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葉文斌高中畢業後,托了關系,去了豐收鄉派出所幫忙,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當了個輔警。

那時輔警都是穿着正規的警服,肩膀上也沒有警銜。并沒人能分辨得出,哪個是正式警察,又有哪個是輔警。

葉文斌很喜歡制服,曾經想去當兵,可父母一人一句話就斷了他這條從軍的路。

母親說:“好兒不當兵,好鐵不碾釘。”

父親說:“你是家裏的老大,你去當兵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這個家将來誰能扛,你還有弟弟妹妹要照顧,你要是老二,我也就不擋着了。”

于是葉文斌拒絕了數學老師幫他介紹的工作,鄉裏中學的民辦老師。毅然做了一名輔警,一名一個月只開一百塊錢的輔警。

自從當了輔警,葉文斌就很少回家。

吃在派出所的小食堂,住在值班室的大炕上。

流串人員搶了一家小賣部的錢匣子,他追出10幾裏地,那人把錢匣子扔掉,朝他喊着:“錢都在這裏,我一分沒動,大哥,求你別追我了。”

葉文斌把錢匣子抱在懷裏,接着追。

最終在騎着自行車來看熱鬧的群衆幫助下,攔了一輛馬車,把人帶回了派出所。

那人看着葉文斌,累的差點口吐白沫:“大哥,你們豐收的公安可真惹不起,要換別的地兒,我扔了錢匣子也就不追了。大哥、大哥,我服了,是真服了,以後,我這輩子都不帶來豐收的。”

冬天,酒鬼凍死在路邊。全派出所沒有一個人願意管這事兒的,是葉文斌把那死屍背到鄉衛生院的後院裏。

北方農民有貓冬的習慣,一到了冬天,不幹農活的爺們兒們,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撲克、推牌九。

小賣部的後屋裏,整天整宿狼煙地洞的。

派出所接到舉報,去一個小村子抓賭。

除了帶隊的所長和司機,沒人知道是去哪個村子。

到了地方,大夥不約而同看向葉文斌。

因為,他們抓賭的村子是葉家窩棚屯兒。大夥都知道,葉家燒鍋就是葉文斌家開的。

這個屯子裏,細盤問一下,幾乎每家都沾點親。

在此起彼伏的罵聲中,一群爺們兒被帶上了車。随後趕來的爹娘和老婆孩子,夠不到自家人,就都去打罵抓撓葉文斌。

“披幾天狗皮你就不認親了,你家燒鍋還在這兒呢,跑了和尚你個王八犢子還跑了廟了……”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人還是被帶走了。

于是,直到天都快亮了,葉文斌家屋裏的人還都沒散去。

葉文斌被弟弟葉文學叫回家。

剛邁進門檻,就被老爹一腳踹個跟頭,剛要爬起來,就聽葉老爺子吼道:“你個敗家子,給我跪下。”

任臉上被父親扇了十幾巴掌,身上全是腳印子,葉文斌也沒松口。

在他的心裏,犯了法的別說是鄉親,就是自已父母兄弟該怎麽處理,還是要怎麽處理。

況且,他只是個輔警。

母親抱着他哭:“兒啊,你別披這身皮了,得罪人吶!”

不,他要穿這身衣服,而且,要名正言順的穿。

他喜歡那個小姑娘,一看見他穿警服,就滿眼都是崇拜。他在心裏,暗自給她許諾,我要做你喜歡的英雄。穿不了軍裝,做不了将軍,我就穿一輩子警服。

終于有轉正的機會,他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複習。

跟那個姑娘說:“你等我,我一定能考上。”

姑娘撫着他消瘦的面頰,心疼至極:“別那麽逼自已,就算你一輩子當不上正式警察,你在我心裏也永遠是個英雄。掙錢少也不怕,我可以掙錢養你。”

他沒有食言,當知道自已考上那天,他蹬着嘩啦嘩啦直響的破自行車,跑到私人糖果廠,沖進去抓起那姑娘的手就往外跑。

跑到大門外,他氣喘籲籲的說:“小雨,我考上了,我們可以結婚了。”

這個姑娘叫趙小雨。

她是葉文斌弟弟葉文學的初中同學,葉文斌上初三的時候,她上初一。

那時,葉文斌并不認識趙小雨,只是聽葉文學回家說:“該死的趙小雨,這次又考第一。”

在葉文斌即将初中畢業的那個學期,才見到趙小雨。

那是三好學生表彰大會,也是在第二學期的開學典禮上。

趙小雨上臺領獎,葉文斌看着這個總氣的葉文學牙根直癢癢的小姑娘,不由得笑了。

葉文斌上高三的時候,趙小雨也考上了高中。

那時也沒有校服,趙小雨穿的很舊,但很幹淨。

小小的一個姑娘,偏偏精力比誰都旺盛。

笑起來,彎彎的一雙眼睛,桃花一樣。嘟嘟的嘴唇,看上去是那麽柔軟。

兩人總會在周末放假時遇見,第三次遇見時,車上人特別多,趙小雨人小力氣也小,擠上車時就沒座了。

這時一個高個子大眼睛的男孩站起來朝她招手:“趙小雨,你坐這兒來。”

趙小雨擠到近前問道:“你是誰呀?你怎麽知道我叫趙小雨?”

男孩笑了:“葉文學是我弟弟,我叫葉文斌。”

趙小雨下意識的往後躲了躲,葉文斌抓住她胳膊,就把她按到座位上。

“我不是文學,不會像他那麽幼稚。”

趙小雨贊同的點點頭:“大哥,你弟弟簡直了,我都不知道咋說他。讓他搞的,我差點留心理陰影,都快得了排名恐懼症。”

葉文斌為了在趙小雨心裏留下個好印象,成功的出賣了自已親弟弟一路。

下車前葉文斌才問道:“我在張兆先路口下車,你在哪兒下?”

“我也在那下,大哥,我跟葉文學不怎麽熟,還不知道你家哪個屯兒的?”

“我家葉家窩棚,你家呢?”

趙小雨樂的直拍大腿:“太好了,我家在秦家粉房,我還能跟你一起走一段兒。”

下車之後,兩個孩子就沿着莊稼地邊的小樹林走着。到葉家窩棚路口時,趙小雨歡快的跟葉文斌再見,葉文斌笑着說:“我要去秦家粉房給我同學秦顯平送點東西,正好能陪你走到家。”

兩人路過一片墳地時,趙小雨加快了腳步,還喊着葉文斌:“大哥,快點走,屯子裏的人說這個地方邪性。”

葉文斌緊走兩步,追上趙小雨。心道,就是知道要路過這個地方,我才送你回家的。

趙小雨到家後,請葉文斌進屋喝口水再去同學家。葉文斌也沒拒絕,就跟趙小雨進了院。

倆人還沒進屋,就聽屋裏一個女人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哎喲,到底是啥媽生啥閨女,這說是上學去了,這才幾天,就招了漢子回來了。”

趙小雨看了眼葉文斌,強壓怒火,看向已經站在門口上下打量葉文斌的中年女人。

“你說我啥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最好別說我媽,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抓着葉文斌的胳膊,兩人繞過那女人就進了屋。

趙小雨家三間房,正中的堂屋裏擺着一張飯桌,旁邊有個櫃子。堂屋後面是廚房。

東屋一鋪大炕,住的是趙小雨父親和繼母,還有十歲的弟弟。

西屋隔成套間,外屋是客廳,裏屋是一鋪小炕。

葉文斌坐在西屋的沙發上,喝着趙小雨剛給他倒的熱水。

指了下後面的小屋問:“這個房間是你的?”

“不是,那是我妹妹的。”

葉文斌無法理解了:“那炕不夠你們姐妹倆睡嗎?”

趙小雨拿了個柿子塞給葉文斌:“是我不稀罕跟她睡在一鋪炕上。”

“那你住哪兒?跟你父母住在一起嗎?”

葉文斌進屋時也略微掃了一眼,東屋門開着,能看見那屋是通長的,靠北牆一鋪大炕。

趙小雨笑着拍了拍沙發:“你現在坐的這個地方,就是我睡覺的地方。”

“啊?”葉文斌下意識的站了起來,轉身看着這個不那麽寬大的長條沙發。

趙小雨拍着沙發說:“奇怪什麽,我告訴你啊,這沙發睡覺可舒服了,而且我可以每天換個位置睡。”說着,她指了指東牆邊的暖氣片:“冬天,我就每天晚上把沙發推到暖氣邊兒上,腳蹬在暖氣片上,可暖和了。”

還特意起身示範性的推了沙發一下,葉文斌趕緊起身幫忙:“你今天想睡在哪兒,我幫你挪了。”

趙小雨把沙發又推回原位,扯着葉文斌坐下:“不用,這個沙發底下是萬向輪,我爸幫我安的,晚上睡覺時再挪就行,我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

這時趙小雨繼母進來了,沒等她開口,葉文斌就趕緊起身:“小雨,我要走了。”

說着偷偷扯了趙小雨的衣角一下,趙小雨會意:“大哥,我送你。”

不顧繼母的惡言惡語,兩個孩子迅速跑到大門外。葉文斌朝趙小雨家院裏張望一下,見她繼母沒追出來,就在她耳邊低聲說:“周一早上六點,我在村頭路口等你,咱倆一起上學。”

“還是在你們村那個路口等我吧,要不你還得跑個回頭路。”

葉文斌跑走了,一邊跑一邊說着:“周一早上六點,你們村頭路口,不見不散。”

從此,兩個孩子就放假一起回來,上學又一起走,葉文斌再也沒讓趙小雨自已走過那段她害怕的路。

葉文斌家燒鍋生意不錯,每次上學走,家裏都給他帶很多東西。

逐漸的,葉文斌母親發現,兒子帶的吃的越來越多。

就跟丈夫念叨着:“老大這是又要長個兒了,最近吃的挺多。”

丈夫抿了口酒,咂着嘴笑道:“我又不是養不起他,吃又吃不窮,能吃就讓他吃去吧。”

可夫妻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一罐罐的酥肉、一飯盒一飯盒的小炸魚、一袋袋的油炸花生米、一包包的槽子糕……,都被他們那個敗家兒子,每天找個理由送去了姑娘的手裏。

趙小雨手裏捧着一飯盒小炸雨,看着葉文斌:“大哥,你都給我送了三天下酒菜了,我都快忍不住要去打二兩燒酒回來了。”

葉文斌撓撓頭:“我媽給我帶的太多了,都吃不了,剩下了她就罵我,你就幫我吃點吧。”

說完又從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塞進趙小雨手裏,趙小雨拿着巧克力簡直哭笑不得:“大哥,你媽還給你帶巧克力啊?”

葉文斌嘿嘿笑着:“同學給的,我不愛吃甜的。”

剛要跑走,被趙小雨緊跑兩步給攔住了:“大哥,我都明白,你不用騙我了。”說着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哽咽着說道:“我知道你是可憐我,但是,你以後別再給我送東西了,我爸對我挺好的,我餓不着。”

葉文斌臉騰的就紅了,看見她掉眼淚,又有點不知所措,最後吓的轉身就跑了。

可第二天,他又買了幾個桔子塞給她。

一年不到,葉文斌就高考了。

趙小雨比他還緊張,不是葉文斌攔着,都要去廟裏拜菩薩了。

考完試,葉文斌就不能再在城裏住着了,可他還是每到周末就去張兆先路口等趙小雨。

把她送回家,也不進屋,就直接回自已家。

周一早上,他再早起去趙小雨家村頭路口,等着送她去坐車上學。

每次趙小雨上了車,他都要把從家裏偷出來的東西塞給她,還會偷偷塞錢給她。

葉文斌在又期待又害怕的心情裏等待發榜,他期待自已有個好前程,未來能給某個姑娘一個好日子。

可他害怕,他去外地上大學,誰替他接送趙小雨。

最後他打算求燒鍋裏的一個老夥計幫忙。

這個老夥計跟趙小雨家在一個屯兒,除了從城裏回來時去接很麻煩,從家裏給送到路口去坐車就不算太折騰了。

他打算發榜之後再去說這事兒,也避免考不上,還暴露了自已跟趙小雨的事兒。

終于到了發榜的日子,早早的趙小雨就等在葉家窩棚路口。

看到她時葉文斌就跑了過去,是又開心、又心疼:“你怎麽自已跑來了,路上多危險。”

趙小雨笑笑,但那笑裏有些其他情緒,葉文斌并沒發現。

因為他正在猶豫,要不要牽着她的手,他們還沒牽過手呢。

這時,趙小雨已經抓着他的胳膊:“哥,我跟你一起去看發榜。”

葉文斌落榜了,只差兩分。

趙小雨問:“哥,你要重讀嗎?”

葉文斌搖了搖頭:“不,我想去當兵。”

“為什麽?你才差兩分,再重讀一年,肯定能考上。”

“我想穿軍裝,想當将軍。”

“哥,你長這麽好看,穿軍裝一定比誰都精神。”

看着趙小雨眼裏的向往,葉文斌又猶豫了:“還是等兩年再說吧。”

趙小雨追問:“為什麽等兩年?”

葉文斌沒回答她,他還不好意思告訴她,怕自已走了,沒人接送她。

趙小雨掏出一個手絹包,在葉文斌面前晃了晃:“本來我還打算你考上了,給你買個好書包呢。這回書包不需要了,咱倆就把這錢吃掉吧。”

葉文斌沒讓趙小雨花錢,吃飯時問趙小雨:“你哪來的錢啊?”

趙小雨伸出一雙小手笑着說:“我用這雙手自已掙來的。”

又把手絹包掏出來遞到葉文斌的鼻子下:“你聞聞,這錢甜不甜?”

葉文斌按下她的手,追問道:“你咋掙來的錢?”

“我去糖果廠幹活兒了,包糖,按斤算錢。我才去20多天,就趕上月底開支,我這個月掙了五十多呢!”

趙小雨顧自得意着,葉文斌是又氣又心疼:“簡直是胡鬧,你整天在那幹活兒,作業不寫了?”

正在得意的趙小雨,眼神黯淡下來:“哥,我不念了,以後都不用寫作業了。”

葉文斌抓過她還攥在手裏的手絹包,給她揣到口袋裏:“不行,你不能不念,你學習那麽好,肯定能考上大學。你家沒人供,我供你,反正我也不想考大學了,以後你的學費和生活費,都由我出,你就安心上學。我在城裏找份活兒幹,你以後周末也別回家了。”

趙小雨很感激葉文斌,但她還是沒同意。

于是兩人決定一起去幹活掙錢。

趙小雨讓葉文斌去當兵,葉文斌告訴她,聽說托人能去派出所幫忙。雖說不是正式的,可也穿警服呢。

兩人約定,如果葉文斌真去了派出所,就每天還去接趙小雨,兩人一起上班。

到年底的時候,葉文斌終于去了派出所。

趙小雨看他熱心工作,怕他太累,就搬去了糖果廠宿舍住,順道還能多加班兒。

于是,葉文斌也住在了派出所,兩人抽空見個面,在一起吃頓飯。

雖然,沒什麽好吃的,但兩人只要在一起,就很開心。

葉文斌第一個月開工資,騎着自行車跑到糖果廠,把趙小雨叫出來,就把一直攥在手裏的一百塊錢塞進她手裏:“我開工資了,給你。”

趙小雨失笑:“給我幹什麽,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拿到自已掙的錢,去給你爸媽買點東西,回家吃頓飯吧。”

葉文斌說什麽也不肯拿回自已的錢,趙小雨急的直跺腳。

末了葉文斌雙手死背在身後看着趙小雨說:“你如果答應我一件事,這錢我就收回來。”

“啥事,你說吧,只要不殺人放火,我都答應你。”

葉文斌還沒開口,臉就紅了,趙小雨還在納悶,就聽葉文斌聲音很輕的說:“你答應以後嫁給我,我就把錢拿回來。”

趙小雨手裏拿着葉文斌的工資,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猶豫間臉紅的像熟透了的蘋果一樣。

見她臉紅了,葉文斌就大着膽子向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說:“小雨,我聽說,在派出所可以轉正的,就是要考試,等我考上了你就嫁給我好不好。我保證努力工作,讓你過上好日子。”

趙小雨抽出手,把手裏的錢塞進葉文斌手裏,葉文斌頓時懵了,不知道她這算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呢?

趙小雨看着他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虧得你還比我大兩歲呢,我是讓你拿去給你爸媽買點東西。”

葉文斌看着還在笑的趙小雨,還是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趙小雨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回頭紅着臉說:“算是咱倆孝敬你爸媽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說着葉文斌就轉身要走,剛走出幾步又回頭追上趙小雨:“小雨,等我放假你跟我回家見見我爸媽行嗎?”

趙小雨羞澀的點了頭,輕輕的“嗯”了一聲,就跑走了。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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