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什麽蛋
顏止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中午了。他迷迷糊糊地抓過手機一看,十四個未接電話。想要打開微信,發現手指抖得按不了鍵。試了幾次之後,他不耐煩地把手機扔到一邊,翻個身打算繼續睡,沒想到身體剛動,就疼得倒吸了一口氣。不止手指,他感覺全身的骨頭肌肉都在鬧叛變搞分裂,不聽他的話了。
以前受了重傷,他都會灌下半瓶高度白酒,然後去忍受師姐簡單粗暴的治療。昨晚他決定自己扛一扛--主要是跟何末這小子同居後,家裏只有可樂沒有酒了--不料這傷口疼起來那麽要命。
他想閉眼強迫自己入睡,但又很想上廁所。鬥争了半天,顏止終于忍不住大喊一聲:何五歲,快滾進來!”
半天了,房門咔噠輕響,何末咬着燒餅走了進來,張着圓圓大眼睛問:“爺有何吩咐?”
“扶爺上茅廁,爺快憋死了。”
何末想了想,轉身出去,關上了門。顏止一愣,正想破口大罵,卻聽見腳步聲又靠近了房門。
門被拉開,一個女人大踏步走了進來,不客氣地坐在了床邊。顏止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股大力揪起,他那剛安撫好的手臂大腿五髒六腑,馬上又揭竿而起激烈地打起仗來,顏止疼得不知道該先慘叫還是先怒罵,糾結了一會兒,他決定識時務地認慫,這對師姐最有效了。
他對不請自來的洪斐擠了個笑:“師姐,輕點輕點,小河說我的肘子光瘦肉沒點油水,你卸下來就裝不回去了。”
洪斐圓眼一瞪,冷笑說:“裝不回去就炖了....你這是怎麽回事,再往右一寸你的零件都可以不要了,直接撈出來就是一鍋九轉肥腸。”洪斐按了按顏止左肋下的淤青,又沿着側腰一直按到後背。
顏止忍着疼陪笑說:“都是皮外傷,睡一覺就沒事了。師姐,你帶酒了嗎?
洪斐:“帶了,56度牛二,一會兒就肘子吃。”說着使勁壓了壓顏止的腰椎間盤,“這一塊要是碎了,你也甭湊錢開店了,借把二胡到地鐵口賣唱去吧。”
顏止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大師姐,洪女俠,您手下留情,饒了小的一命吧。”
洪斐皺着眉頭,盯着顏止說:“石頭,你要錢可以找我和師兄商量,別去□□市擂臺了,受這零碎苦頭。”看着顏止身上斑馬似的傷,她有點心疼。顏止以前也受過致命的重創,甚至差點給人開了瓢,但都沒像這次那樣,全身上下都沒有完好的了。
顏止看着師姐惡狠狠的眼神和溫柔賢淑的表情,很想露出一個溫暖的笑,不過他的嘴角腫了一塊,笑起來怎麽看怎麽不正經。于是他輕聲說:“師姐,真搞不定,我會找你的。”
洪斐盯着他那被蓋了戳似的俊秀的臉,知道他寧願去地鐵賣唱,也不會找他們幫忙的。要不他叫石頭呢。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手卻更不留情地搓揉他的紅腫處。她快速地給顏止散淤上藥,包紮傷口,那架勢就像她不是在療傷,而是在逼供。
顏止幾乎要把牙齒咬碎了,比起師姐,擂臺上的醫生真是太仁慈溫柔了。每次被師姐逼供,哦不,療傷,他總有報警的沖動。
不過,那時候無論受什麽傷,他都會去找師姐。師姐鐵手的□□、斥責和教訓,是在豆芽灣暗無天日的歲月裏,他為數不多能享受到的溫暖。他十幾歲的時候還天真地想過,等他長大了,師姐嫁不出去,他就娶她做老婆。他對這件事還蠻有信心的,因為他認為師姐肯定嫁不出去。
後來等他終于長大了、懂事了、見過世面了,他的膽子就沒那麽大了。
他們在柳樹胡同吃完了螺蛳粉,就在附近溜達溜達,順便散散味兒。洪斐臉蛋小小的、眉毛彎彎的、白白淨淨的一張素臉,不知道為什麽說話總有揮之不去的南國口音,仿佛是為了跟她火爆性格匹配似的爽脆利落。現在帶着一身螺蛳粉的味兒,更是氣勢如虹生人回避。
他們一人咬着一根老冰棍,天熱,充滿香精味兒的冰水淌在人行道上,一路的拖泥帶水,在他們身後留下點點滴滴的尾巴。這個城市人太多,人多的地方,活得就要糙點。而即便這麽粗糙的快樂,對他們來說也是新鮮的。
何末一抹下巴上的水,籲出一口涼氣:“這可沒蛋筒好吃。”洪斐:“蛋筒沒有蛋撻好吃。”何末不忿:“姐姐,那是兩個物種好嗎,沒有可比性。”
洪斐瞪眼:“蛋長在哪兒都是蛋,有什麽不同?石頭你說呢。”何末一笑:“丫只吃水煮蛋,甭問。”
洪斐搖搖頭,“那你還開什麽蛋糕店。還不如開個武館,現在泰拳可火了,聽我同事說好多人給錢去學習怎樣挨揍。”
何末:“打來打去的,真沒勁。我可不想天天對着那些流血流汗的臭男人,開家蛋糕店多好,來的都是軟妹子。”
洪斐橫了何末一眼:“都是你撺動的吧。”何末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顏止:“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也要看軟妹子。”
“看個蛋,”洪斐冷笑:“就那個地點,不靠近學校不靠近購物區,平時出沒的都是大爺大媽,你賣點燒餅饅頭不行。”
何末:“本來我們也想弄個豆汁焦圈什麽的,路口那老頭耳背,可生意好着呢。但那個業主說只能賣蛋糕,不能做其他的。他設備都給我們留下了,還說他熟客就夠我們吃的了,讓我們一定要用心做好,不能把他招牌給砸了。我就說,我們還是找個地鐵口或肯德基門口開個早點攤兒得了,石頭就是一根筋,非要那個店不可。”
顏止不做聲,一口氣把半根冰棒吞進口裏。離開豆芽灣時,他們幾個承諾半根毛也不帶走,于是帶着幾身衣服和一本剛拿到手的戶口本,就一窮二白地闖進了這個城市的最底層。何末憑着幾分姿色和天真無邪的笑臉,很快就在房地産公司找到個售樓的工作,三個月下來居然存了點錢。有點錢他就興沖沖地辭職了,跑去找顏止混日子。
顏止賣掉了從小随身帶着的一塊玉,決定弄個小店,賣點什麽都行,了此餘生。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裏房價租金居然貴的那麽離譜,別說店,他在農貿市場擺個攤都是勉強的。兩人天天到處轉悠,最後找到了一個價錢勉強能負擔的店面,在一個老舊小區的門口。
說不上為什麽,顏止第一眼就喜歡上這條街。路不寬,兩邊的槐樹長得猛一點的,都能在空中交頭接耳了。
平時人不多,早上七八點老頭們提着鳥籠和馬紮出來,把狗一拴,往樹蔭下一坐,就是大半天。下午老太太也來了,把孫子一拴,往樹蔭下一坐,叼着煙打打牌,也能消遣個大半天。這時候,人行道基本就滿了,人通過都要走S字形的。
在這麽一個老弱病殘孕的聚集地,蛋糕店很顯眼地坐落在餃子店、小賣部、照相館、理發店之間,櫥窗上一邊放着個壽比南山大壽桃,一邊放着個快樂成長美羊羊.....
顏止不認識美羊羊,就覺得這只小狗蛋糕擠得不好,耳朵怎麽是卷起來的。
他最喜歡的,是隔壁的水族館,嗯,其實是個賣魚的店。老板有點小情趣,在鲈魚草魚桂魚甲魚之間,還養了幾箱子熱帶魚。
顏止最喜歡看魚兒。被困在這麽個方寸之間,這些小魚還能悠閑地游來游去。聽說魚的記憶特別短,游完一圈,它們前面又是個全新的世界了......看着滿以為自己很自由的魚在傻傻地兜圈子,顏止都會莫名地覺得心安。
他們走到店鋪面前時,天快全黑了。老頭老太太的歡樂時光也結束了,老街道有點寂靜。洪斐對他們的選址并不滿意,皺眉說:“這裏鬼都不來,誰要買又貴又膩味的奶油蛋糕。”
顏止也愁呢。他每次來老板都是悠游自在地看《海賊王》,書都快卷成棍子了,不知道已經看了多少遍。另外,他在老板的手把手指導下試了擠奶油,老板随手就是一朵玫瑰,他擠了一下,奶油不是從花嘴裏出來,而是直接從袋子口噴到他的鼻子上。老板見狀,趕緊過來用手抹掉他臉上白白的糊狀物,然後很自然地放進嘴裏舔掉。
顏止受到了莫大的驚吓,以後看到奶油都會腦補老板陶醉的樣子,從此對此物有了心理陰影。
走進店裏時,老板正在....看《海賊王》。他帶着黑邊眼鏡,周周正正的,一笑就有酒窩,不過他幾乎沒有不笑的時候,所以老覺得他臉上線條好像畫多了,總讓人有沖動想過去把他的臉拉平。
見到顏止他們,老板正想站起來時,突然目光越過他們,對門口大聲說:“貝勒爺,您來啦!”他們微微轉身看過去,發現一個戴着墨鏡,身着層層疊疊看上去挺時髦的乞丐裝的老男人,正精神抖擻地走了進來。
墨鏡男筆直地走到老板跟前,慢悠悠地說:“大西,老三樣!”老板大西歡快應道:“得嘞。”從冷藏櫃裏拿出三塊點心,是黑芝麻、巧克力和原味的奶油卷。老乞丐捏了一塊說:這是上午做的吧,都凍實了。”說着飛快地把巧克力奶油卷塞進嘴裏,渣渣掉了一地。
何末在顏止耳邊說:“你還是裝瞎子去地鐵賣唱吧,看看老前輩過得多滋潤。”顏止:“等我把頭發留那麽長了,我們能餓死。”洪斐:“裝瞎也是門技術活兒,我看小河更能裝。”何末瞪大眼睛,“要我裝瞎子,可也太為難我這雙明亮璀璨的眸子....”
正說着,老乞丐走過來了,洪斐厭煩地讓過一邊,她的包就扔在腳下,也懶得挪。老乞丐直直地走了過來,腳絆在了包上,啪嗒一聲摔到了地上,奶油糊了一臉。他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在他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摘下了一塌糊塗的墨鏡。只見他雙眼半閉,露出一點死氣沉沉的眼白。
洪斐心直口快:“呀,老爺子您是真瞎啊!”老乞丐用肮髒的袖子擦着臉:“呦,閨女,我可不就真瞎嗎。瞎了幾十年,這一帶還沒人比我瞎齡長的呢。”
大西趕緊過來扶着乞丐,給他遞了紙說:“我再給您拿倆,您等着。”老乞丐因為點心失而複得,心情好了,就看向洪斐的方向說:“閨女,爺爺教你個乖,這世道,眼睛長在這裏沒用,”他指了指眼眶,“看多了還不如看不見呢。眼睛要長在心上,心打開了,眼睛自然就亮啦。”說着,他又急不及待地塞了滿口奶油,輕車熟路地走了。
他們仨愣在那裏。其實他們都不知道老爺子說什麽,就是被他的吃相鎮住了。何末吞了吞唾沫,轉身問大西:“這玩意兒有那麽好吃嗎?”大西和藹可親地說:“好吃,這還有呢,你們來嘗嘗。”
何末和洪斐拿起奶油卷大口地放在嘴裏,顏止對奶油實在膩味,連碰都不想碰。他問:“這老頭是乞丐還是騙子?”大西笑笑說:“他是我的客人,衣食父母。”何末抽空插了一句:“人家看他可憐給他錢,他倒是不客氣,都來買甜點了。這不是騙子是什麽。”
大西搖搖頭,還是笑:“每個人想要的不一樣罷了。你見他餓肚子可憐一定要他吃饅頭,他豈不真就可憐啦。貝勒爺只是沒錢,可不是窮。他從沒窮過,要不叫貝勒爺呢,他那樣的才是城裏的貴族。”
大西又說:“顏先生,您想好了嗎?這店您盤不盤。”
顏止看着何末和洪斐的嘴唇糊了一圈奶油,下定決心道:“盤!”
大西很高興:“這是個好地方,我要不是得回去照看老家的工廠,才舍不得走呢。我們家.....”大西一痛說家史就沒完,顏止習慣性地屏蔽了他的聲音。
他看向門外,老乞丐早走得沒影了。門口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正意興闌珊地提着蔬菜饅頭回家。
顏止心想:“那麽,這就是新生活了?”随即他又覺得自己荒唐,他從來沒有過生活,所以也無所謂“新”了。
從現在起,他才真的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