,但把自己的随身香袋藏了起來,然後就睡上一覺,把自己藏香袋的事兒刻意忘得一幹二淨,然後再是假裝很着急的去找。這樣我便似真的有一個玩伴在陪着我捉迷藏!”

程昱在袖中取出一塊黑巾,問道:“是殿下先?”

趙錦書蹦蹦跳跳點了點頭,程昱便把黑巾縛住趙錦書眼睛。等趙錦書數到三,程昱正好退出五步。他沒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聲息,趙錦書向程昱走了幾步,便飛撲到程昱身上,拉下眼上黑巾,笑道:“我……我……捉住你啦!”

趙錦書把眼睛上的黑巾取了下來,聲音歡快“程哥哥!到你了!”

程昱伸手接過黑巾,半晌又道:“殿下,把你腰間的那個香袋可以給我嗎?”

趙錦書看了看腰間的香袋,裏面裝的全是些驅蟲藥草。夏日宮中蚊蟲甚多,一些宮女便會到禦醫那裏讨來些驅蟲草藥。切碎放到香袋裏。宮裏人多用此來驅蟲。

半晌程昱手中便多了一個香袋,程昱放在鼻間一嗅,一股藥香之味撲面而來。

“等殿下找到我時,我便将他還你!”

程昱說完,便用黑巾縛着眼睛,擺擺手對趙錦書道:“殿下,呆會兒你跑遠些,臣耳朵可靈着呢?”程昱此時并無官職,還依着前世的習慣稱臣,頗有些不合适,好在趙錦書年齡尚小并未聽出異常。

趙錦書等程昱蒙上眼睛,便一溜煙跑進了草叢裏,邊跑邊回頭道:“知道了!”忽又覺察不對,立刻彎腰捂住嘴巴。

程昱心裏頭暗自好笑,張口數數:“一,二。”直到數到十,趙錦書再沒發出任何聲響。

程暗便張開步子,向趙錦書剛剛發聲的地方走去。趙錦書此時,正躲在一棵桃樹下面,眼看程昱走近,想離開又怕程昱聽到動靜,正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程昱身後傳出一陣響動,趙錦書便見程昱轉回身,向聲響處摸索去。轉眼間已離自己數十丈遠,趙錦書剛想開口。

見程昱已經爬上了假山,頭上金冠脫落,長發披散。程昱猛的回頭,用口型對着趙錦書說了幾個字。

縱身一躍,從假山上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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