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玉簪
栗烈觱發,金獸爐裏的香一直燃到了天明,林逋回了床卻坐到了天明,直到童兒給他打來水洗漱,他才起身,發現腳已經發麻。
“先生是不是又半夜醒了?”童兒一邊擰着手帕遞到他手上一邊問道。
林逋微微一笑:“你又知道?”
“這一屋子的檀香,定然又是剛剛燃盡的。”童兒說着,得意地拎起爐蓋,指着那灰燼,一如發現了不容林逋狡辯的驚天大秘密,“先生,你該多休息的,郎中說了,你身子……”
林逋将手帕遞給童兒,開始起身:“年紀大了,便不像你這般貪睡了,我睡的夠多了。”
童兒接過手帕後,端水出門,待林逋穿正了衣衫,童兒又端了炭盆和炭入屋:“先生,今日外頭冷,晨間便不要出門了吧,午後暖些再說?”
林逋嗯了一聲,蹲下身開始發煤炭,這些事,他能做的,一般都自己來,屋裏頭暖了,可以教教童兒讀書識字,晨光也走的快些。
過了午,旭日高照,暖和了不少,童兒喂着兩只鶴,林逋給院裏的梅花澆着水,原本與那梅樹攀岩相纏的牽牛花早已枯死,只留下細長的枯枝依舊不死心的抱着梅樹的枝幹,他碰了碰幹枯萎縮成脆的枯葉嘆着氣。
突然一雙小手伸入眼簾,三下五除二地便把那些攀着的枯枝給揉碎成渣:“先生,都死了,此前我忘記處理了……”
拿起小鋤頭翻了翻泥,把枯枝葉都埋進了泥裏。
“先生,咱們反正留了種子了,等開春了再種,入了夏又是一大片。”
林逋看了看被埋的枯葉,又摸了摸童兒的小腦袋,微笑着點了點頭:“去洗洗手,日頭還早,遲些教你畫牽牛。”
童兒颠颠就去了。
長宣鋪開,淡墨舔筆,兩朵相纏的牽牛躍然紙上。
“先生,多畫幾朵,還有梅樹呢,咱家梅樹也畫上!還有小風小葉!”童兒不知何時已把自己化成了大花貓,卻一本正經的催着林逋趕緊把畫補全。
“兩朵不好嗎?相依相守的。”林逋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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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先生和童兒兩個人在孤山,童兒就覺得……”童兒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小眼珠一轉,嘿嘿一笑,“覺得,如果宥少爺或者張先生他們能一道住着就好了。”
林逋摸了摸童兒的頭:“讓你陪着我這老頭子待在這,着實是辛苦你了。”
童兒立馬搖頭,認真的看着林逋:“先生正壯年,怎的是老頭子,童兒跟着先生,頂好的了。”
林逋微微一笑,為童兒,為他自己,讓畫上的牽牛攀上了遒勁蒼枝的梅樹。
“先生這畫好……”
……
“先生這畫好……”一個嬌滴滴聲音傳來,“朝顏一支,攀付傲雪紅梅,倒也不孤清……”
林逋剛擱筆,門口籠了個黑影,外頭明晃晃日光,乍一擡眼,卻看得不真切。
“林先生,妾身張氏這廂有禮了。”婦人福了福身,徑自朝林逋桌案前走。
林逋一愣,左右無人,那張氏卻大咧咧的登堂入室,雖有丫鬟在門外,可到底還算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愣她的大膽,更愣惟吉的府裏只有娘娘馮氏,這個張氏又是哪來的?
見林逋只愣愣行禮,張氏哈哈一笑:“此前聽說衛王府來了個大能的先生,是與殿下一道從西京回來的,今日總算見着了,我家殿下想請先生去坐坐,不知先生得空否……”她上下打量着林逋,臉上堆着到不了眼睛的笑意。
他家殿下?
張氏見林逋沒有回應,帕子掩面一笑:“先生定然是不識得妾身的……這……”張氏忽然話一滞,林逋擡頭,卻見他看着自己發愣。
張氏似乎回神般讪讪一笑:“這……先生這玉簪甚是別致,先生好眼光……”
林逋正想回話,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張夫人!原來在這,我們娘娘正差人尋你呢,說是一轉眼便不見了!本以為是夫人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原來是跑到林先生這裏來了。”阿岚板着冷冰冰的臉,說着冷冰冰的話,在林逋身邊一站定,随意一拱手,直勾勾盯着張氏。
張氏被他盯得發毛。陪笑着道:“哈哈……楚王府太大,迷了路了,這就去了……這就去了……”
眼看着張氏出了門,林逋松了口氣。
“陳王府的,趙元佑疼她疼的緊,在他們府裏作威作福不算,日日往我們這跑,煩的很。”阿岚道。
“怪不得……”林逋道。
“什麽?”
“她說她家殿下請我去坐坐,本還猜着是哪位王爺,想來這樣的女子,韓王殿下是看不上的。”
“哈哈哈哈……林逋,這話我聽着不知為何特別舒坦,走吧,殿下回來了,院裏棋盤都擺好了。”
“嗯!”
其實在趙廷美府的時候,得知德崇初為人父,第二日便要啓程回京的時候,他面兒上笑着恭喜,實則一夜未睡,其實他早就該預想着有這樣的一日的。
是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的就是周叔的那句恭喜殿下,想一次,就疼一次,疼一次再想一次,這種疼竟莫名的讓他有些食髓知味之感。
好容易熬到了天明,他收拾了包袱,看着德崇上了馬車,就在德崇轉身朝他伸手,要拉他上車之時,他笑着搖了搖頭。
他看着德崇不肯收回的手,凝視自己的眼神,緊鎖的眉頭。
車上的他弓着身,風撩起他垂落眼前的發絲,二人就這麽僵持着。
阿岚看不過,拎這林逋的胳膊就想把他往車上丢,但他卻極力反抗。
“緣來聚,緣盡散,惟吉,你回家了,我也該繼續走我的路……”他緊緊抱着自己的包袱,低着頭,不敢看德崇。
“緣盡散?君複,你是覺得你我緣盡了嗎?”
在德崇低了聲音的诘問下,他點了點頭,卻始終沒有勇氣擡頭看他。
“為什麽?你能跟我來西京,為什麽不能随我回家!”德崇突然提高的聲音從頭頂想起,直刺耳膜,林逋本能縮了縮肩。
“那是你的家,你我本殊途,同行一程已屬勉強,我……我還有我的事情要做。”
“你的事?你有什麽事,你能有什麽事?苦行游歷嗎?”
林逋點了點頭。
須臾無話,林逋似乎能聽見德崇粗重壓制的呼吸聲。點滴的時間似乎都能天荒地老的難捱,片刻後,德崇鑽進了馬車裏,不鹹不淡的聲音飄了出來:“随你吧,那你一路多保重。”
林逋總算擡了頭,望着車簾,緊緊咬着下唇:“殿下保重……”
随着德崇一聲喝,馬車粼粼向前。
翻飛的車簾間還能看到德崇的背影,他沒有回頭,林逋的目光一直追着馬車,直到轉角處,德崇都沒有回頭。
林逋終于收回了目光,深吸一口氣,拖着步子慢慢往前挪。
就這樣了……
他就這樣走了……
頭也不回……
以後再無交集,他做他的王爺、父親、丈夫,他做他的孤身平民。
他摸着包袱裏的金獸爐,終歸不能陪他長久,終歸能給德崇夜夜添香的不可能是他。
是不是該把這爐子給德崇的夫人,才不枉費叔父的心思呢?
是不是該去追他?把爐子還他?
對,我該還爐子的!
思及此,林逋才意識到身後的馬蹄聲,他猝然轉身,飛馬揚塵,正朝他奔來。
細瞧,黃塵裏的飛馳駿馬的竟是德崇!
駿馬被勒止,剎不及,繞着林逋還轉了兩圈。揚起的黃塵,嗆的林逋咳了兩聲,這兩圈,他一直追着德崇,德崇的目光也從未離開他。
待馬站定,未及林逋開口,德崇猝然伸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拽上了馬,緊緊勒在胸前。
“你既敢稱我殿下,緣盡緣散,本王說了算!”
林逋沒有回話,他不大會騎馬,雙手只緊緊抓着馬鞍,人卻在馬的颠簸下左□□斜。德崇,一手緊摟着他的腰緊緊貼着他,一手死死拽緊了缰繩。
于是他就這樣被德崇“劫持”着到了衛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