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端硯

☆、端硯

送別德崇回來,他腳下飄浮,心口似壓着千斤大石,而這大石,至死都沒有搬走。

回了屋,發現桌子底下竟多了個箱子,第一個想法竟是德崇遺漏了行李,此前都是阿岚在管,他與德崇都從未在意。

他急忙拖出箱子打開一看……

一爐一硯。

德崇将金獸爐送了回來……

他拿起硯臺,是一方上好端硯,硯上镂刻着梅花,這圖他似曾相識,思慮許久才想起,德崇被囚時,他去看過他,當時他畫的便是這幅圖!

他摸着硯臺,竟在側面摸到一個淺淺的印記,細細端詳竟是極小的兩個字:君吉

他咬着自己的下唇,眼淚滴落硯臺,順着臺面斜斜落下,仿佛是那硯臺上怒放的梅花猝然有了人間情感,為着一對有情人,珠淚暗垂。

之後,他收留了童兒,養鶴的時候,瞧着那兩者仰着腦袋的仙鶴,不知怎的荷葉洲的德崇阿岚便在眼前閃過,于是一只叫小葉,一只叫小風。

後來,隐士之名傳開,也許是因為他在西湖一方結交的大師,也許是他随就随棄的書稿。

有人來拜訪,他也不拒,自己不出山,終歸也不能阻止他人來,有人能常與他吟詩作對,日子倒也生色不少。

讓他欣慰的是林宥和林彬、林彰三兄弟,他定然不會娶妻,自然也無子,收屍埋骨的也就指着他們了。

三兄弟裏,林宥常來看他,詩文也會讓他指點一二,他這侄兒很有出息,他也堅信,林宥定然将來會有一番作為。

大中祥符五年,真宗趙恒,明日賜了粟米、布帛,诏告令官吏好好照顧林逋,還想請他去做太子伴讀。

他覺得依着德昌對他的了解,送些東西,差人看顧着也就算了,斷然不會問也不問,便邀着他去西京當什麽太子伴讀,畢竟他志在山水,此前他就知道的,可能更多的還是希望他能回去陪着德崇,他這瘋子哥哥半生不易。但不管因着是什麽,終歸是他不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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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已過不惑,卻還要替德崇招來無畏的東西,他擁有德崇最好的一切,這一切足夠伴他一生。更何況,跻身廟堂,陳力就列也并非他所求,是乃,有人問起官家的照拂,他便答:

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及兩峰尊嚴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畫中。

乾興元年,趙恒駕崩。林逋是悲傷的,但他莫名地竟又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昌兒初登大寶,勤于政事,鹹平之治名垂青史。可之後的日子也因着他沉迷封禪,讓林逋罵過,那又如何呢,到底昌兒不是昌兒了,早已是堂堂宋朝的皇帝趙恒。如今他離世,林逋似乎可以讓自己慢慢的去淡忘那個他不想看到的昌兒,只記住他身為韓王的與自己,與德崇朝夕相處的日子。那時候的昌兒眼裏有火。

他在院中梅下遙遙祭拜着昌兒,想着他的德崇該是傷心了,他心中也起過要去看看德崇的念頭的,但也只是一瞬,一笑置之。

常年的隐居,肌骨成山,血流化水,他早已與孤山與西湖融為一體……

天聖六年十二月,那是個天氣陰冷的冬日,細細絨雪漸漸轉為鵝毛大雪,放眼西湖一片灰蒙。

林逋坐在院中,身側是兩棵伴了他半生的梅樹,他手裏握着一信件,灰白青絲已被白雪覆蓋,雙眼無神,直勾勾地望着本色天地,仿佛成了一座雕像,無聲無息,無魂無魄。

清晰的踩雪聲傳來,步履匆匆,很快一個人影出現在了院門口。

林逋并未轉頭,依舊枯坐着。

“叔父……”

林宥在他身邊站定,蹲下身與他平視,眼中盡是擔憂:“叔父……您知道了……”

林逋依舊沒有反應。

“叔父,我們回屋吧,您身子受不得寒,先回屋好不好……”他懇求着。

只見林逋兩行淚猝然滑落,任由他們滴落衣襟,卻始終沒有給林宥丁點反應。

“叔父,宥兒求您了,殿下薨逝,宥兒知您悲痛,但叔父想想殿下定然是不願意見到您這樣的,天寒欺身,您又何苦讓殿下泉下不安,叔父……”

聞言,林逋握信的手緊了緊,唇齒輕啓,微微打着顫:“他一定很冷……”

林宥起身,也不顧林逋意願,強行扶起他:“叔父,先回屋……”

林逋任由林宥拖着回了屋。

他迷迷糊糊的,淚水一直糊着眼睛,林宥将木偶一樣的他拖回了卧房,與他一道來的小厮早就準備了碳爐、熱水。

林宥想拿走他手裏的信,擡了手又放棄了,那信就像他這叔父在這世上唯一活着的唯一證據一般,一頭扯着人世,一頭扯着林逋,仿佛一旦抽走,林逋便也就随着德崇去了。

與君別後的十幾年,林逋與德崇一直保持着書信聯系,遙想着他的惟吉在另一端,與他一道看着同一輪朝陽,同賞同一輪明月,氣息流轉,呼吸着同樣的氣息,雖在天涯,又在咫尺。

此前來信筆跡淩亂,德崇說是傷了手,即便如此,與他的君複的信他也依舊不肯假手與人。

直到最後一封信,是兩種筆跡,一封未寫完的,信上依舊說着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有就是他近來一直夢見他與林逋在荷葉洲,在西塞山的事情,想吃林逋給他做的那一桌全魚宴,可底下人每一個做的像樣的,真想這輩子還能再嘗一嘗……信戛然而止了。

另一封是允升寫來的,報了父親的喪訊,也讓他好自保重,那是他父親在這世上對林逋最後的要求。

手裏握着德崇的那封信,林逋仿佛捏住的是他的德崇在這世上最後的一口氣。

三日三夜,他除了林宥強迫他喝的水之外,粒米未進。他就捏着他的信,躺下便望着帳頂,起身便看着窗外那傲雪寒梅,只有林宥在給他端來金獸爐時微微側了側頭,盯着爐子出神。

第四日晨起,林宥端來了稀粥,他本以為林逋定然還會如此前一般毫無反應,沒曾想,林逋喝了粥,掙紮着起身,臉上哀怨未去,卻也并不如此前那般面如死灰。

他要林宥扶着他到了桌案前,從抽屜裏取出一個木盒,展開,裏頭是層層疊疊的信件,數不清有多少封,他将手裏的那一封緩緩放下,決然地合上了盒子。

“叔父……”林宥輕喚。

“宥兒,磨墨。”幾個字沙啞無比。

林宥急忙鋪了紙磨墨,墨錠碾着硯臺,林逋愣了愣神,德崇給他的硯,不知不覺已經用了這麽多年,乃至那“君吉”二字,都已經沒了蹤影。

他給允升去了信,而這信,将是他在這世上與德崇最後的一次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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