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被送到醫院的時候,他雖然傷口發麻,畏寒發熱,但他的神志還很清醒,他看到林增月茫然空洞的表情,在掉眼淚。
他還是太稚嫩了,陸桑北想。
他還小,不明白未來的路有多長,才會沖動地拿自己的人生做賭注,帶着玉石俱焚的決心一步一步往岔路上走,直到他發現那是一條不值當的、有去無回的死路。
所以他必須把他拉回來。
“別哭,爸爸不會有事。”
只留下這句話,男人就被推進了急診室。
林增月雙眼失焦,微不可聞叫了聲陸……又把剩下倆字咽了回去。唯一的局外人高秘書安慰他幾句,匆匆去處理善後了。
醫生對陸桑北咬傷的部位進行了處理,切十字切口用負壓吸引器吸出毒素,但他已經出現了頭暈惡心、視線模糊的症狀,最要命的是,抗蛇毒血清一向非常緊缺,醫院的抗眼鏡蛇毒血清恰好沒了,只能向同市各大醫院借,用了最快的速度仍然等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蛇傷專家終于攜血清來會診,做皮試、給他注射進去。
等到他脫離危險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七點多了,深藍的天空像幕布似的,林增月就坐在他的病床前,眼眶紅紅的,嘴唇幹燥,頭發和衣服都有些淩亂,來回擺弄十個手指頭。
見他醒了,少年嘴角動了動,卻沒說話,端了一杯水,陸桑北注意到他的指尖用力到發白,透明的水面微微泛起漣漪。
右手還腫着,于是他用左手接過水,喝了一點。
林增月又端來一碗南瓜粥,他依舊用左手去接,姿勢不太方便,少年忽然挪遠了一些,用湯匙攪了攪,舀了一勺抵到他唇邊,也不說話,就那樣定定看他,意思不言而喻。
就這樣無言的,他第一次吃到兒子喂的飯。
全程都是安靜的,沒有人打破這種莫名怪異的氣氛。
高秘書敲敲門走進來,關心詢問了他的身體,又詳細講述了白天的情況,蛇已經被消防員抓住交給林業局放生了,其他的怎麽做、怎麽和上下級交待會議缺席還要聽領導的指示。
陸桑北倚在床頭,深呼了一口氣,才有些疲憊地說:“哦……有選擇性的、呈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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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秘書立刻心領神會,于是經過他細微的加工,性質就變成了“區委書記以身犯險,解救被毒蛇圍困大學生”的英勇事跡,雖然蛇就是大學生惡意放的,雖然大學生就是書記兒子,但這就是選擇性呈現沒被選擇的那一部分。
陸桑北對他的做法還算滿意,指尖點點桌面:“做戲做全套,免得演砸了收不了場。”
高秘書表面應和着,心裏卻暗自叫苦,和領導穿同一條褲子也挺難的,犯罪未遂的明明是人家的兒子,他還得跟着包庇,費心費力不說,要是這事捅漏了,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陸桑北第一個就找他算賬。
男人忽然扭頭朝林增月道:“小乖,和高叔叔說再見。”
少年就真的跟一只乖巧的貓似的,呆呆地說:“叔叔再見。”
“哎,孩子,再見再見。”高秘書牽強笑笑,離開了。
他離開以後,倆人又不說話了,就像一場在外人面前的表演,林增月拿着他用過的碗筷去洗,陸桑北閉着眼睛想事情。
這件事,還沒完。
自從離婚後程敏思就患上了間歇性分裂症,她清醒後會不會記得這些?會不會起訴林增月故意傷害?是有這個可能性的,他有必要杜絕不安全因素帶來的隐患,男人掏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最遲下周送病人去封閉式療養院。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忽然聽到開門的細微響動,一只小手探進了他的被窩。
單人病房靜悄悄的,他聽見少年輕輕淺淺的呼吸。
不過他沒睜眼,想看看他還要幹什麽。
林增月把手放到他手腕,摸脈搏,又把耳朵貼到男人胸膛處,聽心跳。
他問:“吓着了?”
大概是沒想到他在裝睡,胸腔傳來的震動吓了林增月一跳,他條件反射地彈開,不小心按到了陸桑北包紮好的手臂,男人吃痛地吸了一口氣,他又趕緊回來看他。
白天還張牙舞爪的小貓一下子變蔫了,一副喪眉搭眼的樣兒,垂着頭也不知道想些什麽。
陸桑北問:“出院後和我回家吧,好嗎?”
林增月不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有些奇怪地叫他:“陸桑北。”
“嗯。”
“你是不是就想我虧欠你?”
他的心顫了顫:“虧欠?”
“故意受傷,讓我覺得內疚,同情你,然後再……”
陸桑北打斷他:“你以為我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麽?”
林增月默了。
“你說的根本不成立,因為我沒有任何索取目的。”他握了一下林增月的手,“我是你父親。”
林增月又哭了,這一天他哭了幾次不止,以為早已麻木平靜,可不知為什麽,這兩個字還是觸到了他內心的柔軟,像是要把十幾年吃的苦受的委屈都化作眼淚,又有一種要失去什麽東西的後怕和鼻酸,直到此刻精神才如同決堤的洪水,真正松懈下來,他破口大罵:“你算什麽父親!不負責任!不是好東西!分明就是個老色狼!”
他抽搭得又兇又可憐,陸桑北的心揪成一團,手忙腳亂地給人擦眼淚,輕哄:“是我錯,不哭不哭噢。”
林增月被他的哄孩子語氣臊得難堪,一口叼住男人的手指狠咬,兩排牙一合,陸桑北覺得他這咬合力照蛇也沒差多少,指腹皮下出血,已經泛紫,他仍是忍着沒吭聲,也不收回手,任他發洩。
不知道鬧了多久,罵了多少遍“禽獸”“變态”“老王八”,咬了好幾根手指頭,直到他罵累了,也哭累了,才漸漸平複下來,他的神經繃了一天,早就倦怠不堪,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夢中還小小聲地啜泣。
陸桑北姿勢都沒動,害怕把人弄醒了,懷裏的少年還含着他的手指,濕軟的舌頭吮着他的指腹,像個口欲期的小嬰兒,一種奇異的超越肉體快感的美妙感覺填滿他的心口,這一瞬間,就好像初為人父。
林增月卻夢呓一句:“你不是我爸爸……”
陸桑北疲倦又無奈地笑,仰頭嘆氣,他的确不像林增月的爸爸,他哪裏有當人家爹的樣子?這合該是他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