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緣盡

淳化三年林逋離開德崇,因為趙元僖,也就是曾經的元佑去世了,禍起蕭牆,死于他那最寵的張夫人之手,據說是那張氏備了酒菜,本是想毒死正房,自己好上位,奈何當日趙元僖見妻忽有感慨,覺着這麽多年對不住自己的夫人,那日下人給夫人的杯中倒的酒多了些,他生了憐愛之心,臨時與她換了一杯。出門進宮,趙元僖便是倒在了宮門口。

且不管如何,威脅元佐性命的最大的隐患算是徹底解除了。

這幾年,德崇被囚,期間元休,封了襄王。

林逋若在京,則基本住在襄王府裏,而大部分時間,他還是會四處游歷,只是會隔一段時間回來,而後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德崇,與他講一路見聞趣事。

昌兒說,林逋不在的時候,哥哥雖笑,但到不了眼裏。林逋回來了,哥哥才如人活了一般。

他是惦記他的,時時刻刻,可德崇也知道,林逋本就心在江海,陪他這些年,已是天之恩賜。而自己也明白林逋不會這樣跟他一世,他也不作多想,能一日便是一日,此前自己多少還是個王爺,吃穿不愁,除了元休也沒人敢對他、對林逋怎麽樣,如今他身陷囹圄,着實不能拖着他了。

他喜歡林逋,因為喜歡,他将林逋這天涯孤飛的自由鳥,困在楚王府這個籠子裏已經夠久了。

趙元僖死的時候,林逋正好在京都,得到喪訊的一瞬間,他除了心中大石卸下之外竟還有一些不安和煩躁。直到多年後再想來,原來那時候的不安是一種焦慮,一種自己強迫自己作出一個遲遲懸而未決的決定的焦慮。

終于在一個惠風和暢的平凡日子裏,他給德崇留了一封信,一并留下的還有幾幅護膝,和他親自去焚香鋪子讓掌櫃教着,與趙廷美給他的一樣配方的幾包安神香,還有一副他自己畫的兩枝紅梅鬥霜傲雪圖。

自己帶走的,除了德崇給他的鬥篷,玉簪之外,還有這幾年似海深的回憶。

他依舊是悄悄走的,出了城門,轉身回望才發覺他這一生最好的日子都在這裏,最燦爛的歲月都留給了德崇。

多麽好啊,上天待我不薄。他這樣想,淡然一笑,轉身離開。

一路行去,多少次的回頭,都不再會有那黃塵飛沙中奔馳而來的駿馬,馬上之人将他一攬入懷,共赴歸途。

終究,緣盡了,惟吉……

“緣盡緣散,本王說了算!”這句話多年後再響起時,他已在西湖。

鹹平元年,當年他嘴裏喚的昌兒早已坐上了皇位,成了皇帝趙恒。德崇不但恢複了自由身,一并恢複的還有他從前的爵位。他知道,此生他必定會安泰了。他覺得就這樣了,他已不是流浪之人,而德崇也終于可以褪去一切面具,輕松自在的活着了。

Advertisement

他剛到孤山的時候,無人知曉,就似一個鄉野小民,閑雲野鶴。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這樣的地方,他這樣的活着,竟然也會被德崇找到。

果然這個瘋子王爺別的本事沒有,要在王土上找個人,還是易如反掌的。

本以為他會如此前一般,拿着林逋的留書,上來就批頭蓋臉一頓指責,多年後的相見,二人的情感都似乎淡了很多。

德崇搖着指尖林逋的書信,嘴角是淡淡的笑意,可眼裏依舊有星辰:“君複,緣盡緣散,本王說了算!”

一句話出口,本有些發愣的林逋,兩行眼淚竟瞬間奪眶而出,他有過奢盼,希望此生還能在見到他的惟吉,可卻也只是奢盼,已經過了這麽久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哪怕再見到他也能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奉上一杯淡淡的清茶,卻從未想過依舊會激起他這樣濃厚的情感。

除了流淚不知該如何,只木讷地站在岸邊,看着船頭的德崇。

盯着德崇下了船,走到他身邊:“君複,多年未見,別來無恙?”他擡手,替林逋抹開臉上的淚痕。

“你怎地……怎地……”林逋的思緒還有些亂,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

德崇又替他理了理頭發:“君複,有些冷,回家說?”

林逋愣愣點頭,帶着德崇和阿岚回了草廬。

阿岚張羅着一切,德崇和林逋只肖溫存就好。

林逋問了允升,問了馮夫人,問了昌兒……

德崇一一回着,馮夫人在林逋離開後第四年已過世,他們的昌兒現在是皇帝,自是好的。

德崇問了林逋,這幾年的事情,林逋風輕雲淡地與他說着。

多年未見,他依舊替他煮上一壺茶,在石桌旁,孤山上,放眼天高雲闊,碧潭一般的西子湖,一如二人的情感,一切是那麽的平淡,卻有那麽地深不見底。

“如此餘生,不枉一世。君複我想……”德崇舉着茶,望着林逋,正要表心跡,卻讓林逋的一聲殿下打斷。

“惟吉,這裏好雖好,但只适合君複,不适合惟吉……”

“為何?!”

“這煙林碧潭看多了,也就不那麽稀奇了,王爺終歸是要回到廟堂的,京都有太多的人事等着你回去,也是你放不下的……你的孩兒,家眷,還有昌兒……新帝登基,還需你在側。”

“我無需管那些的……”他篤定道。

“惟吉……我們誰都能騙,唯獨不能欺騙自己,你當真丁點不留戀朝堂嗎,丁點不在乎昌兒是否能坐穩江山,你的孩子是否能安然無恙過此生?你當真覺得奪位之事,在趙元佑死後就真的不存在了嗎?”

見德崇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林逋握着他的手繼續道:“惟吉,一切都還需要你。”

德崇沒再說什麽,飲下那一杯茶,遠眺着西湖。

夜間,二人同塌而眠,林逋突然間被德崇狠狠地圈在了懷裏。他除了初時的驚愕之外,沒有掙紮,也不迎合,只任由他這麽抱着,他能感受到德崇那一顆似乎要将自己融入他血肉的心。

他比誰都知道德崇裝瘋賣傻一生,這平平淡淡的安穩日子對他來說有多麽的珍貴;而他也知道,最不能讓德崇留下的就是自己,他只要一開口,這個瘋子王爺定然會放棄所有與他一道窩在西湖。

且不說德崇會不會倦,但凡走漏半點消息,他們誰都不會安寧。

“君複,你知道嗎,有那麽一個人,曾經願意與我談笑風生,與我同食同寝,同甘共苦,在最冷的時候給我溫暖,在危難關頭替我擋箭……這個人……一直在我心裏,我曾當他是我畢生的知己,直到他離開,我才知道我不止想他當我的知己,我更想……更想讓他永遠留在我身邊。君複,你……明白嗎?”

林逋的臉朝的崇德中衣蹭了蹭,德崇感受到了一點點的涼意,心口的林逋緊緊回抱着他:“惟吉,也有那麽一個人,願意顧我護我,雖在外人眼裏瘋癫成性,可在我心裏,他是那個最幹淨善良,最好哄,最無求的人,也是我最想永遠陪伴的人……惟吉,若有來生,我堅信,惟吉心中之人會願意化身紅顏,常伴君側,一生不離。”

“為何一定要來世,君複,跟我回京吧。”也許德崇确定了林逋的心意,這一句說的很篤定,不像是再詢問,更像是告知。

林逋果然都不思索搖了搖頭:“就這樣了,我哪裏都不想去,往後你也別來……”

德崇沒有追問,他知道,林逋決定的事情,誰都沒有辦法,若讓昌兒下旨,怕是人即便到了西京也是讓人用棺材擡回去的。

林逋感受到德崇手上的力道緊了緊,猝然間他被那雙手狠狠掰過身,緊緊壓在着自己的是德崇。

“君複,我想……要……”

他說什麽?……

正在林逋發愣期間,德崇已俯下身,恨不得将二人之間的空氣都擠走。

林逋被他堵得無法呼吸,一雙手用盡了力氣也推不開他。

那雙在德崇看來無比礙事的手,讓他随意一抓,而後舉過林逋頭頂,緊緊壓在了枕頭上。

林逋被他鉗制,掙紮不得,眼角卻滑落了一滴淚,崇德并未察覺,直到他覺得身下之人不再掙紮,才緩緩起身,看到的是林逋那雙憤怒又充滿哀怨的眼睛。

林逋沒有說話,只這麽看着德崇,看得德崇覺得自己強上了個民女一樣。他松開了林逋的手。

林逋這才一把推開身上的德崇,轉身朝裏,不再理他。

德崇看着他的背影,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荒唐極了,可他一點都不後悔,他本就是個瘋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就是想要他,如果不是看到林逋的眼睛,他一定會做到最後一刻。

他緩緩躺下身,小心翼翼替林逋蓋好了被子躺在他身邊。他覺得林逋一定對自己厭棄極了,本想開口道個歉,竟因害怕林逋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時不高興會将自己踹下床而閉嘴。

夜靜地可怕,他能清楚地聽到林逋的呼吸聲,不自覺的循着他的節奏一起一伏。

“惟吉……”

他很驚訝于此刻林逋如此溫柔的輕喚。

“哎哎,在呢。”他急切地回着。

“有點冷……”

他下意識的想說抱着他,可方才已經讓林逋那眼神淩遲了一遍了,可不敢亂來,他看着因為自己刻意與他保持距離讓被子透風了,朝他身邊挪了挪,塞了塞被子:“好些了嗎?”

林逋沒有說話,很快德崇感受到了林逋被窩裏反伸過來的手。

林逋摸到了他的手,拽了過去,自己則往他身邊蹭了蹭。

德崇發現林逋現在就在他懷裏。

“這樣便不冷了,惟吉,睡了……”

德崇“嗯”了一聲,将他又往自己身邊摟了摟,聞着他身上的味道,安心閉上了眼睛。

如今二人又擠在了一間草廬裏,仿佛又回到了荷葉洲上,只不過這次不用擔心食糧,阿岚也盡心地照顧着二人,一切都那麽的和諧,那麽的平淡,又那麽的讓人沉溺。

德崇半生都在權利的漩渦裏,林逋除了陪他走過那一段歲月,一直在流浪。

能這樣同看朝陽升起,同立黃昏落盡,白日裏聊天,喝茶,下棋,看書,游湖,想想朝食吃什麽,夜飯吃什麽,沒有比這更惬意的了。

然,要歸廟堂的終歸要回,融身山水地也早已泉石膏肓,煙霞痼疾。

德崇終歸是被林逋趕走了。

這一別便是永遠,他再也沒來過孤山,而他也再也沒離開過孤山。

林逋永遠也忘不了他送別德崇的那日,德崇那依舊期盼的眼神,雙目裏似乎閃着些許的光芒,而他也直到小舟遠去,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他也數不清德崇陪他的這些日他有多少次想點頭,與他締結此生,但這世俗難容,他自己無妨,也不能累了德崇青史裏遭後人唾罵,如今這般已然是最好的了,蒼天已待他不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